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生命是永恒的母題。凡夫肉體,均會經歷同樣的生老病死,但具體到每個個體,其間所迸發出的切膚感受,又可謂各不相同。因此,時間具有永恒的魅力。詩人相遇了時間,切割下某一剎那的體驗,我們相遇了他們的詩,在不同的美感中逡巡,也盡是歲月剎那的贈予了。在此刻,我們讀到了三首美感不同的詩,時間與生命,也便展現了屬于當下的多棱。
《變老的時候》仿佛一張切片,完整而無可挑剔地塑形出理想的老年姿態。盡管題目為“變老”,整首詩卻無意于“變”的裂動,一切均已平復,并構成穩定的成熟,呈現給我們的,是靜態的美感。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靜態的美感是詩人內心向往之美,也即是說,詩人憑借自我的審美經驗,為我們勾勒出心目中的理想老態。詩人自己則如同雕塑出女神雕像的皮格馬利翁,在側旁觀,心生愛慕。在整個塑形的過程中,詩人執拗于自我的審美,要求變老的時候“一定要變好”、“需要平靜”,塑之而成的形象,則需飽滿優雅,是“瓜果成熟”、“焰火騰空”,是“香與愛意”、“江河入海”、“老樹腰身蒼勁”……與詩人的審美期待兩相對應,這種老態的美同時也是外在呈現式的,是“名角謝幕”、是“幕帷垂落,絲竹聲遠”,而詩人正心滿意足地觀賞著自己的作品,并為世界循環往復的美感而感慨。可以說,《變老的時候》是詩人內心審美圖騰的巨形化展現。
與旁觀式的審美相對,《中年》則真實地介入了“我”的情感體驗,這種體驗的強烈,又實際體現于“我”與生命狀態的糾結過程。從“青春是被仇恨啃過的,布滿牙印的骨頭”,到“我的面容多么和善”、“也可以在心里統統夷平了”,詩人展現給我們的是從撕裂到平和的生命過程。到了“中年”,“青年”階段曾有的躁動、荒唐與熱烈漸漸不再那么明顯,“從遙遠的海港,到近處的鐘山”,詩人從日子里感受到“陳舊”,也感受到“陳舊”帶來的寂靜與平復。然而,這樣一個從躁動到平復的年齡轉換,實際仍舊暗藏著洶涌的生命悸動,也恰是在這似無實有的悸動中,中年的狀態現出了復雜而多樣的面貌。“日子”是“陳舊”的,“擁抱的幸福”也是“陳舊”的,但卻“陳舊”得如同“烈婦”,一個“烈”字與“陳”“舊”剎那對映,其間碰撞出的情感火花遠遠超出于文字意義,于是,這個看似平和的“我”依然感受到“被她揪著走”的強大反作用力。詩人“青春的種子也變得多余”,但身體里“一聲不響”的依舊是一條“大河”。“年輕”與“現在”兩相對照,似乎明示著中年遲暮,但月亮即便不是“鐮刀”,亦如寶石“閃閃發光”。在最后一段,我們看到了更多反向詞語的彼此沖擊,構成一種不停下沉又實際頑強上升的糾結力量。文字似乎背叛了抒情主人公意欲表達的情感走向,以無聲的反力不斷糾結,卻實際呈現出“我”的真正情感體驗。這首詩以一種開區間樣態收尾,糾結的力量將在文字之后不停繼續……
無論勾勒審美,還是介入糾結,生命永遠是一個不變的過程,該經歷的都會經歷,愛恨情仇,誰也無法掌控。在《五顆黃豆》里,生命的悲歡便體現于五顆黃豆的自然蛻變過程。我們當然可以感受到,詩人并不是真的在講黃豆,但實際上,她又必須認真地講黃豆,才得以講出她的“生命”。與其說這是一種意象派的抒情方式,不如說,黃豆的生命過程原本就是詩人的生命過程。這過程毫無造作,自然而然地悲欣,愛恨情仇就是黃豆,黃豆就是生命。我們可能預設的生命糾纏與糾纏過后的力的憩息,正如黃豆的生長成熟,枯朽腐敗,一切那么自然,一切又棱角畢現。詩人不逃避“無一愛我”、“沒有一粒/見過它的母親”的事實,不阻止“青澀記憶”的夭亡,當黃豆“競相蹦出”,就讓它們隨著生命的律動“洶涌”、“帶著飽滿的無言在人間狂歡”,這一切之后,又承納生命的悲苦與隔閡,以無愛獲取愛,無愛也即愛。“當每一粒黃豆都在它的體內/認出自己的母親”,生命也在自然的過程中完成了自己。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初等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