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幾天,父母金婚紀念日,一大家子去飯店吃飯。飯后出來,母親在下臺階的時候,忽然趔趄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扶了一把。當我的手挽住母親胳膊的瞬間,母親一個哆嗦,似乎被嚇住,又有些激動,我也盡量裝得很平靜,心里卻五味雜陳—這是成年后,我第一次和母親親密接觸 。
我和母親的嫌隙,由來已久。
從小我就覺得母親不愛我、不疼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把我送到姥姥家,卻留下比我大三歲的哥哥;我就算考第一名,她也不會稱贊我;初中三年,她從沒給我做過一頓早飯……細細碎碎的事都成了心里的結,越系越緊,慢慢擰成了疙瘩。
對母親的怨憤,在我高考落榜后達到了頂峰。那段時間,母親臉色一直不好,我心虛地躲著她,復讀時選擇了住校。有一次周末回家,正巧趕上母親和姐姐在吃晚飯。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不在學校好好讀書,回來干嗎?”然后繼續吃飯。姐姐趕緊招呼我坐下,把自己的飯給了我。這個場景后來成了我心底揮之不去的痛。
結婚后,有一次喝多了酒,和老公說起這事,我還委屈得止不住淚水,“她那樣對我,不就是因為我沒考上大學,給她丟臉了嗎?她想過我有多難過嗎?”老公很驚訝,終于明白為什么我從不主動談起母親,每次回家一進門總是喊爸爸。他把我攬在懷里說:“也許是母親對你期望太高了,愛之深,責之切。你高考失利,她和你受的打擊一樣大。”就算如此又怎樣,我還可以找出更多她不愛我的證據。
所以,我拼命讀書,考上了外地的大學,畢業后遠嫁他鄉。婚后,我很少回家,即使回去了,也是和父親、姐姐說笑,很少和母親說些什么。我還喜歡給父親買各種衣服 ,逼著父親試穿,然后稱贊父親。每當這個時候,母親也總是在一邊笑著說好看,不知為什么,我心里竟有種隱隱的快意。
這些年來,我和母親就這樣冷漠著。有了什么高興不高興的事,我總是和父親說。給家里打電話,如果是母親接的,我第一句就是:“我爸呢?”然后就靜默,等著父親來接。對于我的疏遠和冷漠,母親始終表現得若無其事。而她越平靜,我便越變本加厲地刺激她。終于,我和母親的矛盾爆發了。
有一次回家,我和父親、姐姐閑聊時說起婆婆。因為母親也在場,我極盡能事地渲染婆婆的各種好。炫耀婆婆給我織的毛線手套,給我買的金項鏈,還有她平時對我貼心貼肺的照顧,由衷地感嘆母愛的偉大,還不時示威地掃母親一眼。眼瞅著母親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終于,她“噌”地站起來,對我吼道:“既然婆婆對你那么好,你以后也不用回家了,你婆婆就是你親媽,我就當沒生養過你!”我也跳起來:“求之不得呢,你以為我愿意回來啊?這個家,除了我爸,我沒什么可留戀的!”我一邊哭一邊把對母親多年的積怨從頭到尾數落了一遍。母親聽我邊哭邊說,忽然有點兒不知所措,然后眼淚就下來了。隨后,父親勸走了母親,姐姐拉開了哭喊的我。
從此,我和母親的關系劍拔弩張。那以后,我半年多沒回家,也極少打電話,想家的時候,我摸起電話,撥了號碼再放下,我怕接電話的是母親。
2
結婚第二年,我懷孕了。夏天的時候,預產期來臨,母親提前幾天來我家住著,還帶來了一大包嬰兒用品,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我,變著花樣給我做飯。對于母親討好的關懷,我始終不冷不熱,也從沒喊過她媽。
那天半夜12點,我忽然有了反應,一家人慌慌張張地送我去醫院。產前陣痛一陣陣襲來,天氣又熱,汗水很快濕透了睡裙。母親在我身邊轉來轉去試圖幫一點兒什么,不停說著:“你要是疼得厲害就喊幾聲吧,喊出來就不那么疼了。”我假裝沒聽見,卻賭氣似地忍著痛,一聲不吭。凌晨的時候,我實在堅持不住了,疼得伸出手要抓住什么。母親趕緊把手伸過來,我一轉頭,抓住了老公。我的手沒碰她一下,更別說像別的女兒那樣抱著母親哭喊來緩解疼痛。
兒子出生后,母親要留下來照顧我,我拒絕了,執意要讓婆婆照顧。看著母親轉身離去的落寞,我覺得自己有點兒殘忍,可瞬間,又覺得自己沒錯。
冬天的時候,我帶著兒子回家給父親過壽。晚上,母親拿出了她給孩子做的棉襖棉褲。我抖開,針腳平整細密,布料柔軟,但是,我在兒子身上比畫了一下,故意說:“太肥大,也太厚重,我家里暖氣足,穿不著這個。”母親張張嘴,沒說啥,默默地把衣服收了起來。臨走時,姐姐跟我說:“你不知道,咱媽做這些衣服費了多大勁兒,挑的是最好的棉布和棉花,反復拆了好幾遍,你說不要就不要,她多傷心呀!”
母親18歲參加工作,不擅針線,我們小時候的衣服鞋子都是姑姑一家幫著做,現在50多歲的人重新學做這些,肯定不容易。這樣想著,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姐姐看出了我的心事,把母親做的棉服拿過來,塞進了我的行李箱。
但是,我對母親的芥蒂依然無法徹底消除。
在單位,偶爾有同事回娘家,帶回母親親手蒸的包子、炸的咸魚,就會喊大家一起去品嘗,每回我都艷羨不已,因為母親從來沒有給我帶過什么。有一次,我吃著同事大姐帶回來的野菜餃子,由衷地贊嘆。大姐笑著說:“其實以前,我和我媽可擰巴了,她沒文化,簡單粗暴,小時候我還曾被她打得走不了路。有一陣子,我特別恨她,可年紀大了,想明白了,不管怎么樣,她是母親,母女一場也是緣分,不能計較太多……”
聽她說著,我心里一動,想想在路上看到別的母女手挽著手有說有笑的樣子,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我甚至不記得上一次挽著母親的手是什么時候了。
3
我和母親的關系,依然不冷不熱。
直到去年秋天的一個中午,我剛下班就接到了哥哥的電話,“你趕緊回來,咱媽忽然昏迷了,感覺不太好。”我瞬間腿腳發軟,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沖進了車里。我緊踩油門,恨不能一下子奔到家里,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擦干了又流下來。
這些年,我一直沉浸在敵視母親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從來沒有想到,母親的蒼老竟然和時光流逝一樣,悄無聲息,猝不及防;也從來沒想到,母親的昏迷竟會讓我如此心慌意亂。我流著淚過電影似地回憶這些年我和母親的恩恩怨怨,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忍不住在心里祈禱:“老太太,你一定要挺住,只要你挺過這一關,讓我做什么都行。”
趕到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搶救過來,躺在病床上,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看到我,母親眼睛一亮,掙扎著挪了挪,讓我坐到床邊。我望著眼窩深陷、白發凌亂的母親,強作笑顏地說:“老太太,你可不能這樣嚇唬我啊,這一路上,我把所有神仙都求遍了……”原來,母親因為高血糖,每天都要吃降糖藥,那天一忙,多吃了一回,血糖一下子降下來,加上母親心臟不好就突然昏迷了。
母親的這場病讓我及時醒悟。無論母親有怎樣的不如己意,她始終是生我養我的母親;盡管母愛的表達不夠完美,但她始終也是愛我的。
母親不過是個普通人,是一個有優點也有缺點的女人,囿于她所處的境況和認知,她對子女的愛很多時候全憑感性,發乎自然。這樣的愛勢必會有很多不圓滿和缺憾,這本是母愛的真相。可從小到大,但凡提到母愛,我們所受教育和熏陶都是“完美”。在這個標桿面前,太多母親恐怕都要敗下陣來吧。
作為子女,要寬容地接受母愛的不圓滿,而不是拿著放大鏡去尋覓母親的缺憾。正如一位作家說的,和母親的關系不僅是一種親情關系,更是一種修行。修行的不僅是母女關系,更是在這個世界你要成為怎樣的人。原諒這個世界的不完美,先從原諒母親的不完美開始;寬容他人的不夠恩慈,先從寬容母親的不夠恩慈開始。
一場病解開了和母親的心結,整個人都豁然開朗了,我和母親的關系有了從未有過的融洽。回到家,我會大喊:“媽,我回來啦!”然后獻寶似地拿出給母親買的衣服、無糖食品或者降糖藥。爸爸明明很開心,卻故意噘著嘴說自己受了冷落。
昨天,母親給我打電話,說去參加舅家孫女婚禮的時候,穿了我給她買的那件唐裝,“你姨她們都說好看,還問我從哪里買的。”聽著母親孩子似的歡快語氣,我忽然有種想落淚的感覺。母親說的唐裝,是我前幾天回老家時給她買的,這是這么多年來我給母親買的第一件衣服。
雖然,我對母愛的回報還遠遠不夠,可母親的要求沒有那么多,在她眼中,我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兒。我希望,有生之年,我可以挽著母親的手,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