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亭送別》中,王實甫塑造了“多心之人”崔鶯鶯。以及“誠心之人”張生和老夫人。崔鶯鶯的“多心”和張生的“誠心”統一于“癡情”,為使崔張二人形象更為鮮明生動,作者還采用了傳神的動作描寫以及心理描寫。從而使得作者筆下的人物更貼近生活,具有現實性。
《長亭送別》是《西廂記》中戲劇矛盾弱化的一節,可崔張二人情感也從此開始經受更為現實的考驗。因此戲劇人物之間雖沒有了之前情節中的直接沖突,可從心態上講,張生也在無形中也站到了老夫人一邊。一個短暫的長亭餞別,沒有曲折的情節,也沒有劇烈的矛盾沖突,但作者在這近乎平實的場面中卻塑造了“多心之人”和“志誠”之人這兩類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一、多心之人
崔鶯鶯是《西廂記》中性格最為復雜的人物,長亭送別之前,因為和張生的愛情得不到老夫人的認可,所以她的行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表現出口不對心,狡黠多變的特點。
但在《長亭送別》這一本時,她和張生不僅獲得了情欲上的滿足,而且也在紅娘的幫助迫使老夫人妥協退步,有條件地答應她們的親事,她和老夫人的矛盾已經不像前邊那么緊張。但是崔鶯鶯的心理并沒有松懈而“放心”,反而更多地表現出“多心”的特征。
去長亭的路上,崔鶯鶯以內心獨白的形式表達了對張生的依戀和對分別的不忍。“聽得道一聲去也松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因情設景,用夸張的手法表現了離別帶來的痛苦。“見安排著車兒馬兒不由人煎煎熬熬的氣……久以后書兒信兒、索與我棲棲惶惶的寄”更是從早上備車出行敘起,甚至設想到久別之后,抒發她愁苦而又無奈的心情。
長亭離別宴席上,崔鶯鶯更是長吁短嘆,怨此恨彼。一方面做無力地自我排解,“雖然久后成佳配,奈時間怎不悲啼”,另一方面又對分別不滿,對前途有著深重的擔憂,“年少呵輕遠別,情薄呵易棄擲。全不想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
封建時代的政治聯姻是非常普遍的,朝中大員需要培植新的力量,新進人員又要尋找靠山,聯姻就成了最普遍直接的方式,所以書生高中后停妻另娶屢見不鮮,崔鶯鶯并不以功名利祿為念,在她看來為了虛名微利,卻迫使夫妻分離。最怕的便是張生高中,停妻另娶。所以從這點來講,張生高中對他們的愛情婚姻反而有一種潛在的威脅。崔鶯鶯更看中的夫妻廝守,渴望夫妻的盡早團聚。
除了愁和憂之外,還有怨。怨張生不解風情,為何一味去迎合母親,進京趕考“你與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怨老夫人:“若不是酒席間母子們當回避,有心待與他舉案齊眉。雖然是廝守得一時半刻,也合著俺夫妻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尋思其就里,險化作望夫石”;怨老天:“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她怨天尤人,愁腸百結。
在這些心理活動描寫中,崔鶯鶯沒有任何的羞澀和掩飾,完全盡情地表達自己的悲苦、不滿及對張生的依戀和對前途的擔憂。
當老夫人和和尚先離開,留給崔鶯鶯和張生一點單獨話別的時間,崔鶯鶯叮囑:“張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但張生卻回答“青霄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張生的回答完全和她的希望背道而馳。所以崔鶯鶯便口占一絕:“棄擲今何在,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她擔心張生移情別戀,用愛她的心去愛別人。在臨別之時對張生細細叮囑,牽腸掛肚:
【五煞】到京師服水土,趁程途節飲食,順時自保揣身體。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要起遲。鞍馬秋風里,最難調護,最要扶持。
當張生據鞍上馬,即將離去的時候,崔鶯鶯才盡情地表達了自己的內心:
【二煞】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你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里青鸞有信頻須寄,你卻休金榜無名誓不歸。此一節君須記,若見了那異鄉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
擔憂被拋棄,害怕張生杳無音信,強調“得官不得官,疾便回來”,尤其是要求張生對自己堅貞不渝。
可見,長亭送別中的崔鶯鶯,她的心理和言行延續了和張生交往中呈現出的“多心”特征,而這也正是這個人物逼真,可愛的地方。
雖然老夫人的拘禁已經解除(“張生,你向前來,是自家親眷,不要回避”),但作為一個少女,一個初嘗愛情甜蜜的少女,羞澀、矜持、以及浪漫的天性卻表現得分外強烈。
因此在內心里她肆意地表達自己的痛苦,毫無忌憚地表達自己對張生的愛意,但在言行上因為羞澀,因為身份卻呈現出自矜的姿態,只有在屢次不經意間的“長吁氣”中才流露出真實的情感。愛情本來就是一件浪漫的事,它需要甜言蜜語來包裹,少女尤其對它抱有更多的憧憬和幻想。她所追求的純粹是浪漫的愛情,所以她埋怨張生:“你與俺崔相國,做女婿,妻榮夫貴,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但張生卻多次顯得不解風情,所以崔鶯鶯才假意試探,怕張生拋棄自己,以此求得張生的一個承諾。從理性的角度來講,一個承諾不具有任何的實際意義。但是愛情正是一件不需要理性的事,需要的是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因此,張生的不解風情正是崔鶯鶯的言不對心的原因。
直到臨別在即,她才顧不得羞澀和矜持,把自己的心思統統倒了出來。
長亭送別的人物中間,崔鶯鶯的心思是最多的,而這些心思卻完全出自于對張生的癡情。作者通過這些“多心”的描寫,把一個深處愛情之中的少女活生生地展現在讀者面前。
二、誠心之人
在長亭送別這一本,張生無形中是和老夫人站在一邊的,他們都表現出“志誠”的特征。
老夫人雖然著墨最少,但她的形象卻和主角崔鶯鶯一樣鮮明。長亭送別之前,因為怕崔鶯鶯和張生私下結合之事,有辱門風,所以她才在紅娘的“禮義大防”的心理攻勢下答應了崔張二人的婚事,可她要求張生必須擺脫白衣的身份,考取狀元。所以在酒席上,她叮囑張生:“俺今日將鶯鶯與你,到京師休辱末了俺孩兒,掙揣一個狀元回來者”,所強調的無非是狀元,無非是她們家的名聲,無非是崔張婚姻的門當戶對。就在離別之時,沒有任何親戚關系的老和尚尚且叮囑張生:“先生在意,鞍馬上保重者!”而老夫人只有一句:“輛起車兒,俺先回去,小姐隨后和紅娘來”,對張生沒有任何的關懷之意。這個“誠心”的丈母娘對女婿顯得如此冷漠無情,其原因主要在于她對家族利益、功名的“志誠”,而這些世俗利益令她忽略了人情。
張生本是個風流倜儻,聰慧過人之人。他與鶯鶯愛情的阻礙主要是老夫人,但在長亭送別時,他卻無形間和老夫人站在了一起。
崔鶯鶯對他留戀不已,對老夫人拆散他們怨恨不盡。在老夫人要求張生“掙揣個狀元回來者”的時候,張生躊躇滿志地回答:“小生托夫人余蔭,憑著胸中之才,視官如拾芥耳。”將考中狀元當做囊中之物,唾手可得。在鶯鶯要他及早便回來的時候,他卻態度堅決地回答“金榜無名誓不歸”,崔鶯鶯對他留戀無盡的時候,他卻急著據鞍上馬,并問“有甚語言囑咐小生咱?”他急于進京,立志奪取狀元,這些均和老夫人保持了一致,令崔鶯鶯怨恨不已,只好生出種種心意試探于他。
張生表現出的不解人意,愣頭愣腦也正是因為他的“誠心”,對愛情的志誠,不同于崔鶯鶯的浪漫和幻想,他把考狀元當做實現他們愛情理想的出路,所以他才忽略了崔鶯鶯的感受,執意去考取功名。
張生對鶯鶯的“背叛”和對老夫人的“皈依”,一方面襯托了崔鶯鶯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正表現出他對崔鶯鶯的“癡情”。
三、現實性的人物特征與傳神的動作描寫
作為一出愛情劇作,《西廂記》表現出了強烈的反禮教的意義,崔張二人也成為大膽追求愛情的青年人的典型。從主題意義角度上來講,《西廂記》比不上《牡丹亭》反封建禮教,宣揚自由情感強烈;從人物的反叛性格角度來講,《西廂記》比不上《墻頭馬上》中人物強烈。但就人物形象本身來講,《西廂記》的人物塑造卻比這兩者更真實,更具有現實性。
《墻頭馬上》中的李千金,表現出潑辣大膽,無拘無束,敢作敢為,無所畏懼的性格特征。她可以拋棄父母,隨一個自己喜歡的素昧平生的書生私奔,她可以無名無分,在后院生兒育女,她可以為了維護自尊割舍兒女,放棄情感。這個形象雖然讓人覺得痛快豪爽,但她卻距離現實生活較遠,具有更多的理想主義成分。“在作者理想化的婚愛觀和女性觀中 , 李千金的身份與性格則原本是一致的 , 實為作者按照自己的審美理想和生活理想所塑造的一個 “完美 ”。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可以因情而死,為情而生,為維護愛情和父親據理力爭。連花神,鬼王都可以被她感動,她的形象體現的是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論”思想。但這個人物卻是脫離現實的,是人們美好愿望的化身,具有的是浪漫主義幻想。
而崔鶯鶯的形象卻具有活生生的人的特征,她有對愛的執著追求,她有著對失去愛情的恐懼,她也有著少女的羞澀與矜持。她有著對愛情,對張生的一片赤誠,也有著虛情假意,對張生的刁難試探;她身上有著禮教揮之不去的陰影的籠罩,也有著對愛情的浪漫的憧憬和幻想。
沒有了現實的,具體的矛盾沖突,為了凸顯人物性格,作者使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寫,同時用傳神的動作描寫用以表現人物心理,使得人物活靈活現,也增強了戲劇的舞臺表現效果。
如“【小梁州】我見他閣淚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見了把頭低,長吁氣,推整素羅衣。”
崔鶯鶯內心愁苦交加,但在眾人面前又不好表露,所以忍悲含淚。只能偷眼相看張生,偶爾碰上張生的目光,四目交對,本來是含情脈脈,但又怕這脈脈深情為他人、為張生所見,所以下意識地低頭,又情不自禁地吁氣。為了掩飾這種羞亂,只裝作整理衣服。這樣一個動作描寫,使一個含情少女的嬌羞之態躍然紙上,神情畢現,可愛可親。
而“【朝天子】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拆鴛鴦在兩下里。一個這壁,一個那避,一遞一聲長吁氣。”則將心里描寫和動作描寫相結合。表現出崔張二人愁緒滿腹,而又礙于老夫人在場而無法傾訴,愁腸百結時在下意識地嘆息憾恨,心有所應,不由自主嘆息的神態。
心理描寫如同大筆潑墨,動作描寫如同工筆細描,一個寫態,一個描神,兩者結合,神態兼備。同時動作描寫使得舞臺表達效果非常強烈,同時也使人物性格更為鮮明突出。
崔鶯鶯身上的這些相互矛盾的特征也正是這個形象的動人之處,她既不脫離現實,又承載著人們浪漫的理想。在長亭送別這樣一個沒有明顯對立的矛盾沖突的情節中,用平實的寫法,塑造出了神情畢現的統一于“癡情”特征的主要人物形象,既表現出崔鶯鶯的“多心”,也表現出張生和老夫人的“誠心”,可見王實甫神乎其技的寫人藝術。
(作者單位:商洛學院語言文化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