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普里什文作品中,自然是其永恒的主題。自然與人的親密交融,始終是他作品的著力點。他尊重自然萬物的個性,強調人與自然萬物的對話與互動,以親人般的態度關注自然,最終求得與自然和諧共處。盡管普里什文并沒有系統的生態思想,但他的創作卻無意中彰顯了樸素的生態美學思想。從生態美學的視角進入普里什文的作品,能夠深入剖析他文學創作的價值。他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不懈思索與實踐,無疑是人類精神史上的一筆財富。
關鍵詞:普里什文 自然 生態批評 生態美學 價值重估
一、普里什文與生態批評
相比于其他20世紀的俄羅斯作家,米·米·普里什文在中國的知名度并不高。他雖然被譽為“偉大的牧神”“世界生態文學和大自然文學的先驅”,但他在中國卻在一定意義上是被忽略、被低估的作家。近年來,中國關于普里什文的研究雖然有一定的進展,但是并不夠充分。以劉文飛先生為代表,其對普里什文進行了深入系統的研究,相關論文也結集成書《普里什文面面觀》,雖是“面面”俱到,但仍有很多值得深入探究的地方。由此可見,普里什文研究還亟待深化。
普里什文對于自然永恒的親人般的關注是我們能夠借助生態批評的工具進入其文本的重要原因。這里,生態審美的視角僅僅為我們提供理解普里什文的一種向度,而不是以生態批評的框式去圖解普里什文的作品?!吧鷳B批評是在生態主義、特別是生態整體主義思想指導下探討文學與自然之關系的文學批評?!眥1}后工業時代,隨著人與自然矛盾的日益激化,生態文學與生態批評受到重視。普里什文將生態學與文學(以及文學批評)結合,期冀建立起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
普里什文不少著作如《人參》《灰貓頭鷹》《大自然的日歷》等作品中所流露出的敬畏生命、尊重自然的旨歸,超出時代的生態觀念與環保意識,是研究者將普里什文稱作“生態文學之父”的重要原因,在世界生態文學歷史中,普里什文“無疑應該占據重要的一席”{2}。
二、普里什文作品中的生態審美原則
普里什文終其一生始終以大自然為關注點,“一個主題貫穿著他所有的作品,這一主題就是——偉大的牧神”{3}。雖然他并未形成系統的生態文學思想,但他始終在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他提出的諸多論斷對于后來的生態作家有著深遠的影響。因此,將普里什文的作品與生態美學相對照,對其進行爬梳把握,能夠幫助我們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普里什文著作對于俄羅斯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重要意義。本文將借用王諾提出的生態審美四個原則“自然性原則”“整體性原則”“生態主體間性原則”“交融性原則”對普里什文作品進行分析。{4}
1.“體認自然”——自然性原則
“自然性原則”首先是要突出自然審美對象,具體地感受和表現自然本身的美。自然性的審美不僅要對自然祛魅,同時也要排除功利性審美態度,做到真正超功利的審美,以平等的態度對待自然。此外,在傳統的審美理論和實踐中,功利性的審美一直占據著主導地位,自然被客體化、他者化,滿足人的物質需要或是自我表達的需要被看作是自然存在的意義。要取消這種虛偽的功利性審美態度,就需要作為審美主體的人具體地去感受審美對象,用心去聆聽自然,體驗自然,感受自然,從而“透過自己體認著自然”{5}。
普里什文生態文學的視點是自然與人的親密融合,強調作家自我與自然的心理對話和情感交流,而這種交流是以平等為前提的。僅從人類自身利益出發去觀照自然,是無法把握和體會大自然的真正價值和自然之美的。因此,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應該拋棄人高于自然的等級觀念,以平等的方式對待自然。普里什文以博愛與平等對待周圍的事物,他將自然的一切視為老鄉和好友,感覺植物的生活和動物的智慧。在他看來,萬事萬物都有“生存權”以及“參與生活的權利”,他“承認每一個事物的絕對價值”,“生命自具價值、不能為了整體而犧牲個別,這一思想對作家而言是最重要的”{6}。
具體地感受和表現自然本身的美,需要融入性地體驗感受自然,在體驗中突出萬事萬物的“個性”。個性對于普里什文來說,乃是其創作的主題和畢生的目標,“我的全部生命從襁褓開始就是一場為了爭取個性的奮斗,這也是作為作家的我的創作主題”。對于他來說,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每一個人都有著他自己獨特的、僅僅屬于他一人的詞語”{7}。他總能以新奇的目光發現自然界的新鮮面貌,在他的文中也多次出現“第一眼”的字樣,即是對于這些難以復制、充滿個性的瞬間的描繪。普里什文的作品中,“每一個瞬間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自己的模樣,不論這有多么令人難以置信,但都是它在傳遞著充實的存在”{8}。
2.“萬物統一”——整體性原則
整體性原則強調的是從整個生態系統出發,看到萬物對于生態系統的平衡與持續所起的關鍵作用。對包含有序和混亂的“生態系統秩序”充滿敬畏之情,認識到自然界超越悲喜的大美。整個生態系統有其獨特的運作原則,萬物都有屬于自己的特定位置,按照特定的秩序生存、發展、消亡,經過自然循環而生生不息。自然之美是超越了人類眼中種種對立的大善與大美。
“萬物統一”是普里什文創作中的重要思想。萬物統一,意味著人和萬物都屬于一個統一的整體——生態圈,這個整體是有機的生命活體。對他而言,萬物皆是被“粉碎的一體存在的組成部分”,“一棵樹倒下了,去滋養另一棵樹,生活在死亡中誕生,這就是萬物相連的規律”{9}。這種生死相互轉化的思想,反映了大自然內在的秩序與律令,凋謝的終被新生的代替,必死的生命在根本上是永生的。對于普里什文來說,短暫、衰老、凋謝、死亡等,都是生命和存在的必然,是生態系統內在的規律,大自然的泥土是勇敢的隱忍的肥沃的{10},自然孕育著一切,吞噬著一切,在無限的生死轉化循環中實現萬物的新陳代謝?!皞€別的、局部的東西只有與整體相聯系才會有意義,人類生命的短暫時光是與星體的、宇宙的、永恒的時間相聯系的。”{11}
在普里什文看來,整個自然就是太陽寶庫,人類作為自然的一分子,既是自然寶庫的擁有者、使用者,也是其保護者和捍衛者,同時,人類自身及其創造也是這座寶庫的組成部分?!拔腋惺艿氖亲匀唤缟恼w……我們和世界都有著血脈親緣”{12},維護自然界的平衡、穩定、美和持續存有乃是作為人類義不容辭的責任。他指出,人們除了關注物質財富之外,還要關注身體健康和心靈健康,人類對自然寶庫所采取的非理性態度深層次上反映了人類精神生態的危機。自然保護的首要對象乃是“兒童的生理和精神健康”,而“兒童心靈的健康在很大程度就取決于孩子們與動物和植物的合理交往”{13}。
3.友好與對話——生態主體間性原則
生態主體間性以平等的友好的交互主體性的人與自然關系為旨歸,“在自然主體和人主體不可分割的關系中張揚這兩類主體的主體性”{14}。也就是說,要充分認識到萬物都具有主體性,人與自然物之間以及自然萬物之間的聯系都是主體間性的關系。要形成友好的主體間性關系,不僅要轉換視角,還要形成良性的主體間對話互動關系。人與自然在物質意義上相互依存,在精神層面上也相互支持。
普里什文在創作中,經常從動植物的角度去思考問題,因此擬人手法和象征手法在他的作品中很常見。擬人和象征是以物的方式去思考,而非將自我投射在自然物之上,他要達到的效果是大自然發聲,“把整個環境擬人化,要讓每一件東西都呈現出自己的臉龐,也成為主人公。這樣一來,森林也好,樅樹也好,松樹也好,都成了有生命的人物”{15}。在《人參》當中,普里什文將鹿比作愛人,而人參則不僅象征著大自然的精華,還象征著人自身的生命創造力,尋找人參更是豐富完善個體生命的過程。人與自然物在普里什文那里是互喻互現的,兩者是水乳交融的關系,是一種相生相成的良性互動關系。
對普里什文來說,承認萬物的主體性并不意味著抹殺人的主體性。雖然普里什文尊重自然,他也強調了自然豐富的資源對于人類生存的重要性。但他并沒有否認或者無視人類的合理需求與利益,而是強調環境正義,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與其他自然中的主體也有平等對話的地位。普里什文并不主張人類絕對地犧牲自我或是回歸原始社會,因為這對人的主體性也會造成壓抑。普里什文打獵行為的轉變就反映了這一點。早年普里什文嗜好狩獵,但他并非把狩獵作為牟取財富的手段,而是將打獵視作認識大自然、接近大自然的好機會。他甚至認為:“只有那些曾是獵人的作家才能在作品中表達出對大自然獨到的感覺。”{16}打獵對于普里什文是一種精神上的歡愉,是一種回歸自我的手段。而隨著作家認知水平的進一步發展,他更傾向于用相機捕獲自然之美。感知自然是為了更好的愛護自然,理解體會自然之美,放棄打獵更是凸顯了感情的升華。普里什文平等地看待自然萬物與整個生態系統,反對過分開發和剝削自然,強調有節制地發展與有限度地索取。在20世紀30年代的蘇聯持有這種態度,是需要極大勇氣的。
4.“親人般的關注”——交融性原則
交融性首先表現為人類對自然滿懷深情,將自然看作溫暖的家,將萬物看作充滿了愛的親人。人類與大自然應該締結成為相互融合、共同創造的關系。通過接觸,人和自然親密交融,人在大自然中發現自然之美,同時也發現自身之美,自然物與個人相互映照,人和自然達到精神共鳴。交融性原則的旨歸則是心靈與自然的融合,指向一種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在忘我的境界中,一切功利性的目的悉數遁去,他所感到的乃是“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大化之境。
由于專業出身與自身的興趣愛好,普里什文有著異常豐富的生物知識,對于自然界的熟悉,甚至超過了植物學家,他有著“自然主義的精確性”{17}。普里什文知道人和自然是一體的,如果想認識大自然,“就必須與人保持非常親近的關系”,“人身上囊括了大自然的一切要素”?!度藚ⅰ分兴茉炝死汐C人盧文的形象,“不僅熟悉原始森林和野獸,而且還能深刻地理解它們,并以一種親人般的關注把森林中的一切都聯結了起來”,“他對自然界任何生物所抱的那種熱切關注的態度……能讓世界上的一切復活?!眥18}盧文是真誠的,他深情地愛著自然,仿佛自己也是自然物一般,他每天和杜鵑說話,慈愛地關注身邊的一切。盧文寄寓了作者的理想人格,盧文的態度深深感染了文中的“我”,使得“我”對自然也產生了深沉的愛,在花的開放、樹的成長、河流的奔騰,小鳥的飛翔中都能感受到一種深沉持久的美,甚至與巖石也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我了解這巖石就像知己一樣,而且世界上也只有它才知道,我同它心心相通”,“永遠哭泣不止的巖石,我跟它心心相印”{19}。
正是基于這樣親人般的關注,賦予了普里什文“一種可以作為創造性力量來駕馭的力量”{20}。他力圖“在自然中尋找、發現人類靈魂的那些美好側面”{21},與自然形成一種共同創作的關系。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應”{22}。普里什文將在大自然中尋找并發現人類心靈美的一面作為自己的事業,將作品看作是自然律動在內心引起的反響。他筆下的自然已不是純粹的自然,而是沉淀了深厚的宇宙意識和生命意識的人化的自然,是人與自然之間詩性與智慧融合的結晶。
普里什文還指出了人和自然理想的相處模式——天人合一。他滿懷深情地寫道:
我站立,我生長,我是植物。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是動物。我站立,我生長,我行走,我思想,我是人。我感覺,在我的腳下是大地,整個大地。腳踏大地,我挺起身體;在我的頭頂是天空,我的整個天空。這時,響起了貝多芬的交響樂,它的主題就是:整個天空都是我的天空。{23}
在這段詩歌之中,人和自然萬物是緊密地交融在一起的,不分彼此,相互應和,人與萬物合而為一,相互交融,達到友好共處的和諧之境?!拔摇庇蓡螖底兂闪恕拔覀儭薄F绽锸参倪€將目光投向了被工業文明破壞了的城市生態,希望在城市中也能夠實現人與自然的融合,通過環境保護的實踐,使得莫斯科變成花園,“自然與人,樹木與城市之間持續了許多個世紀的斗爭也將以和平而結束”{24}。
三、價值重估
普里什文被稱為俄羅斯文壇上“人與自然”題材的鼻祖、“大自然的彌撒”“偉大的潘神”、20世紀俄羅斯生態文學的先驅。“他的作品描繪了一幅幅人與自然詩性融合的畫面”,“以詩性的情感和現實的情感對待大自然,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平等、統一”{25}。在20世紀20至50年代,他以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獨立品格,堅持“個性”的創作,以專注審美的方式表達對時代的不滿與抵抗,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烏托邦幻想的狂熱。
20世紀中期的蘇聯,整個國家沉浸在烏托邦狂熱中無法自拔,文學也被庸俗社會主義征服,自然也作為被征服和改造的對象。普里什文在這種狂熱的烏托邦幻想之中保持了深刻的清醒,“新建設的意義就在于這建設并不是事業,倒更接近于戰爭”{26}。不少作家正面描寫社會主義新人、由衷贊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而他則對于排干沼澤等改天換地的事業抱有懷疑、甚至是反對的態度,甚至于不合時宜地宣揚起保護水藻來。在這種功利的環境下,普里什文并沒有隨波逐流(唯一一部革命建設題材的小說是《國家大道》),而是擯棄政治功利性,堅持文學審美,刻意放逐自我。
普里什文堅持自然主題的創作,一定意義上起了延續傳統、維持平衡的作用。普里什文的作品在20世紀20至40年代受到廣泛的歡迎,對于當時高度意識形態化的革命文學形成了反撥。他進一步發展了俄國文學中的自然主題,他的生物平等的思想,“萬物統一論”,等等,都為后來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五六十年代以后,以保護自然生態為主題的作品越來越多,《俄羅斯森林》是蘇聯生態文學正式形成的標志。{27}普里什文尊重自然萬物的個性,注重人與自然的對話與互動,與自然和諧共處。他雖然沒有形成系統的生態思想,但是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不懈思索與實踐,無疑是人類精神史上的一筆財富。
{1}{4}{14} 王諾:《生態思想與生態批評》,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頁,第130—133頁,第133頁。
{2} 劉文飛:《普里什文文集總序》,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頁。
{3} 伊萬諾夫-拉祖姆尼克:《創作與批評》,轉引自《普里什文面面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頁。
{5}{10}{13}{21}{24} 普里什文:《大地的眼睛》,潘安榮、楊懷玉等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18頁,第16頁,第42頁,第141頁,第42頁。
{6}{11}{26} 阿格諾索夫:《20世紀俄羅斯文學》,凌建侯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33頁,第335頁,第3頁。
{7}{8}{9} 普里什文:《灰貓頭鷹》,潘安榮、楊懷玉等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07頁,第332頁,第207頁。
{12} 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歷》,潘安榮、楊懷玉等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頁。
{15} 劉文飛:《普里什文面面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頁。
{16} 普里什文:《赤裸的春天》,潘安榮、楊懷玉等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頁。
{17} 馬克·斯洛寧:《蘇維埃俄羅斯文學》,浦立民、劉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12頁。
{18}{19} 普里什文:《人參》,潘安榮、楊懷玉等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96—97頁,第19頁。
{20} 王加興:《人應該是幸福的——評普里什文的中篇小說〈人參〉》,《當代外國文學》2004年第1期。
{22} 普里什文:《林中水滴》,潘安榮、楊懷玉等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頁。
{23} 轉引自劉文飛:《普里什文面面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頁。
{25} 楊素梅:《論普里什文隨筆中的自然主題》,《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6年5月第29卷第3期。
{27} 馬曉華:《自然與人的神性感應——滿都麥與普里什文生態文學的比較研究》,《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1月36卷第1期。
作 者:張宇,文學碩士,南京大學文學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