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擁有獨特的表演語匯,這些包括唱腔、念白和舞臺身段在內的藝術手段,構成了一個優美動人的表演體系,昆曲歷盡劫難保留至今,尤其是依然能保持它在中國戲曲表演領域里作為“百戲之母”的崇高地位,原因就在于它始終頑強地維護著精致典雅的表演美學。
昆曲的傳承應以經典劇目為中心,在所有經典劇目中,《牡丹亭》無疑是最重要、也最具標志性意義的一部。歷史上是如此,在新時期昆曲傳承中也是如此,榮居首屆“梅花獎”榜首的昆曲大家張繼青因《牡丹亭》等經典表演獲得戲劇界高度評價,在兩岸昆曲界最初的交流中《牡丹亭》成為最受矚目的劇目。2001年昆曲代表中國進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次遴選通過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后,青春版《牡丹亭》成功的世界巡演,既是推動昆曲復興的重要力量,同時也是昆曲在新世紀擁有越來越多觀眾喜愛的標志。
推動創作演出版青春《牡丹亭》的白先勇功不可沒。
白先勇是臺灣當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散文集《驀然回首》,長篇小說《孽子》等。其中《臺北人》入選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居第七位)。白先勇是作家,昆曲并不是他的本行,他與昆曲特別是與《牡丹亭》的結緣是在1945年抗戰勝利后的上海,那時他十歲左右。戲劇大師梅蘭芳到上海演出,由于八年沒有演出,擔心自己嗓子上不去,于是和昆曲大師俞振飛在美琪大戲院合演昆曲,盛況空前,黑市票賣到一票一根金條。白先勇跟著母親去看,很多人看的是梅蘭芳,小白先勇雖然不懂戲,可昆曲音樂特別是《游園》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那段音樂婉轉纏綿,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臺灣很少聽到昆曲,白先勇去臺灣,以后去美國,1987年回到上海,在上海停留了一個多月,臨走的時候有人告訴他上海昆劇院正在演出《長生殿》。原先白先勇認為經過文革十年昆曲斷溜了,沒想到正當盛年的蔡正仁和華文漪兩位大師演得那么好,全本演完后,白先勇激動得跳起來拍手。昆曲是我們文化的瑰寶,是明朝流傳下來了不得的成果,經過文革劫難,昆曲居然還能大放光彩。
在上海看完就去南京,當時昆曲大家張繼青在南京,因演出《驚夢》《尋夢》《癡夢》而叫張三夢。白先勇托人請他在朝天宮江蘇省昆劇團演出《三夢》,看過張繼青登峰造極的表演,冥冥中提醒了白先勇,這個劇是了不得的藝術。
由于商業文化的沖擊,昆曲面臨斷層的危機,蔡正仁、華文漪這一代只有三百折戲,而他們“傳”字輩的師傅可以唱六百折。加上觀眾越來越老化,90年代那些年輕人不看傳統戲曲,尤其是昆曲,他們覺得昆曲是“困”曲,一看就困,節奏很慢,唱得是詩,比較難懂。觀眾老化,演員也漸漸老了,白先勇覺得昆曲會漸漸衰微下去。

當時香港、臺灣一大批關心昆曲的人都在關注這個事情,只是規模比較小,怎么辦呢?白先勇就想制作一個大的經典,大的劇目,以這個經典訓練一批年輕演員接班,其次,以新演員新制作吸引年輕觀眾到劇院欣賞新昆曲。
這時剛好有個機會,2002年白先勇在香港講昆曲,準備講四場,第一場在香港大學,大學生聽還可以,下面兩場都是中學,面對沙田中心1500多個講廣東話的中學生該怎樣講,白先勇在大學教了29年,還從來沒教過中學,于是想找幾個年輕的俊男美女,一邊講一邊示范演出,講題定為《昆曲中的男歡女愛》。
因緣際會,剛好選中了蘇州昆劇院小蘭花班的小演員,四個演員演了幾折,《游園驚夢》這一折由俞玖林扮演柳夢梅,還演了《思凡》《下山》,《玉簪記》里的《秋江》統統是一些愛情戲,而且是昆曲中比較有名的折子,結果那些中學生很來勁,既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玩手機,還提出一些問題,比如“為什么明朝時候談戀愛膽子那么大”。
扮演柳夢梅的俞玖林扮相氣質像柳夢梅,嗓子也清亮,但功夫還不到,傳統戲曲找個旦角很容易,找個生角難得很,一是男孩學戲的不多,二是古代書生的樣子不好找,高矮胖瘦都不行,手長一點不可以,脖子短了也不行,比例要求特別高,戲服脖子一長不好看,水袖甩起來也很高,而俞玖林全符合要求。
男主角有了,蘇州劇院院長趕緊把院里的女孩兒打扮起來在戲臺上選美,白先勇一眼看中了沈豐英,蘇州姑娘本來就水靈靈,杜麗娘是大家閨秀,要很端莊,但她內心是個感情豐富的人,讓沈豐英扮演了一段,非常般配,很像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
青春版《牡丹亭》是兩岸戲曲精英共同打造的文化工程。臺灣這些年培養除了一批舞臺工作藝術家,包括舞美、燈光、服裝設計。編劇召集人白先勇,還有張淑香、華瑋、辛意云,加上幾個教《牡丹亭》的專家,一起合作五個月編劇本。編劇本著傳承湯顯祖這個經典,只刪不改,55折戲只保留了27折最精彩的部分,專家在一起好處是大家都懂,不好的地方就是意見太多,最后調和一下,整理出來青春版的《牡丹亭》。
最重要的是請來了兩位大師,一位是南京的張繼青,另一位是演柳夢梅的汪世瑜,兩個演主角的小演員只需要磨煉。2003年磨了一年,朝九晚五,白先勇也跟著磨。兩位大師非常嚴謹,一點兒不馬虎,張繼青經常把沈豐英罵得直哭,一個水袖動作三十多次,到什么高度,笛音到什么位置,全一板一眼。扮演柳夢梅的演員給汪世瑜操練得跪了,戲服上血跡斑斑,膝蓋都出血了,用血、淚、汗磨了一年才磨出了師。
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演了兩輪六場,7000張票一下賣了個精光,引起了轟動。原來在周莊演的草臺戲一下子弄到了臺北大劇院,9個鐘頭大段大段地唱。白先勇最怕他們忘詞,臺詞居然都沒忘,演柳夢梅的出場,手里拿的柳枝一直了抖,小春香的膝蓋也抖得不行,不管怎樣,第一場的效果卻特別的棒!
《驚夢》的衣服是白的,是夢中的衣服。柳夢梅衣服繡的是梅花,女演員衣服繡的是蝴蝶,蝶戀花嘛。演出服是蘇州的手繡,一共設計了兩百多套,服裝每一件都要好幾十萬,幸運的是得到非常有文化使命感企業家的支持。手繡和車繡不一樣,手繡的花是立體的,有層次的,車繡的花是平的。演出中的十幾個花神,每個花神身上的花都不一樣,都是繡出來的。
青春版《牡丹亭》的背景是抽象的背投,設計的時候考慮到當代觀眾的審美要求,把科技跟舞臺,跟有600年歷史的劇種結合起來是最大的挑戰。根據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利用現代卻不濫用現代的原則,科技用不好一下就會把戲給破壞掉。《驚夢》這一場最后的“姹紫嫣紅開遍”不是畫著花,畫著的牡丹,而是抽象的,寫意的,抒情的。昆曲美學有著百年的傳統,不能隨意改動。
青春版《牡丹亭》帶著戲去了海外,西方的劇評很嚴苛。在倫敦演出六場兩輪,很多知名人士來看,著名鋼琴家傅聰帶著全家看了三場,牛津大學首席漢學家David Aawkes是俞平伯先生的學生、《紅樓夢》的譯者,看的時候很高興,告訴白先勇,《紅樓夢》里也有《牡丹亭》,他喜歡青春版《牡丹亭》,最喜歡里邊的杜麗娘。中國駐英大使俘瑩看戲前先看了三天劇本。
在英國演出,要英國人站起來拍手是不容易,他們的反映相當熱烈,最難得的是《泰晤士報》一個禮拜發了兩篇劇評,非常肯定。英國是莎士比亞的故鄉,后來到希臘參加希臘藝術節,希臘作為悲劇的故鄉,當然懂得看戲,我們中國的演員是去踢館的。
在美國演出,除了華裔起碼有一半是非華裔,有些外國人看了也掉眼淚,這感動是因為愛情它美,而美的經驗是普世的。
2009年在北大,這是第一次進北大。那天晚上零下九度,天寒地凍,白先勇穿著羽絨服想跑回去睡覺,可北大學生不放他走,幾百人圍在那里,說:“白老師,謝謝你把這么美的東西帶給我們。”那些學生看完之后,像是參加了一種文化儀式,臉上發光,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提升,認識到我們傳統的美。
2012年,CCTV給了白先勇“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的獎,因為白先勇推廣昆曲有功。在北京國家大劇院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兩百場的演出,非常成功。

蘇州劇院的小蘭花,剛開始結緣的時候她們才二十多歲,正是青春的時候,如今人到中年,青春不見了,演出有很大進步。十年前演出《游園驚夢》,白先勇帶她們到蘇州滄浪亭講那個戲詞的意境,游園有什么意義,杜麗娘游園的時候是什么心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當時她們不太懂,經過十年,又到了留園,大家都蠻開心的,做成了一件事情,全世界都跑遍了,演出了兩百多場。
平心而論,把我們的表演藝術拿到外國去,要得到西方人的佩服,真的不太多。昆曲在美國他們是真心佩服。第一是舞蹈,他們沒有想到舞蹈可以這樣美,西方的歌劇有歌無舞,巴蕾則有舞無歌,昆曲載歌載舞,非常高雅。好萊塢的電影一演兩個小時,昆曲一折眉來眼去二十多分鐘,《驚夢》一場兩情相悅,很難表演,而昆曲用水袖表演,劇評家用英語說:“So graceful!”那么幽雅。
昆曲演出不是演戲,而是一種文化的展示,經過十年演出,現在轉向昆曲的教育了,白先勇在北大開設了昆曲課,以講座的形式每年教他們一次,在香港中文大學,在臺灣大學都開設了昆曲課,白先勇以此作為自己崇高的使命。
(本文寫作參照了白先勇在南開大學的一次講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