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搖晃在小城里
一個男人下了公交車,往他妻子打工的賓館走
卡其色的襯衫,灰色的褲子。他在人群里晃動著膀子
霧氣被劃出口子,又快速圍過來
當然霧氣被那么多人劃得支離破碎,落到地上
公交車還在往前開,卡其色的襯衫有一些模糊了
作為同鄉,我認識他和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在不同的地方打不同的工
現在在一個賓館搞衛生
離家不遠,但是很少回家。他有時候去看她
她畫著細眉,涂著口紅
這些年,他也看習慣了
我看見他往前跑了幾步,又慢了下來霧氣也慢了下來,甚至薄了
他在一個賣韭菜包子的攤子前停下的時候
公交車已經開出了老遠
他妻子這些年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對韭菜包子的
喜歡
一夜薄霧,別重慶
我走以后,他依然披著薄霧上山
野花醒在清秋的山坡上,冷由根起
昨夜歡愉里,酒是一個代入詞,后來就沒有回場
他幾乎什么也沒說,火焰為了灰燼升騰
我們在異鄉一起看過的桂花樹還在異鄉
沒有香味。沒有香味就沒有月光
我們的離別從來不是為了重逢。重逢在重慶的迷霧里:
危險的城市,人們閉上眼睛生活
可是為了遇見他,我和生活已經互有嫌疑
長江上的霧氣直到我離開也落不下來
水空著心,痛苦被一再攤薄
那時候我在深沉的睡眠里,夢見別處的人
如同重慶的斑鳩思念掉在遠方的羽毛
他在塵世里有無數分身
這些分身在一場薄霧里合攏,眉目不清
此刻,我在回湖北的火車上:身體空空,睡意昏沉
仿佛沒有思念,也沒有悼念
有人下車,有人上來。夜色和霧氣已經不屬于
重慶
樹 陰
外婆去參加基督教聚會,順便來看我媽
她們在樹陰里聊天,外婆沒有一句祈禱
風聲那么細。香樟樹的葉子不大晃
兩個白頭隔著一巴掌大距離
外婆知道生活的一巴掌打下,我媽就沒了
我媽看著遲遲不落的巴掌,又羞又急
癌癥很誘人:如一個核桃
而“死亡只有一次,需要倍加珍惜”
媽媽比我們花了更長的時間預備死亡
她給它蜂蜜,也給它毒藥
每一次都以身試藥
獨自在家的外婆喜歡在去參加基督教聚會的時候
來看我媽
順便說說她半夜遇見的鬼
外婆說鬼和人一樣,也要禮遇之
這時候媽媽體內的癌靜悄悄的
不會打斷這樣的談話
水中央
她去江對岸看你。渡船壞在江心
那時候你不知道這件事情
那時候她也不知道你有了新的女人
江風掀起她的裙子,她的頭發糾纏在一起
江水緩慢,一些不好的消息還在上游
她有了和江水一起流逝的心
永恒縹緲而稀薄,看見的已有損傷
為此,一個人選擇一棵樹:吊死或者升天
向下和向上都是同源
下一輪回還是要這些復雜和混亂
是的,她愛你的時候你在遠方
或者是她退轉遠方愛你
整個下午她都盯著江水:虛妄的藍,虛妄的流動
和聲音
虛妄的年紀和兩岸
她不知道你無法經受這樣的虛妄
把深沉的藍攪得支離破碎
另一個女人是某個時刻悲哀的你
你還來不及知道就已經選擇了原諒
這個下午,她愿意看見的都已經看見:
水的形狀,斷裂的草,幾個冤魂
洶涌的陽光
下午略記
我在這間陰暗的房間里發呆,想遠方的事物
遠方的事物總是避開我的想象
院子里,幾件灰土土的衣服懸掛著,已無水滴落下
夕光掛在屋檐上,仿佛從來不曾顛簸
有時候,我束手無策地想你
想在彎曲的河流里扶正傾斜的蘆葦
留住蘆葦上的白鳥和它的低鳴
但是它們都在流水里,如同夢在夢里
但是生活不如流水?。哼@些凌亂的傷疤已經陳舊
墻壁上的灰紛紛掉落
我在這陰暗的時辰里毫無指望地想你
萬物不會因此而改變一下它的次序
我被灰塵淹沒,還會更深地掩埋下去
我的愛有一天也會掩埋
那時候我孤零零一個人離去
而你依舊存在,多么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