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的女性自覺

中國文學數千年的文化脈絡中，女性作為文學表現主體，已經被書寫得千姿百態，許多文學形象甚至成為古典文學中及其成熟的人物，她們家喻戶曉，在文化演進的河流中，因為形象的高度集中、典型，甚至已經固定化為一種自備生態的表意系統。比如竇娥，她本身是一個極其成功的文學形象，在夫權、父權、官民與貞潔等綱常的圍困之中，終于選擇了正面抵抗，在法場上，對天地進行了驚心動魄的控訴，矛頭直指禮教對女性的摧殘，她所具備的強烈的悲劇化色彩，使她固定為中國女性的一個悲劇地標，類似的還有杜十娘和林黛玉等。

可是，做為女性視角的抒情主體的女性形象，卻少之又少。這不僅僅是在談論文學史上的個別的、平面的問題，而是旨在聚焦女性意識在古典文學中的生存狀態。

源起于上世紀70年代的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一直在和現代的諸多文學理論在學術視野中競相輝映，雖然在理論上它僅僅是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的一個分支或門類，然而作為性別意義的女性主義，卻實實在在地是一種獨立的、具有第二元性格的理論系統。

回顧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女性，無論是抒情主體還是女性視角，幾乎都在一種邏輯先在的男性文學生態中受制于傳統男性視角的壓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許多文學題材都反映出這一特征。

如《詩·衛風·碩人》：“指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p>

我想即使放在今天，《碩人》所運用的比喻也是極其精準恰切的，一系列的排喻，一個遙遠時代的美人形象呼之欲出，她的樣貌和神態如此真切地躍然而動，令人感嘆美人的風姿和儀態。可是這樣一首美人詩，極盡女子美儀的描寫，卻令人感受不到多少情思。美之美矣，尤未見情。當我們過濾掉這些賦比所營造的贊美之外，卻沒有多少能夠打動人內心的那種文學形象的精神。

我們跳出詩的內容去看，其實就會發現，碩人所展現的文學色彩和美人儀態，實實在在是一種男性理想主義中生發而出的女性形象。初生茅草的柔嫩、凝脂般滑膩剔透的膚質等等這些美的比喻，全然不是女性審視自身性別而產生的自然美，而是一種被設計好的“數據美”，這種美中全然感受不到女性的靈魂和情感，只是一種生冷無情的預設所帶來的空虛感。如果我們拿另一首詩稍作對比，就會發現其中的差別。

如《詩·邶風·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一個嫻雅而頑皮的女子形象情態全出。對于女子的樣貌僅著一個“姝”字，實際我們并不能體會出像《碩人》那樣的具體之貌來，可是通過女子的動作和神態，我們會感到一個真實的戀愛中的女子對戀人的青春洋溢的純凈情感，基于這種純凈，這個女子的美貌從心底得到了讀者的認可和完型填充，這種美充滿了情感，充滿了一個真實的女子所帶來的真實情感，這種情感是從讀者的內心中生發而出的，是被喚起的情感，而非理想框架所期待的模式情感。所以《靜女》從頭到尾都是那樣的輕松自在，是田野牧歌式的自由之感，而非《碩人》那種櫥窗范式的展示之感。

那么我們回過頭再來審視竇娥，就會發現不一樣的東西。

竇娥的悲劇是社會悲劇嗎？如果是，恐怕竇天章就不會最終考取功名，自己女兒的含冤而死就不可能昭雪。可不是社會悲劇嗎？竇天章滿腹經綸卻屢試不中、山陽縣令唯利是圖不問公義，這都是時代使然。竇娥的悲劇是命運悲劇嗎？如果是，那恐怕任憑竇娥再反抗，張驢兒也還是要得逞；竇天章再位高權重，竇娥也依然難以翻案?？刹皇敲\悲劇嗎，父親無力還貸使她不得不入蔡家，蔡宗昌被張驢兒害死、張母誤食毒湯而嫁禍婆媳，這些都是命運的步調。竇娥的悲劇是性格悲劇嗎？性格是形象的靈魂。我們試分析一下。竇娥的性格知書達理、溫良孝順。和父親相依為命到入蔡家三口生活，都是和和樂樂。直到蔡宗昌死訊傳來，她五雷轟頂，失聲痛哭。面對張驢兒和山陽縣令時貞骨凌霜，剛毅絕人?？梢哉f竇娥是兩重性格的交疊。

這是這雙重性格一進入竇娥的形象之中時，就有了一些文本裂隙。關漢卿寫竇娥的初衷是反對不公正的社會和對禮教的控訴，竇娥的形象光輝也正在于對時代社會的反抗和控訴，她的獨立和剛毅是超越時代的，不但矛頭直指悲劇反面矩陣的張驢兒、山陽縣令等惡人，更進一步懷疑天與地，進入宏大的倫理層面之中?？墒沁@種反抗精神的根基卻正是封建禮教的綱常倫理所帶來的價值觀。竇娥因抵債而入蔡家的命運，本身就是不公正的。她的剛毅貞烈所維護的家庭結構，正是不公正的婚姻。她沒選擇自身覺醒，反抗一切不公正，反而挺身而出，使用綱常倫理的框架去責難、勸阻婆婆不要委身張父。這樣的矛盾不是性格矛盾而帶來的情節矛盾，正是關漢卿的戲劇構架之矛盾。

那么這個悲劇，是否也可以說是關漢卿的既定框架悲?。亢汀洞T人》一樣，因理想而設計的美，同樣地，因悲劇而設計的悲??？竇娥形象自身并沒有任何獨立于文本的地方，相反她的性格和行動全都受制于關漢卿對悲劇框架的需要而進行的設計。作為文學形象，竇娥不是因為性格而成功，似乎更因為所處的悲劇框架而成功。她不是一個獨立自足的文學形象，而是一個因為固定悲劇角色的體諒需要而填充進去的故事帶動者。

這正是她和林黛玉最大的不同之處。林黛玉的悲劇才真正是性格悲劇和命運悲劇。她的悲劇命運全是因為自身性格中的清高和完美主義所致。她不與俗人為伍，言他人所不敢言，甚至對經濟、政治和封建權貴采取直接的鄙視和冷笑。她眼中不揉一粒沙，卻為真愛無比坦誠。她的可愛一面同樣為人所喜愛。她的活躍之姿從來都是松爽自在，無掛無礙，她的使小性兒都是一個純粹而天真的年少女兒發自內心的不快與自衛；她的直言不諱和不留情面全都是一個青春少女對壓抑家庭的橫眉冷對和自我反抗。她不需要迎合角色設置，不需要滿足既定理想的框架，不依賴作者對情節文本的架構，她的形象是如此自足獨立，甚至，每一個紅樓夢的讀者都愿意相信，這不是小說中的形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以清高掩飾自卑、以孤傲隱藏孤獨、以率直當做成熟、以尖刻捍衛純粹的青春期女孩兒。她是真實的，有自我情感的，是我們身邊的某幾種女孩的集中，她是許多人的影子，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仍然是。

古典文學的女性形象自覺正是在這樣一種途徑中完成的，她們一旦擺脫了既定框架和理想定式的束縛，各是其是，各為其是，就真正擺脫了男性視角的先天壓制，從一個真實女性的視角獲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