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初做編輯,為了讓自己對作品的判斷能夠有說服力,也是為了不被作家詩人的文本欺負,便大量閱讀理論、美學及各類文本。漸漸地覺得有些自信起來,但隨著作家詩人文本的大踏步前進,漸漸又覺得有些心空膽虛,便又開始古今中外地閱讀,記讀書筆記。
一個職業文學編輯,在理論、美學鑒賞及文本閱讀經驗上,必須要走到作家詩人的前列,不然,輕則會判斷失誤,重則被文本欺負,貽笑大方。盡管我現在做得還不夠盡善,但我一直在努力著。
近日,重讀嚴羽的《滄浪詩話》,感慨頗多。記得二十年前讀的是無注釋豎排大字版的,當時憑借自己略自信的古文功底,憑借自己對詩歌的理解,讀后也是蠻有心得,并自詡:吾腹有嚴滄浪,再遇詩文有何懼哉。
前些日子,又新買了一本《滄浪詩話》,郭紹虞先生做的注釋,也是豎排版(不是刻意,讀古人書,我喜歡讀豎排版的,覺得讀豎排版的書和古人交流時比較順暢)。同時還買了幾本關于評說《滄浪詩話》的小冊子。讀了這些,突然覺得:當初我體會到的僅是《滄浪詩話》的三分之一啊。書,真是常讀常新,溫故而知新。重要的是,這次重讀,借助一些評論文章,我對嚴滄浪先生的一些觀點產生了質疑、不茍同,甚至相悖。
嚴羽的觀點白紙黑字釘在《滄浪詩話》里,他沒有機會修改和增刪了,而我們這些讀者的認識卻在不斷地進步,不斷地“揚棄”。
嚴羽先生在《滄浪詩話》開篇的《詩辨》中,起筆就說:“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做開元天寶以下人物。”“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說得好!我初讀時就記到本子上并時而溫習之。但后面這句“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今天讀來心有惶惑。我國的詩學經典當從“詩三百”始,可嚴老師咋讓俺們從“漢魏”學起呢?我絕不會認為嚴羽先生瞧不起“詩三百”,更不會認為嚴先生沒讀“詩三百”;我給出的唯一的理由是嚴羽先生把“詩三百”當做《詩經》。所謂“經”者,乃哲學之謂。哲學者,理論之謂也。嚴羽先生可能認為:哲學怎么能是詩呢?既然把詩冠以“經”就讓哲學家們去讀吧!或者,嚴先生認為《詩經》中的詩無規可遵,無矩可循。于是,嚴先生就讓后人學詩“以漢魏晉盛唐為師”,棄《詩經》而不顧。當然,這純屬我個人猜測,只因嚴先生未提及《詩經》而猜疑。
《詩經》是不是哲學?是!《詩經》是不是詩?是!“詩言志”“文以載道”中的“志”與“道”都是哲學范疇。直說了吧,哲學論斷大部分是詩的派生品。
但學詩還是要從《詩經》始,這是毋庸置疑的。《詩經》中的詩,對生活現場的表現,靈性的飛升,至今都是詩人們學習的典范。更重要的是:《詩經》中的詩,為我國詩歌的敘事與抒情的平衡,音樂性畫面感與詩性意義的互補,立下了傳統。理所應當為后世之師。所以,學詩從《詩經》起,才是“入門須正,立志須高”。
蘇東坡說:“熟讀毛詩、國風、離騷,曲折盡在是矣。”呂居仁更直接地說:“學詩須以《詩三百》、《楚辭》、漢魏間人詩為主,方見古人好處。”黃庭堅在《大雅堂記》中謂:“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
這些人的說法都和嚴羽所提出的“以漢魏晉盛唐為師”相左。其實,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詩體》部分有如下描述:“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唐宋律詩。”
古人們吵架我們勸不了,但在古人的吵架聲中我們似乎悟到了這樣一個結論:理論家撰文立論,切不可孤絕。
嚴羽當然有局限性。其認知的局限,經驗的局限,時代的局限。
批評嚴羽《滄浪詩話》較為嚴厲的大概要數錢振鍠在《謫星說詩》中所言:“(嚴滄浪)埋沒性靈,不通之甚。”此語我覺得偏激。我倒是覺得朱熹的觀點可取:“蓋滄浪論詩,只從藝術上著眼,并不顧及內容,故只吸取時人學古之說,而與儒家論詩宗旨顯有不同。”當然了,說點大話:儒家論詩宗旨,我也未必完全認可。“詩言志”“文以載道”中的“志”與“道”,絕不是對強權的附和,不是政治需要的附庸;一定是個人欲望的傾述。
我對那些讀詩、讀論,從義理考據出發并以義理考據為終點者,無論詩人還是理論家,我都恭敬之再恭敬之,有距離地恭敬之。
師古是學詩的必經之路,但不是摩畫之形體的言語,要師心師性師情師曠達。至于是從《詩經》師起,還是從漢魏師起,可能會各有偏愛。
有一點可以肯定:師當下為詩,必是屋內蓋房,愈來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