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華小說對苦難的書寫具有跨越民族與地區的廣泛性,呈現出多角度多層次的特征,這與她切身的現實體驗以及深蘊的悲憫情懷密切相關。王華小說以深刻的問題意識與深厚的現實積淀超越了一般的新寫實與新歷史主義小說,揭示了現代化進程所帶來的現代性焦慮,提示了新世紀中國當代小說發展的一個嶄新方向。研究其小說的現代性焦慮及其問題敘事,可以更為深入地了解其創作心理與藝術追求。
關鍵詞:王華小說 現代性焦慮 問題敘事 悲憫情懷 現實積淀
20世紀90年代末,黔北仡佬族作家王華開始了文學創作的嘗試,2000年發表小說(第一篇小說《村小》),此后她創作了十多部中長篇小說,代表性的有《雪豆》(原名《橋溪莊》,2005)、《儺賜》(2006)、《在天上種玉米》(2009)、《家園》(2011)、《花河》(2013)等,迅速成長為貴州具有代表性的當代作家。王華是當代作家中能夠熟練掌握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作家之一,她將這一手法與貴州的歷史文化、現實情境及其地域風情融為一體,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藝術表現力。{1}王華善于講述故事,小說情節曲折,同時,她也具有敏銳的問題意識,深厚的現實體驗與濃重的悲憫情懷使得其小說富有理性批判與感性抒情的雙重色彩。
一、王華小說研究現狀
王華小說的研究成果集中在2005年之后,主要是因為她的長篇小說在《當代》的連載和“中國作家網”等的大力推介。王華小說研究代表性論文有劉川鄂、王貴平《苦難的敘述和文學的關切——評王華的中篇小說〈儺賜〉》(《理論與當代》,2006)、梁波《走進一種別樣的鄉土:論仡佬族女作家王華的小說創作》(《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10)、楊丹丹《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碰撞下的完美契合:論王華的〈在天上種玉米〉》(《文學界(理論版)》,2010)、趙潔《木耳村那面旗的隱喻:評王華的小說〈旗〉》(《當代文壇》,2010)、張羽華《城市化進程中的現代鄉村抒寫:讀王華長篇小說〈橋溪莊〉》(《名作欣賞》,2011)、文靜《從〈橋溪莊〉看王華的生態文學創作》(《凱里學院學報》,2012)、謝廷秋《家園憂思錄:生態視域下的仡佬族作家王華解讀》(《文藝爭鳴》,2012)、張羽華《新世紀王華小說的底層敘述》(《文藝理論與批》,2012)、馬沙《王華印象》(《理論與當代》,2013)、趙帥紅《鄉村小說中苦難主題的呈現:以仡佬族女作家王華和肖勤的創作為例》(《銅仁學院學報》,2013)、向貴云《傳統倫理與現代理性的雙重博弈:從〈儺賜〉看王華小說創作》(《山花》,2013)、秦越《如此荒唐,如此糾葛,又如此圣潔:讀王華〈儺賜〉》(《名作欣賞》,2013)、陶俊《民族作家王華〈家園〉的人類學解讀》(《西南石油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等。
以上的研究成果,主要從底層農民的苦難敘事、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沖突、工業化與生態問題等角度進行了闡釋,對王華小說所體現的悲憫情懷進行了肯定。研究者更多地關注了王華所具有的西南地區少數民族作家的身份,并對其小說所描繪的民俗進行了分析。肯定的意見認為,王華小說的民俗描寫是成功的,如梁波的《走進一種別樣的鄉土:論仡佬族女作家王華的小說創作》認為王華小說所描寫的風俗文化超越了民族(仡佬族)或地域(黔北或貴州)的范疇,可以引起讀者的好奇心,又避免了炫耀民族文化的嫌疑。否定的意見認為,王華小說對地方文化(少數民族文化)的描寫沒有能夠形成特色和規模,如龔德全的《“邊緣”如何文學——貴州作家王華長篇小說〈雪豆〉讀后》關注處于邊緣地位的少數民族作家如何既與主流相契合又能保持民族地區的特征,提出王華作品的不足之處是對地方風景與民族風俗的表現不到位,沒有深入到民族的“心史”中。
此外,2009年,“中國作家網·北大評刊”發表了陳新榜的《看〈人民文學〉》,對王華的小說《在天上種玉米》提出了批評,《人民文學》“第2期頭條王華《在天上種玉米》(中篇)寫農民移居城市后的精神空虛,可是結構支離枝節蔓生,令此主旨完全被事件淹沒”{2}。這個批評從敘事的角度上來講是切合實際的,事件紛繁確實是王華小說的敘事特點之一,但不能因此就否定這篇小說的藝術魅力。如果可以暫時遮蔽王華的少數民族作家與女性作家身份,我們就會發現,她的小說其實是超越了民族性、地域性與性別視角,以飽滿的激情與大氣磅礴的敘事,為我們展現了中國鄉鎮在21世紀的廣闊生存圖景與精神變遷。王華小說的民俗風情(或者說是地方色彩)描寫缺乏鮮明的地域性與民族性,其實正說明了她對整個中國社會在現代化進程中呈現的社會問題的全面關注,她筆下所描寫的文化是一種整體主義的文化,最多只具有地域性,而不是民族性,這種文化屬于人類的集群記憶之一,是諸多民族所共有的,表現在王華的小說中就如吃炒油茶、“桐花姑姑”的風俗以及二三男子共妻現象的仡佬族特征的淡化。{3}
二、根植于現代性焦慮的問題敘事
王華的小說強烈地表現出對當下的人尤其是農民和農民工的深度關切,她熱烈地探討著重大的現實問題,多角度多層次地表現在傳統與現代文化、農業與工業文明沖突中的鄉土世界的變遷,尤其是人的生存方式與心理狀態的變化。展現了王華對處于現代化進程中的傳統鄉村所面臨的問題的現實關注,這些問題是普遍而尖銳的。
1.表現傳統與現代的文化沖突
《歌者回回》著重描述了傳統文化的傳承與繼承者的生存問題:面對現代化的生活,鄉村社會的人們始終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們無法舍棄傳統文化,另一方面,他們在實際上放逐了傳統文化,這導致了傳統文化無以為繼的局面,同時,也導致了文化繼承者生存與身份的尷尬。《家園》則寫傳統與現代文化的矛盾與沖突以及人的自我選擇問題:安沙人放棄了依那尋找的又一個伊甸園而選擇了世俗的生活,現代生活與文明的魅惑讓安沙人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物質與精神家園,同時也給現代社會帶來了隱患。《儺賜》則是寫在與世隔絕的高山之上、惡劣的生存條件之下,生活于現代的人們對傳統陋習(兄弟共娶一個妻子)的默然接受,溫情之中蘊含深深的苦澀與悲哀。
2.揭示農民生存與繁衍的矛盾
《回家》寫農民工的生存境遇,將懸浮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農民的生活與心理做了細致的描摹。《橋溪莊》講述的則是自動聚集在水泥廠及其周圍討生活的農民所遭遇的種種問題,以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展現了人的當下生存與長久存在(繁衍)之間產生的矛盾。《天上沒有云朵》以兒童的眼光將傳統的因水而起的村莊械斗進行了延伸敘事,賜予生命的水最終奪去了人的生命。《在天上種玉米》講述了農民與土地不可分割的情感,播州一個偏僻角落的三橋村整體遷徙到了京郊的善各莊,他們在城市掙扎生存,企圖在城市保存或恢復三橋村的一切傳統。《花河》是對大歷史變遷中的小人生的細致描繪,充滿著歷史荒誕感的同時,也滿懷著對人性善的溫暖認同。
3.探討農村教育存在的問題
《香水》講述的是鎮中心完小的民辦教師彭人初不如意的人生。彭人初雖然有了令人羨慕的身份,但卻因為身體殘疾而無法實現夢想。當得知暗戀的對象陪丈夫吸毒而亡,心愛的女兒墮落賣淫之后,他癱瘓了。彭人初英俊的上半身和麻痹的兩條腿形成了殘酷的對照,暗示著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差距,“為人師表”無論在形體上還是在職責上都產生了割裂,他最后的癱瘓正是他在精神和肉體上的全面崩潰。《向日葵》中的民辦教師吳本末沒考上公辦教師,被辭退回家,在老婆、兒子與鎮長的夾擊之下,仍然堅守做人的最后底線,被家人當作瘋子送進精神病院,千方百計逃離那里之后,卻又主動回去,整日在墻上畫向日葵,放聲大笑,自由自在。《旗》中描寫了民辦教師與并校問題、隨農民工進城的孩子與自閉癥孩子的教育問題。木耳村的民辦教師愛墨在小學并校之后,依然每天升旗,一個自閉癥的孩子端端成了他唯一的學生。愛墨采用旗子教學法與端端相處愉快,鎮上領導來檢查后,端端被送去特殊學校,撞墻死去。一面旗幟的升起,即是一種擔當,愛墨的堅守是農村教育的希望。
4.探索其他重要的社會與家庭問題
《靜靜的夜晚》將代孕(或小三)問題、弱智兒童的教養問題以及殯葬改革(全部火葬)等問題融合在一起,《逃走的蘿卜》講述的則是不同階層的農村孩子之間的差距及其覺醒后的愉悅,《一只叫耷耳的狗》寫了一個人不如狗的故事,揭示了名利之下父子親情的淡薄。
王華的小說著力描寫的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小鎮與鄉村中人的生活與命運,這種生活即是整個中國尤其是鄉鎮社會生活的縮影,這里的小城鎮與鄉村是受到現代化影響最為緩慢卻最為痛苦的文學場域。王華是一個對現實極端敏感,又有著深刻關注的作家,她在小說中力圖全面及時地反映社會問題,諸多的枝節使作家可以從多個側面展現農民進城后的生存境況,并通過這些狀況描述了進城農民在生存方式與社會價值等方面所面臨的轉型,尤其是鄉土人際關系的變化與社會結構的轉變,具體代表性的恰恰是村長與村民之間、父輩與子輩之間、村民之間關系的轉變。
三、深厚的現實體驗與深蘊的悲憫情懷
王華懷著對故鄉乃至中國鄉村的深切關懷與溫暖關愛,在作品中時時探討著鄉土上人們的生存與發展問題:“我是土生土長的山地作家,對山地百姓的歡悅與哀痛有著切膚之感。因此,我習慣,也鐘情創作與之相關的作品。”{4}王華小說在敘事上,傾向于表達作者的存在感與現場感,慣用第一人稱敘事,如“我們”“我們縣”(《歌者回回》)、“我們村”“我”“我們那條河”(《花河》)、“我們三橋那塊地方”(《回家》)、“我們的村子”(《天上沒有云朵》)、“我”(《逃走的蘿卜》)、“我們花河”(《向日葵》)、“我們的村莊”(《在天上種玉米》)、“我”(《儺賜》)等。同時,“三河”“三橋”等地名在作品中不時出現,成為作品重要的敘事空間,王華的家就在貴州道真三橋鎮,她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寫進了作品之中,并以魔幻現實主義的筆法與清醒的批判精神將現實材料變換成作品的內在質料。
從小說的創作題材和敘事方式來看,王華選取了當代鄉土社會及其子民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并以此為契機,將生與死的糾結、生存與繁衍的矛盾、傳統與現代的文化與價值沖突、代際關系的變化等作為其描寫的中心問題,而且往往是將多個問題并置在小說之中,表現了作家敏銳的發現視角與深刻的批判精神。王華小說具有縱橫開闔的歷史視野,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與問題意識,超越了一般女性作家憂郁細膩的個人化書寫。王華對鄉土的關注和認同,也超越了民族性與狹窄地域性(黔北)的表現領域,在她看來,現代化進程中鄉鎮農民的生存問題與精神維度的演變與其說是民族性的,不如說是整體性的或國家性的。悲憫情懷是指對處于苦難生活與悲劇命運之中的人的憐憫與同情,來源于佛教與道教用語。“悲憫”不是高高在上的憐憫,而是感同身受的同情,是一種了然于心的對蕓蕓眾生“悲劇性存在”{5},境遇的認同與對普通人被外在炫目的事物所桎梏的困境的理解。
王華的小說消除了女性作家敘事的情緒敏感(神經質)與視角狹隘(情愛欲望),呈現出開闊性與深刻性的敘事特征。王華是一個極具現實感的作家,她始終選擇面對現實,她始終追問著人生的究竟,探討著人性和人的欲望問題。在王華看來,社會問題的產生不僅僅是工業文明的發展或現代化的進程,這其中存在著人的自我選擇問題。因此,王華小說中所寫的問題尤其是人的苦難往往都來源于人的自我選擇,而不僅僅是外界環境的催逼,這是王華從現實中得來的深刻體驗。如《橋溪莊》中橋溪莊人自己選擇在水泥廠附近生活,《家園》中居住于世外桃源的安沙人放棄了依那尋找到的深山中的另一個安沙,搬到了象征著現代文明的黑沙,《花河》中的女人們自愿獻身于地主而求得一年的免租。但是,這種轉換,有時帶有妥協的性質,溫情是王華作品常見的色調,這主要是由于作家與生活的距離過于接近,同時,也體現了作家在面對嚴峻的社會問題時的無力感與面對鄉村廣泛的生存苦難時所具有的悲憫情懷。
王華小說中的矛盾基本上都能夠得到解決,對于那些不能解決的矛盾或困境,作者也會賦予作品以溫暖的情感基調,如《儺賜》三個男人一個妻子的荒唐故事,最終秋秋選擇的不是最愛的人,而是最需要照顧和心地最善良的人,也是生存能力最弱的人。在故事的敘述中,作者也不時穿插日常生活的歡樂情景與情趣,與當事人尤其是三個丈夫的心理糾結構成了奇異的對照。王華作品中沒有極善極惡的人,即使是《家園》中負責拆遷的人,也充滿著責任感與人性色彩,最后被安沙人拖累也不放棄,而意外闖入安沙的依那,甚至因為感恩而放棄了生命。《橋溪莊》生存與生育問題的困擾,最終以外來者的被接納而結束,這種接納帶有強烈的神化“異鄉人”的色彩。
{1} 梁波:《走進一種別樣的鄉土:論仡佬族女作家王華的小說創作》,《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
{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09/2009-07-21/74453.html
{3} 王華在小說《儺賜》中寫到桐花節的來源,但卻說村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個民族的。
{4} 金黔在線:《寫出山地文學經典華章》,2008年11月14日,http://www.gog.com.cn
{5} 王華:《黔北作家講座》,2014年11月19日,遵義師范學院“黔北作家進校園”系列活動。
基金項目:本文系貴州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20世紀前期鄉土小說現代性敘事研究”(14GH
021);遵義師范學院博士基金資助項目“湘西共同體文化與沈從文的鄉土小說創作”(2013BJ10)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褚連波,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遵義師范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代小說與地域文化研究。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