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老母斷腸處,明月下,長青樹
1995年春夏,錢瑗開始咳嗽,起先以為是著涼感冒,沒在意,楊絳要她去醫院檢查,為了節省時間,她只到校醫處看看,醫院給了些中藥,以后她一邊上課一邊喝止咳糖漿。入秋后,咳嗽越來越厲害,還腰疼,有時候疼得彎不下腰去撿地上的東西,她只好蹲下身子去摸,晚上洗完腳不能擦,就用一根棍子挑著毛巾擦,這些她都瞞著媽媽。
錢瑗總說她腰疼是擠公共汽車閃了腰,每天乘13路倒22路,背個大書包來回大都站著,楊絳聽了心上又痛又苦。這年秋冬,錢瑗雖然腰疼,還是趕到了成都參加全國高校外語教材編寫委員會。有一部教材,錢瑗擔任主審,開完會回北京,腰疼更加厲害,在解放軍醫院照X光片,發現腰椎有陰影,北醫三院做核磁共振,發現肺部有陰影,大夫告訴得住院治療。
1996年1月18日,司機小王和錢瑗的一個博士生送她住進西山腳下的北京胸科醫院。錢瑗臨走時說:“媽媽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當時家里有客,錢瑗對客人說:“阿姨,常過來看看我媽媽啊!”
這時,她的腰椎已經被病菌嚴重破壞,入院即完全臥床,再也起不來,生活全靠護工幫助料理。錢瑗住院后每天打點滴、吃藥,躺在床上看書、寫信、工作,一點兒也沒閑著。1996年1月到4月,她繼續指導博士生的課程,為學生修改論文和作業,還寫了一篇論文,還了一筆文債。

胸科醫院離市區很遠,學校同事、學生常來看望,北大,北外的朋友,中學同學紛紛趕來探望,病房里常是鮮花斗艷,笑聲不斷。錢瑗得的是晚期肺癌,但她從來不提自己的病情,對媽媽也是報喜不報憂,母女倆每晚通電話,稱為“拉指頭”,因為“手拉手”近乎,通電話只能說“拉拉手指頭”。錢瑗住院不久就被確診為癌癥,她對媽媽說得的是骨結核。錢瑗小時候關節得過骨結核,這樣一說,楊絳也就相信了,一直很樂觀,說:“結核病總歸會好的,不過慢一點。”錢瑗不讓媽媽去看她,說見了媽媽說話費勁,實際上是怕媽媽看了她的慘狀傷心。
這時癌細胞已侵入骨骼,下身癱瘓,腸胃失去蠕動功能,不能進食,全身可輸液的靜脈已經扎爛,只好在右肩胛再開一個輸液的小口,結果沒有成功,又改在左邊。見到朋友,她笑著說:“在身上隨便打洞真殘酷呀!”她用玩笑掩蓋自己的痛苦,為的是不讓別人為她痛苦。
楊絳兩頭跑,錢鍾書住院四年,她得每天照看,錢瑗在西山胸科醫院,只能每周去一次,而且只能匆匆一見,這時楊絳已是一位八十多的老人了。
1996年10月間,錢瑗記得媽媽要寫《我們仨》,要求媽媽把題目轉讓給她,楊絳自然答應了,在病床上仰臥寫字很難,錢瑗卻以此為消遣。第一篇《爸爸逗我玩》,第二篇《母親父親教我讀書》,第三篇《我們不離開中國》,最后一篇也就是第四篇《我犯“混”大受批評》寫于去世前四天。
1997年元旦,錢瑗專門寫信給爸爸拜年,給媽媽的信是這樣寫的:
牛兒不吃草,
想把娘恩報。
愿采忘憂花,
藉此謝娘生。
祝MOM娘新年好,身體好,心情好。
打油“詩”連韻也不押,但表達了我心中對您衷心的祝愿。
拜年,拜年!
丑年丑女拜年
1997年丁丑年
錢瑗生肖屬牛,“牛兒不吃草”說的是已不能進食了,希望能采忘憂花來解除媽媽的憂思。
1997年3月4日,錢瑗心臟停止了跳動,8日火化,楊絳得到醫院照顧錢鍾書,也不忍心面對那令人心碎的告別儀式,只能在心里為女兒送行。錢瑗生前囑咐不留骨灰,北師大外語系師生執意留下部分骨灰灑在校園陳垣校長銅像側一棵雪松下。錢瑗去世百日后,楊絳悄悄來到北師大校園這棵雪松旁,套用蘇軾悼亡詞“從此老母斷腸處,明月下,長青樹”。阿瑗肯定不在樹下,老母只能是痛失愛女的憑吊。
錢瑗有過兩次婚姻
在《我們的錢瑗》一書中,楊絳寫了《關于德一》,記敘了錢瑗的第一次婚姻:“錢瑗曾對我說:‘媽媽,我不結婚,我跟著爸爸媽媽。’我只隨她,對她的婚姻并不操切。
1966年8月,我和錢鍾書成了‘牛鬼蛇神’,將近一年后,先后走出‘牛棚’。我意識到我們這批‘老先生’會‘貶’到邊遠或者偏僻地區去勞改,而錢瑗是新中國的女兒,未必能和父母在一起。我把心上的憂慮對女兒講了。我說:‘你沒個兄弟姐妹,孤零零一個人,你總該找個伴兒,只要為人正直,性情忠厚,能做伴兒的就行。’
阿瑗靜靜的聽著,覺得媽媽說得有道理。她慢吞吞地說:‘有一個人。’她約略介紹了這個人。
就在這星期周末。8月12日的下午,錢瑗帶了王德一來家見父母。德一和阿瑗年貌相當,門戶相當,他們倆的婚姻非常順利。”
錢瑗和王德一于1967年12月31日登記結婚的,新房設在錢鍾書家,沒請客,只兩家人聚聚。
“文化大革命”中,王德一作為北師大“井岡山”的代表參加了設在中國人民大學“批資聯委會”的工作。1970年,在清查“五一六”的時候,王德一被進駐北師大的“工宣隊”隔離審查,一天三個單元斗他,為了逼王德一端正態度,特意在文史樓三層西頭大教室召開一個歷史系和外語系全體師生參加的批斗會,王德一是歷史系助教,錢瑗是外語系助教,“工宣隊”用這種方法株連家屬。
不久,王德一被迫自殺。王德一自殺后,北師大的革命派當眾羞辱錢瑗,叫她小寡婦。他倆的婚姻包括分離的下鄉下廠在內,只有兩年五個月。
楊絳在《我們仨》一書中記敘了錢瑗的第二段婚姻:
“錢瑗在我們都下放干校期間,偶曾幫助一位當時被紅衛兵迫使掃街的老太太,幫她解決了一些困難。老太太受過高等教育,精明能干,是一位著名總工程師的夫人,她感激阿瑗,她們結識后,就看中了阿瑗,想讓她做自己的兒媳婦,于是哄阿瑗去她家。阿瑗哄不動,老太太就等我們由干校回京后,親自登門找我。她讓我和鍾書見到了她的兒子,要求讓她兒子和阿瑗交朋友。我們都同意了,可是阿瑗對我說:‘媽媽,我不結婚了,我要陪著爸爸媽媽。’我們都不愿意勉強她,我只說:‘將來我們都是要走的,撇下你一個人,我們放得下心嗎?’阿瑗是個孝順女兒,我們也不忍心用這種話對她施加壓力。可是老太太那方努力不懈,終于在1974年,我們搬入學部辦公室的同一個月里,老太太把阿瑗娶到了她家。”
錢瑗的第二任丈夫叫楊偉成,是搞建筑的。
錢瑗沒有子嗣,她始終是個天生的女兒。
在《我們仨》中,楊絳寫道:
“阿瑗是我的生平杰作,鍾書認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讀書的種子。她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下廠,畢業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只是一粒種子,只發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為了紀念錢瑗,在灑有錢瑗骨灰的雪松樹下建了一個紀念碑,碑文如下:
錢瑗(1937—1997),女,江蘇無錫人,生于英國;1938年隨父母錢鍾書、楊絳回國。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教授。教學認真,關愛學生,深受愛戴。2004年,其學生張仁強捐資建“錢瑗教育基金”,每年給十位優秀教師頒發獎金,以資鼓勵尊師敬業之風。特立此“敬師松”為記。
學生 張仁強 涂乃
賢(陶然)敬立
2011年9月25日
錢鍾書病重長期住院,有時說話都說不清楚,楊絳不敢告訴她愛女病危,1996年1月12日,楊絳在醫院陪護,錢鍾書忽然若有所見,眼睛看著前方,大聲叫“阿圓”七八聲,然后對楊絳說 :“叫阿圓回家去!”口齒非常清楚,楊絳說:“阿圓在醫院里呢。”錢鍾書堅持說:“叫她回家去!”楊絳問:“回三里河(娘家)?”錢鍾書搖頭。又問:“西石槽(婆家)?”答:“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自己家去。”說完便不作聲。似乎在冥冥之中,錢鍾書預感到愛女備受折磨,不如“大歸”以得到解脫。
1998年11月21日,錢鍾書在醫院度過了88歲生日,有一天,他對楊絳說:“絳,好好里(好好過)。”12月19日凌晨,大夫感到錢鍾書情況不好,連忙通知家屬。楊絳趕到床前,錢鍾書等不及,自己合了眼,一眼沒合好,楊絳幫他合好,錢鍾書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她輕輕在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據說聽覺是最后喪失的,錢鍾書應該能聽到楊絳最后說的話。
在楊絳的堅持下,按照錢鍾書的遺愿,不留骨灰,不舉行任何儀式。離開了錢鍾書住了1600個日日夜夜的病房,她的又一斷腸處,楊絳回到了往日充滿天倫之樂的三里河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