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沈從文小說《丈夫》通過講述年輕丈夫到城里探訪在船上做“生意”的妻子的故事,展現了湘西地域文化之上人們的生存困境,譜寫了因愛情與生存的二律背反引發的一曲愛情挽歌。
關鍵詞:沈從文 《丈夫》 生存 愛情
一、引言
創作于1930年的《丈夫》,是沈從文十分看重的作品,也是學界公認的上世紀中華民族短篇小說的經典之作。雖然小說僅僅萬余字,主要講述年輕丈夫到城里探訪在船上做“生意”的妻子的簡單故事,但是自從小說誕生以來,卻以其高超的藝術價值備受學界關注。也因小說藝術內涵的豐富性,使得不同讀者得出了不同的閱讀體驗,特別是在小說主題的開掘上,不但一直以來沒有停止,有的甚至引發了爭論,如人性覺醒、尋找愛情、渴望英雄等主題。小說主題的定性,只有根據作品實際去研究,而不能帶著先驗知識先入為主。
沈從文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的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簡言之,維系作家藝術世界的是美好“人性”,表現的是一種人生形式,不是渴望英雄之類;沈從文《丈夫》是“從倫理道德角度去審視和剖析人生,謳歌古樸美好的人性的”,不能歸入以魯迅為代表的國民性思想啟蒙一類的人性批判,如人性覺醒。對此,我的閱讀體驗是,小說《丈夫》主要講述的是一曲訴說生存困境的愛情挽歌。
二、愛情之美為情節發展的原動力
《丈夫》第一句:“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漲大了。”自成一段,在文章中有著重要作用。七天春雨,對于靠天吃飯的湘西,正是春耕農忙季節,作為忠厚的農人,怎么也不能離開自己的田地;湘西河流縱橫,河水漲大了,發了大洪水,對于當時的交通狀況,出門遠走,是一種冒險。什么原因使得這位丈夫做出拋棄農人之根,冒著生命危險去城里呢?這不是人性的覺醒,不是尋找愛情,更不是呼喚英雄,而是因為,七天春雨,發了洪水,河水上漲,讓丈夫想到他的七妹,想到了在船上做“生意”的七妹的安危。這是丈夫對妻子七妹發自心底里的關愛。一句話,構建了整個小說情節發展的原動力,給小說奠定了一個愛的總基調。
小說寫丈夫與水保初次交流的情節,用了3809個字,占到了整個小說的三分之一還多。丈夫對水保的問題答非所問,充分渲染了丈夫和水保的心理差距:丈夫作為鄉下人,膽怯、羞澀;水保作為水上一霸,大膽、強勢。這究竟是什么原因使連基本交流都無法進行的兩人,到后來,讓丈夫有說不完的話呢?丈夫一連說了很多:給七妹帶“我一個一個選出來的”栗子,“因為老七歡喜吃這個”;訴說“鐮刀”的丟而復得往事,感覺不應該責怪七妹;“甚至于希望明年來一個小寶寶,這樣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媳婦睡到一個枕頭上商量的話也說到了”;等等。這不是正常交流,是丈夫無視水保的感受,而將對妻子的愛如大堤決口一瀉而下。水保走后,丈夫心理發生的三次變化也源自丈夫心中的愛:前兩次主要是因為丈夫想對七妹說的話都說給了七妹的“熟客”,心里舒坦,仿佛七妹也知曉,心里高興,飄飄然;第三次不唱歌,那是因為“餓”,也正是這個生存因素促使丈夫讓七妹做“生意”,因而潛意識里引發了丈夫對水保的憤怒,這份憤怒緣自“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來”這句話。根據上文,“岸上這幾天來發生三次小搶案……水保……到半夜會同水面武裝警察上船去搜索‘歹人’”。可見,丈夫誤會了水保。當然,誤會越深、越多,越能彰顯丈夫對妻子的愛。不過,丈夫畢竟是鄉下人,即便生出脾氣,也只是把濕的柴火推到水里去,作一次情緒發泄。小說在這里用一種很厚重的方式強調丈夫對妻子的愛。
當丈夫發脾氣,要回家,小說進入了第二個情節,妻子竭力挽留丈夫。七妹用自己的方式挽留丈夫:“樣子比說話還硬勁”,言語留人;給丈夫興趣所愛——胡琴(也可視作諧音“情”),以物留人;主動認錯,并在丈夫面前主動露出“紅綾胸褡”,感情留人。最終,丈夫踏實了,留下來,并出現了丈夫配樂,妻子唱歌,繼而出現了一個現實翻版的“孟姜女哭長城”的夫妻恩愛場面。這里短短幾行寫盡了妻子對丈夫的愛。
兩個醉鬼粗暴地闖入,小說進入了第三個情節。當丈夫問大娘前艙情況時,丈夫那句“睡了?”兩個字,一個問號,顯示了丈夫的失望、憤怒。丈夫這種心情,通過寫大娘邀請丈夫去岸上看“秋胡三戲結發妻”的三元宮夜戲,將讀者閱讀視角引到對妻子的擔心、關愛上。也因這份愛,丈夫生了脾氣。在大娘和五多先后安慰丈夫無效后,小說寫了“三個女人都聽到從河街上飄來的鑼鼓嗩吶聲音,河街上一個做生意人辦喜事,客來賀喜,大唱堂戲,一定有一整夜熱鬧”。這里作家運用了“鳥鳴山更幽”的藝術手法,寫出了這時的靜,越靜人心越痛。這時,老七“輕腳輕手”去安慰丈夫無果,又因太愛著對方,也因對事實的無奈,于是,各自生了點脾氣,晚上丈夫和老七分開睡。
接著小說寫了第四個情節,水保領著巡官查夜。當丈夫見到巡官時,“嚇得不能說話”,而明知巡官還要來,他卻“就傍床沿坐定不動”,是因為老七“上半晚的氣已經沒有了,他愿意講和”,這是對妻子的關愛給予丈夫的力量,不怕官。但,老七是懂巡官要來的,在大娘對老七強調“巡官就要來的!”這句打了感嘆號的話,使得“老七咬著嘴唇不作聲,半天發癡”。面對自我消解因兩個兵士而生的脾氣并主動安撫的丈夫,老七擔心巡官來后,會進一步傷害丈夫、傷害丈夫愛她的心。至于巡官來后,小說沒寫,這是留白藝術。讀者可以自行補償。可以想象,當丈夫知道巡官來考察老七的真實性后,丈夫對妻子的愛,被推到了懸崖之外,出離憤怒不言而喻。
當一切歸一時,小說到了結尾,丈夫和老七回轉鄉下。丈夫坐在老七“那矮床邊沿,像是有話說又說不出口”。到底是什么話呢?丈夫不要飯吃,不要赴宴,不要好戲看,也不要喜歡的包子。丈夫到底要什么呢?老七“走出船頭呆了一會”后,將自己和大娘的錢交到丈夫手里,丈夫“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搗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錢也不要,并且像小孩子那樣哭,哭得歇斯底里。這時,小說通過小孩五多的視角,寫出了“看見掛在梢艙頂梁上的胡琴”,原來丈夫需要的是“情”(“琴”的諧音)。當明白丈夫要的是什么的時候,妻子毅然決然地跟自己的丈夫回轉鄉下。
三、地域文化為情節構建的基石
錢穆認為,自然環境的差異直接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并由其生活方式而影響著民族的文化精神。湘西,地處湘、鄂、渝、黔邊區,古代稱“五溪蠻”地。湘西處于封閉狀態,形成了獨有的民風民俗;因其土地貧瘠、物產不豐,加之山川險阻,湘西人以生存為第一要務;而河流縱橫,山川秀美,一塊美麗神奇的土地,滋養了湘西人的純樸民風和善良人性。作為生于斯長于斯的沈從文,深受湘西文化的浸染,醉心于那里的自然地域景觀,并力圖將那里的生活情調融入自己的作品之中。
小說《丈夫》呈現著濃厚的湘西地域文化。這種文化影響著小說情節的發展。首先是湘西特有的民風民俗。它是一種不自覺的信仰意識,反映了一個民族對自然、社會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些共同觀點和看法。《丈夫》里,小說用了很大篇幅敘述了湘西許多年輕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到河邊碼頭做“生意”的民風民俗。“她們把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她們都是做生意而來的。在名分上,那名稱與別的工作同樣,既不與道德相沖突,也并不違反健康”“由于習慣,女子出鄉討生活,男人通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上仍然歸他,養得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部分歸他”。這是小說《丈夫》故事存在的大前提;小說情節的展開,也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合乎自然,并得以存在。其次是湘西人以生存為第一要務。對于小說中所寫陋習,為什么他們會接受,習以為常?“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子拌和糠灰充饑,總還不容易對付下去。”湘西地處偏僻,窮山惡水,再勤勞節儉,生活還是很艱難,再加上政府的各種苛捐雜稅,把湘西人民逼到了生活的死角。生存成了湘西人民最切實的人生問題。所以,送妻子做“生意”“也竟是極其平常的事”。生存作為人生第一要務,雖然不愿意,還得忍氣吞聲。所以,在丈夫幾次的心理變化、發脾氣、把濕的柴火推到水里去、處在精神崩潰之時,往往因厲害所在,而能自我消解。再者是保持了原有的純樸之美。小說展示了湘西特有的純樸自然人性之美。水保,“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但人一上了年紀,世界成天變,變去變來這人有了錢,成過家,喝點酒,生兒育女,生活安舒,這人慢慢的轉成一個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職務上幫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卻親近了船家”。大娘,作為老鴇,雖然為了生存,唯利是圖,但也有著純樸美,為了款待丈夫,買了一副豬肝;當丈夫生氣的時候,極力安慰丈夫;當丈夫和老七決定回轉鄉下的時候,大娘也是默許。五多,要“姐夫”拉琴;試圖揭露琴的真實來路;當丈夫生氣時,五多不懂,還要和丈夫把那個歌唱完;五多不明白大人會哭,五多有一顆童心,善良。丈夫和七妹的故事,也只有在這樣的地域文化圖卷上才能展開。
四、愛情與生存的二律背反構筑了一曲愛情挽歌
在敘述角度上,小說明顯有著個案和類型相互交融的特征。在敘述當地風俗過程中,小說用了很多選擇性的詞語,如丈夫什么時候去看自己的妻子,“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輕的媳婦,或逢年過節”;丈夫見到女人時,“女人到后開了口,或者問:‘那次五塊錢得了么?’或者問:‘我們那對豬養兒子了沒有?’”“半夜里,或者已睡著,或者還在胡思亂想,那媳婦抽空爬過了后艙,問是不是想吃一點糖”。在這些選擇性的詞語里,有一個共性,愛情與生存的不能兩全的問題。年輕的男子將新婚妻子送去做“生意”,從生理上說,夫妻還處在蜜月期;為了生存,卻只能忍痛割愛,承受比兩地分居更痛的相思之苦。
小說中的丈夫和老七雖然是個案寫作,但是丈夫的無名無姓,就是一個常例,一個類型。這個個案寄托著作家的理想,但也難掩其內心的痛。沈從文寫道:“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隱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對于《丈夫》這篇小說,這個“隱伏的悲痛”就是作家在小說里隱藏的愛情與生存的二律背反這個深層次的問題。從上文分析可知,因丈夫和老七深深相愛,所以,老七可以忍受悲痛為補貼家用到船上做“生意”,而丈夫擔心老七的安慰,不愿老七再在船上呆下去,于是兩夫妻一早就回轉鄉下,到生他養他的土地上去討生活。要生存,老七就得上花船;要愛情,老七就得棄船回鄉下。在這兩難選擇里,作家最終讓小說主人公選擇了愛情。問題是,回到鄉下就能擁有愛情嗎?這個很難說,或者說很難:一是,丈夫和老七生存的環境沒有變。一樣的貧窮,一樣的各種苛捐雜稅。回到家后,出路在哪里?船妓存在的土壤沒變,船妓的好處必將吸引著他們。這次回家,是否是一種權宜之計?魯迅說,一要生存,二要生活,三要發展。生存是湘西人的第一要務。沒有生存,愛情何以存在?二是,在準乎自然的人性之外,湘西人有著與熱情十分不協調的理性精神的蒙昧。因其蒙昧,丈夫不可能對其自身丈夫權利喪失的真實原因進行理解。因此,在沒有找出問題結癥的情況下回轉鄉下,這不過是權宜之計。三是,女人“做了生意,慢慢的變成為城市里人,慢慢的與鄉村離遠,慢慢的學會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惡德,于是這婦人就毀了。但那毀,是慢慢的,因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誰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還依然會好好的保留著那鄉村純樸氣質的婦人”,當一切歸于平靜,生活的柴米油鹽問題紛至沓來,加之城市里生活隱形而強大的召喚,那句“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古訓,是否會讓老七再一次回到花船?如再一次回到花船,丈夫是否還有勇氣帶老七回轉鄉下。面對如此問題,作家沒有說,留下了空白,讓讀者去思考。
再回到個案與類型上來,丈夫和老七這對夫妻的生存之路尚且如此,其他夫妻的生存艱辛就不言自明。小說隱藏著深深的愛情與生活的二律背反,但這個背反找不到一個平衡點,不能很好地解決。這展現了作家的隱憂,作家的痛。
五、結論
小說通過短短的文字,描寫了丈夫和老七至純至美的愛情故事,但因故事面臨的深層次問題,終將是一首無法歌唱的烏托邦之神曲。情節上展現的愛情美和潛伏文本之下作家的痛,在文中產生了巨大的張力;這張力處,正是作家在《丈夫》中所寫的一曲訴說生存困境的愛情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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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宏建,文學碩士,東莞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