全世界請原諒我

“老爸你瞧見了，我就是個膽小鬼。”黑暗中我對他說。

他默不作聲。

“我應該嘗試著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對不對？”

他依然保持沉默。

“小時候被你帶去游泳，說什么都不敢下水，你把我攔腰抱起來往池子里一扔，身體砸進水中的那一剎那，我以為自己死了……

“那一次去蛇島，我看見那么多蛇，嚇得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你偏偏買了條蛇養在瓶子里送給我。我永遠記得那光滑冰冷的瓶身，還有那條小蛇吐著芯子看我的樣子……

“你瞧，我就是個膽小鬼！你走了三年，我還是個膽小鬼！”

我說完竟然有那么一點點羞愧。

對不起，老爸！我搬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是在有意曲解你的意思。膽大跟放縱自己去網吧是兩回事。

網吧那種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對吧？何況就快中考了。

就讓別人去做混蛋，我做我的膽小鬼吧。

第二天走進教室，便見玫瑰班長在那兒發準考證。不就是一場模擬考試嗎？搞得跟真的似的。

“給你。”玫瑰班長把寫著我名字的準考證放到我課桌上，之后意味深長地問一句，“數學王子，你的目標也是江源高中吧？”

“什么意思？”我感覺受了刺激，“就只允許你考，不許我考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好書要分享，好高中當然也要分享的嘛，有本事一起考上唄，最好分在一個班，我還做你班長。”她說完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鏡架。

瞧過自信的，可沒見這么自負的！這么愛刺人，叫“玫瑰班長”真是太合適不過了。

“嘿，陳聰聰，”旁邊的章魚撞一下我的胳膊，“昨晚……對不起。”

什么？這條不可一世的章魚竟然向我道歉！

我們昨天剛剛避免了一場戰爭。

“沒什么……”我感覺無法招架，“咳，都是哥們兒，沒事兒。”

章魚有些緊張：“你把我當成哥們兒？真的？其實我很羨慕你，成績好，特別是煩死人的數學學得那么好，太了不起了。雖然咱們是同桌，但我知道我們之間距離太大，所以從不指望你把我當哥們兒……”

“你想太多。”我忽然被他這種傻傻的樣子給打動了，“做哥們兒跟學習成績無關。我就把你當哥們兒。”

章魚的嘴巴癟進去，像是感動得說不出話了，只是伸出一條手臂搭在我肩膀上，一個勁兒點頭。

“昨晚你去網吧了？”我問。

我問完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去不去網吧一向不關我的事。為什么我的腦子里開始反復出現“網吧”這個可惡的詞？

“去了。”章魚扭扭脖子說。

“你還是別去了。”我很認真地告訴他，“眼下要模擬考試，完了就是最后的沖刺，時間不多了，別再折騰。”

“我就是24小時啃書本，也進不了普高了，我就是職高的命。再說，網吧那么好玩兒，不去多浪費？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勇敢地去享受這份體驗，是對自己、對生活、對這段一去不復返的歲月最起碼的尊重。”

天吶，他竟然搬出“尊重”這個詞！

“要不，今晚跟我去試試？”他再次誘惑我，小眼睛一閃一閃。

“不去。”我說，“明天開始模擬考了。”

“好吧。祝你考出好成績！”章魚朝我拱鼻頭。

教室里彌漫著濃烈的考試味兒，仿佛誰在空氣中灑了一桶無色的黏糊糊的物質，令人呼吸受阻。表面看風平浪靜，其實每個人心里早已波瀾起伏。

不就是一場模擬考試嗎？模擬啊，又不是真的。我聽見自己說。

模擬考試也挺重要的，能夠測出你的老底，看你究竟夠不夠資格上江源高中。我還聽見自己說。

我坐在座位上翻看左老師給的報紙，前座的青蓮轉過來用手點一下我的課桌。

我抬起眼，和她黑亮的眸子對上了，火速閃開。

“陳聰聰，明天就要開始模擬考試了，你緊張嗎？”她很小聲地問。

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說一點都不緊張是假的，說有點緊張就顯得沒面子了。

不過青蓮的樣子看起來還是有些緊張的。為了幫助她放松情緒，我故作瀟灑：“我不緊張，絲毫不。”

她笑笑，轉過去，長長的馬尾辮輕快地掃過，發梢掠過我課桌上攤開的報紙，又在椅背上停留片刻，伏在那纖弱漂亮的后背上，靜止了，像極了一個優雅的感嘆號。

……

最后一份試卷交上去，意味著三天的模擬考試結束了，大伙兒顧不上喘氣，忙著對答案，互相打探狀況。某選擇題的選項跟大家不一樣，就緊張得要暈死過去；某難題有了兩種答案，兩派人就地爭得面紅耳赤，仿佛在聲勢上壓倒對方，題便算做對了。除此之外，試卷的難易程度，作文是否偏了題，時間多了還是少了，監考老師的眼神犀利與否，流動監考的高跟鞋有多響，都成為大家交流的重點。

我覺得談論這些東西無聊又于事無補，于是提著書包走出教室。

“這就回家啊？多無聊。”章魚聳著肩膀朝我笑，“要不去玩玩？難得今天不上晚自習。”

“去……網吧？”我心里的火苗又燃起來。

“對啊。咳，折騰人的模擬考試結束了嘛，放松一下。”章魚吁口氣快活地說，“你去不去隨便。我是要去的！”

我的心一陣躁動。胸口早已星火燎原。

又想起老媽。哼，自己跑那么遠出差，愣是把我交給姨媽。好哇，你去做你認為享受的事情，那我暫時享受一下網絡游戲，是不是也不算過分？就玩一次，一次而已！

這么想著，心就硬起來。

“章魚，要不我跟你去看看？”我輕聲卻用力地問，“你有錢嗎？”明顯地感覺自己面頰發燙，整顆心跳得沒了規則。

“哈哈，沒問題。”章魚從褲兜里摸出一把硬幣，“老板我熟，這點錢咱倆能玩兒兩個小時。‘迷影追蹤’和‘絕壁飛車’都超好玩兒……”

“不用兩個小時，我只是看看，看你玩兒，就看一小會兒。”都決定去了，我還強烈克制自己。但說話明顯沒了底氣，感覺渾身血脈膨脹，額頭沁出汗來……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我一向是個沒有不良愛好的乖孩子。

然而這次，我終于允許自己出軌了。

老天可以作證，這是我第一次，下了百分之八十九的決心，和一個非優等生，去赴一段神秘的網約。此前章魚好多次邀我去玩兒，我都沒有去，這次居然選擇在模擬考試結束后立馬行動，實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然而，我的身體里存在著百分之十一的反對聲，這些反對聲還把老媽的名字搬出來唬我，刺得我頭皮有些發麻。但是，百分之八十九戰勝了百分之十一，我挺起胸膛，百分百地讓自己豁出去。

昏暗的網吧異常安靜，每個人都神情專注地享受屬于自己的刺激。

章魚玩“迷影追蹤”給我看，一邊還不厭其煩地講解。我發現他的精神比任何一堂課都好，整個人神采飛揚，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兒。

我的悟性當然不在章魚之下，看他玩了一會兒，忍不住也參與進去，惹得章魚張大嘴巴：“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玩得比我還酷？”

我說：“高智商的人，做什么都勝人一籌。”

“那今天咱倆就好好比比，究竟誰的智商更高。”

我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投進游戲里，絢麗的畫面、熱鬧的音樂、緊張的節奏令我心潮澎湃。盡管我曾經接觸過電腦游戲，但那都是被章魚稱為小兒科的小把戲，這一刻坐在網吧里才發現，原來我的周圍存在著一個多么神奇、多么美妙、多么引人入勝的游戲世界，這個世界將我深深吸引，我自由馳騁，盡情享樂，煩惱、孤獨、彷徨……統統淹沒。

我和它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我喜歡和它在一起時心跳的感覺。

我興高采烈地被俘虜了。

然而享受過后，面臨的是一次心靈的煎熬。

就像做了回小偷一樣，我羞愧，我猥瑣，可我必須把羞愧和猥瑣統統藏起來，不露出一點兒蛛絲馬跡，要假裝坦然和正義。這對一個一貫循規蹈矩的乖男生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最起碼，我必須撒謊了。

我算準了在平常回家的時間點回家，姨媽照例拎著我的拖鞋候在門口。

“總算考完了。累了吧？快快快，多吃點兒，你看，姨媽今天特地尋了一條野生的魚，美味又營養，先喝碗湯，再嘗嘗肉……”

看姨媽絲毫不懷疑，我感到慶幸，但同時也更覺得愧疚。

“管管睡了？”我瞥一眼小房間的門。

“睡了。”

“姨媽，”我喝下一碗魚湯，忍不住問，“你怎么……不問問我這三天考得怎樣。”

“你媽媽發來短信說，不能問。不能讓你覺得壓力太大。鼓勵為主，鼓勵為主。”

“老媽考慮得真夠周到。”我抹抹嘴唇逃離餐桌。

再待下去，我怕我臉上會放出電影來，讓姨媽一眼瞅清楚我都干了些什么。

回到房間在書桌前坐下，擰開臺燈，一眼撞見墻壁上老爸的遺像。

他正對我笑，笑得神秘莫測。（完）

（下期將要推出的是動物小說王子袁博的“非洲系列”小說之《野犬王朝》，

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