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是新詩百歲大壽。
我國新詩的濫觴當推于1916年。胡適說:“在1916年7月底8月初,我就決定不再寫舊詩詞,而專門用活的語言文字來寫白話詩了”(見唐德剛注《胡適口述自傳》)。于是,就有了他的《嘗試集》,成了新詩的開山之作。
百年開創(chuàng),篳路藍縷,經(jīng)幾代新詩人前赴后繼的艱難探索,使新詩的容量、技巧及味道都發(fā)生了有別于古詩的變化,成了“代有文學”的一代詩體,并產(chǎn)生了一批有影響的新詩作品,不能不讓一個世紀的讀者記憶和懷念。
可是,新詩百年,與新文學的其他品類小說、戲劇、散文、雜文等相比,它卻最受讀者詬病。反思起來,我以為首先不能不弄清兩個概念:一個是什么叫“新詩”,即胡適說的用白話寫詩,并且分行排列;二是新詩的“中國化”,即新詩必須“化”為中國的詩,也就是融入中國讀者的接受和喜愛中——嚴格地說,“中國化”的新詩才能叫做新詩——而不僅只是白話分行而已。由此,我們也就不難清醒地看到,新詩在百年里的最大功績是實現(xiàn)了“白話”和“分行”寫詩;而最大的問題則是始終存在著水土不服,沒有實現(xiàn)“中國化”。連現(xiàn)成的漢字形音義特點都丟掉了,以致分行太亂,好聽的韻也聽不到了,還有什么中國的詩味?由于沒有實現(xiàn)“中國化”,新詩就遠沒有成熟。
新詩形式是從西詩學步的,而且在“五四”前夕呼啦啦突如其來,缺乏準備和過渡,開初的食“洋”不化在所難免。而中國卻是經(jīng)歷了唐詩的極盛的詩國,中國讀者積累和習慣了一套自己的讀詩經(jīng)驗,即形成了對詩的集體無意識。鄭敏早年以創(chuàng)作自由詩和十四行詩名世,成為“九葉派”的重要詩人,晚年卻反省道:“將今天納入偉大的文化積累,是中國古典漢詩的一種美好傳統(tǒng)。這種和傳統(tǒng)及歷史相呼應的品質(zhì)在新詩創(chuàng)作中消失了”,這就是“新詩顯得單薄、落寞、無傳統(tǒng)支撐的原因”,以致成了沒有“祖先”、沒有“根基”的致命傷(《試論漢詩的傳統(tǒng)藝術特點》,《文藝研究》1998年第4期)。
早期有的新詩人似乎也能意識到新詩的“根基”問題,或者他們的古詩修養(yǎng)本來就有“根基”一些,故有的新詩還能有抑揚頓挫的中國味道。如“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著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愁怨/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戴望舒《雨巷》)。音韻,抑揚,頓挫,一詠三嘆,不管是吟哦,回味,都會使人一下就被吸引、陷入和沉醉。故《雨巷》從其問世,就膾炙人口,不愧為新詩經(jīng)典,作者戴望舒也被稱作“雨巷詩人”。然而,時至今日,羊羔忘記了羊奶,說著現(xiàn)代漢語卻自欺是“后現(xiàn)代”,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睡詩”被捧紅了大半個中國。這是詩壇的熱鬧呢還是寂寞?新詩是前進了呢還是倒退了?
因此,百年之后的新詩,除了繼續(xù)向西詩學習,不能忽略中國詩的審美傳承。新詩不是打倒古詩重來,新詩與古詩不是二元對立,而是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發(fā)展,力圖使新詩中國化,這才是新詩今后的方向。
新詩中國化,我以為面臨的是珍視和利用漢語一字一音的特點,特別是現(xiàn)代漢語以雙音詞為主的特點,據(jù)此分行、建行及形成新詩的音韻節(jié)奏,從而建構現(xiàn)代漢語新詩的形式。具體的思路,我以為大體在五個“之間”:
新詩與古詩之間。朱光潛先生曾給詩下了一個簡明的定義,即:“詩是具有音律的純文學。”他說,“這個定義把具有音律而無文學價值的陳腐文字,以及有文學價值而不具有音律的散文作品,都一律排出去”(《詩論》,見《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二卷)。這就把“音律”提到了詩的本質(zhì)特征上來,而這正是中國古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也是中國讀者融入了血管的東西。新詩丟掉了音律,自然脫離中國讀者。殊不知西詩也是有它們的音律的(例如“商籟體”,即“十四行詩”),既然引進為中國新詩,為什么不在打破古詩格律約束的基礎上,建立新詩自己的音律,而使中國讀者所喜聞樂見呢?
古詩的音律集中在“五言”、“七言”及平仄對仗上,新詩音律最關鍵的則應該是節(jié)奏感。有人說新詩是情感的自然節(jié)奏,這是片面的,節(jié)奏應該客觀地體現(xiàn)為漢語語言美的抑揚頓挫。“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鄭愁予:《錯誤》),雖然詩行字數(shù)參差,但“35”頓挫的節(jié)奏怎不產(chǎn)生音律之美?
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股不小的今人寫古詩的風氣,不能不反映讀者對新詩不滿的急切,和對“中國化”的熱切呼喚。使用現(xiàn)代漢語的今人寫以文言之“言”為格律的古詩,別扭尷尬自不待言,但也是無奈。聶紺弩詩云:“昔作新詩今舊詩,兩回驢背受君知。問新詩好舊詩好?笑此一時彼一時。”(《贈鐘敬文》)當新詩有了自己的音律,看還有多少人寫“中華詩詞”?
新詩的中國化,不是復古,而是創(chuàng)新。新詩與古詩之間,重點是探索現(xiàn)代漢語“音律”和諧的的適應性與可行性。
自由詩與格律詩之間。新詩當然是以自由詩為主體。自由詩按胡適的主張就是“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詩行也可以排列不整齊。現(xiàn)在,自由詩還不押韻,也不打標點了,以致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有的詩行短到一個字,而有的又長到二十余字,有的還把雙音詞拆散在兩個詩行里,叫做“跨行”和“拋詞”(或叫“拆詞”)。如:“凝固了你的笑,你的青/春。生命的步履……”——有什么必要把“青春”這個雙音詞拆在兩行的一尾一頭?
有鑒于自由詩的“自由化”,從新詩的早期,就有現(xiàn)代體格律詩的實驗,聞一多就是現(xiàn)代格律詩的開拓者。但是,許多現(xiàn)代體格律詩也只是在字數(shù)上建行,例如九言、十言、十一言等,這就有違雙音詞為主的現(xiàn)代漢語規(guī)律。聞一多、何其芳與卞之琳等提出“音尺”、“音組”和“頓”的概念,即以二三字為一頓,本也符合現(xiàn)代漢語雙音詞為主的特點,但是由于太強調(diào)“戴著腳鐐跳舞”,必然陷于主觀設計的尷尬。
為了避免自由詩的散文化弊病,又克服現(xiàn)代格律詩的機械束縛,出現(xiàn)了大量半自由詩,或叫半格律詩,這類詩一出現(xiàn)就受到讀者的喜愛。這種“半自由”、“半格律”的特點,既遵循了現(xiàn)代漢語詞語規(guī)律,又繼承了古詩大體整齊、節(jié)奏鮮明的音律傳統(tǒng),而且不是千篇一律,我把它叫“自律詩”,并認為是最有前途的中國化新詩(見拙著《人人寫作·論自律詩》,長江文藝出版社)。如“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海灣,是帆/是纜繩忠實的兩端/你是噴泉,是風/是童年清脆的呼喊”(北島:《一束》)。更如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馮至的《我是一條小河》等,成了新詩經(jīng)典,不是偶然的。
朦朧詩與明朗詩之間。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現(xiàn)的朦朧詩,是對“文革”前的“宏大”抒情的反叛。它們針對彼時的共性而張揚個性;它們大量使用象征和隱喻,忠于語言,忠于意象。如北島的:“那不速之客敲我的/門,帶著深入/事物的內(nèi)部的決心/讓我在黑暗里/多坐一會兒,好像/坐在朋友的心中”(《中秋節(jié)》)。這里的“黑暗”就不能做一般化的理解,而是指詩人溫暖的內(nèi)心世界。可是,由于朦朧詩無視中國讀者,讀者讀不懂,以致“朦朧”不下去。
應該說,中國古詩講究“象外之象”,“意在言外”,其含蓄本就是朦朧。可是,詩的“朦朧”是意境的氤氳,是言之不盡,而不是像猜謎一樣猜不出來。鄭敏早期的代表作《金黃的稻束》曾備受稱贊,還選入了高考試卷進行分析。但它朦朧費解,就連“九葉派”同人和詩評家也莫衷一是,或說詠嘆收獲,或說詠嘆母親,或說詠嘆黃昏,以及力量、靜默、思想等等,就不能不是遺憾。
新詩不能直說,也不能是猜謎語,應在朦朧與明朗之間。舒婷的《思念》:“一幅色彩繽紛但缺乏線條的掛圖/一題清純?nèi)欢鵁o解的代數(shù)/一具獨弦琴,撥動檐雨的念珠/一雙達不到彼岸的槳櫓……”。全詩都是比喻,而無不暗合“思念”。這是朦朧的明朗、明朗的朦朧的美。
詩與歌之間。詩與歌本不分家,詩從歌分離出來給人讀和看。發(fā)展到近代,出現(xiàn)了自由詩,詩歌原有的音樂性便弱化了,美學特征也淡化了。后來的現(xiàn)代格律詩的探索又太束縛,特別是仍舊建立在“言”的基礎上,就從根本上違背了現(xiàn)代漢語語音規(guī)律。民歌呢?“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蓬。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盡管是“民”用口語寫“歌”,但由于仍限制于“言”(七言),故也不是新詩的音律。于是,詩重新找回歌的感覺,就是要找到現(xiàn)代漢語的音樂感。在詩與歌之間,既保留詩的意蘊,又具有歌的音樂和節(jié)奏美,這樣的新詩,才符合中國讀者的口味。
基本式與多樣化之間。從有利于傳播和接受出發(fā),根據(jù)古詩的經(jīng)驗,新詩也應該建立和推廣幾個基本形式,在此基礎上再求多樣化。古詩以“五言”、“七言”律、絕為基本格式,新詩不以“言”定格,可以“行”定式,如四行詩、八行詩、十六行詩等,且八、十六行還可以劃分四行一節(jié)。其實“四行體”早已被讀者接受和習慣。“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徐志摩:《再別康橋》)。“也許牽了你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許有了伴的路/今生還要更忙碌”(李子恒:《牽手》)。四行一節(jié),多么自然,多么和諧。可以人人習之,可以人人愛之。
接受美學認為,讀者“已成為一部新的文學史的仲裁人”。讀者的“滿足、超越、失望或反駁”,“明顯地提供了一個決定其審美價值的尺度”,因此,“期待視野與作品間的距離,熟識的先在審美經(jīng)驗與新作品的接受所需求的‘視野的變化’之間的距離,決定著文學作品的藝術特性”([德]姚斯:《走向接受美學》)。有的詩人憤激地說請未來的讀者來讀懂我的詩吧。這是徒勞的。新詩與中國讀者的距離決定著新詩的命運和未來。
新詩“分行”用了一百年,而且還沒有“分”好,第二個一百年該解決“中國化”的問題了。讓新詩在“中國化”的道路上走向成熟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