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那一帶,曾流傳出一個關于湘妃竹的傳說。其影響之廣,就連那一杯凈土掩風流的黛玉,也因眼淚不斷且院中庭滿修竹,而被海棠詩社的姐妹們冠上了“瀟湘妃子”的雅號。
在古琴曲里,便有一首《湘江怨》,也稱《湘妃怨》,向人們講述著這瀟湘二妃的故事。
如果說出這二妃的名字來,也許會有更多的人熟知——娥皇、女英。后來的人常用“娥皇女英”這個成語來譬喻二女共事一夫而和諧相處的理想畫面,也長久地令濟濟男子艷羨不已。
娥皇和女英是上古堯帝的兩個女兒,當堯按照古老的禪讓制將首領位置傳于舜的時候,由于鐘愛舜的人才,便將這兩個女兒一起嫁給了他。后來舜果然成為新一代不朽的領袖,相傳他為解除湖南九嶷山百姓遭受九條惡龍殘害的苦楚,便前往滅龍,浴血奮戰后與九龍同歸于盡。隨后娥皇和女英一路尋夫,在湘水得聞舜的死訊,她們攀著水邊的叢竹慟哭不已,哭到淚盡,哭得雙目淌血,最后雙雙投入湘江殉情。此后,竹身遍布淚痕點點,人們喚之“湘妃竹”,斑竹一枝點點淚。人們也因感于二妃的深情,便認定她們化身為了瀟湘女神,護佑著往來的騷客行人。
今天的我們實在是再不能理解這種一夫多妻的情愛還有何美麗可言。千萬年來,婚姻的制度可以變遷,然而愛情的專注不容更改,在愛情里,這份本能的愿望從古至今,縱然宋儒們能夠強存世理,但人欲難滅。
當然,若是硬要用這雙方對等的專一來強求遠古時代的婚配,那也是不公平的。只想談一談自二妃投水起,這五千年來令人情傷不止的生死隔閡和殉情以歿。
對于當年的娥皇和女英來講,她們的悲哀不是得不到完全的愛,而是被死亡隔絕了愛。死亡痛在一切無法彌補。
所以王母的玉簪并不算無情,它劃出的銀河無論怎樣的廣而不可游思,仍舊給了牛郎織女每年七夕之夜的期待。一年飄零,一夜相見,只要希望仍在,億萬年的孤獨亦是值得。
然而只有當死神劃開了人與靈,日與夜,心字才真正成灰。于是娥皇和女英逃離了這無人再能燃亮的塵世,渡過冥河,追趕她們先行的愛人。殉情是如此悲壯,如霜染紅葉,凍結了燦爛。
生活常常是平淡的,而故事往往是傳奇的,因而人們猶如渴慕甘雨般,愛煞了那樣生死相隨的感情,這也是諸如電視劇《一米陽光》能夠抓住人心的地方,單是劇情中麗江山谷那處“情人躍”的名字就可以讓人動情起來。人們心戀于那細雨斜飛的年代里,曾將美麗的故事播種,再收獲哀愁的結局,最后用千古的時間流傳。
縱橫五千年,我們依舊感佩娥皇、女英的情到深處,因為她們不僅像縱身山崖、同葬澗谷的男女那樣只在精神里愛過,也于凡塵瑣事、旦夕糾葛中在切實的生活里愛過,然而愛仍舊未滅。相信舜若非亡于九嶷,她們依然會與他無怨無尤地此生相守下去。
可以說,瀟湘二妃亦是幸福的,能擁有這樣一場戀,能擁有那樣一個人,值得為他抵死的追隨。相形之下,亦被比作“瀟湘妃子”的黛玉卻太過凄清,她用一生的眼淚澆灌愛情,卻未能等來有心人的摘取。當林妹妹焚稿斷癡情的彌留之際,那個殺千刀的糊涂人卻兀自跨著高頭大馬,渾渾噩噩迎娶著他的新娘。黛玉本有綠珠那樣甘為情人一死殉情的決心,然而抬眼間,面前卻已走失了用情的對象,連死亦是寂寞。
《湘江怨》并不是一支高難度的曲子,它平實得但凡有過傷情的人,皆能懂得。樂曲開篇便是點點清音,似淚灑竹林的零陵香草露中秋。而后有兩句悲戚的調子前前后后地輾轉反復,仿若二妃當日便是如此在叩問蒼天,長喚她們遺落的愛人。然而蒼天無語,樂曲也依舊以泛音空靈地收尾。
如有聽者隨曲聲繞回了那日的湘江,定可在這尾聲,看到竹影婆娑而江自橫流,竿竿竹上空遺淚斑不盡,講述著這里曾有的一對佳人,她們曾有的一晚幽怨,曾有的一世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