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雨天的棉花糖》中的父子關系

摘 要：新時期以來，人性一路高揚，日常敘事取代宏大敘事成為主流，在此背景下，家庭倫理中的紛繁多樣的父子關系受到了更為廣泛的關注。畢飛宇一直強調“鬼文化”這一概念，認為不合理的思想文化觀念是造成眾多生命悲劇的誘因。而父與子脫節的思想文化觀念也成為眾多不和諧父子關系的背后原因。

關鍵詞：思想文化觀念 父愛 父權 解構 尋覓

《雨天的棉花糖》創作于20世紀90年代，寄托了畢飛宇對解構傳統觀念、透視個體生存困境的深入思考。作品中塑造的戰俘兒子和英雄父親間糾纏復雜的父子關系耐人尋味。本文試圖從父權專制下異變的父愛、戰爭洗禮下受質疑的父愛、父愛失落后徒勞的尋覓三個方面來分析畢飛宇筆下的這對父子關系，探尋父與子對立沖突的演變過程及深層原因。

一、父權專制下異變的父愛

《說文解字》云：“父，矩也，家長，率教者。”意思是，“父”是制定規矩的人，是一家之長，是引導教育子女的人。也就是說在家庭生活中父親是規則的制定者和執行者，父權由此而生。而在父權的專制下，父愛難免異變，愛子女讓步于愛自我。子女變為自我意志的被迫執行者，無辜地失掉自由選擇的權利。如《激情燃燒的歲月》中的父親石光榮，由于自身對軍隊的崇拜便擅自將一心想讀大學的兒子趕去部隊。在文學作品中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父權專制下的父愛異變成了普遍的現象。

《雨后的棉花糖》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古樸的山村，父親是一名在朝鮮戰場上負傷（被炮彈炸斷一只手臂）而歸的戰斗英雄，對戰爭和戰場有著狂熱的崇拜。如作者在文中所說，“戰爭是父親的初戀”，負傷退役的父親對戰場念念不忘，沉浸在對往昔崢嶸歲月的追憶中。然而自己年老傷殘不能重返戰場，卻寄希望于獨子紅豆從軍為他再圓美夢。偏生獨子紅豆單薄瘦弱，又像女孩子一樣安靜溫柔，喜歡坐著拉二胡，演奏惆悵哀婉的曲子。紅豆夢想著進入音樂學院學習，對父親精心制作的彈弓、手槍等帶有原始攻擊性的武器不感興趣。然而不想也不合適成為一名軍人的紅豆還是在父親的意志下踏上了參軍之路，又在簡短的訓練后被倉促地送上戰場，一步步走向悲劇的命運。

異化的父愛更尖銳的表現就是父親對紅豆尊嚴的傷害和生命的摧殘，面對作為戰俘歸來而不是成為烈士離去的兒子，其所表現的惱羞成怒，則最為震撼。到手的榮譽變成洗不掉的羞恥：“父親撕扯著你（紅豆），帶著極濃的酒氣吼叫，你不是烈士。你活著干什么！他舉著唯一的拳頭說，你不是我的種，我沒你這個兒！”死里逃生的兒子回到家，父親沒有喜悅、沒有安慰，只有劈頭蓋臉的責備，兒子的生死不是要緊的問題，戰俘還是烈士才是父親的關注點。生意味著懦弱逃避，死才是光榮偉大。這不禁令人聯想起《儒林外史》中鼓勵女兒為亡夫殉節的王玉輝，封建父權的陰影一直籠罩在中國家長的心頭，并沒有隨著封建制度的結束而退出歷史。只是王玉輝尚在女兒死后悵然若失，有所悔悟，而紅豆的父親仍不悔悟。小說冷靜平淡的敘述，既沒有激烈的沖突，也刻意淡化了情節的曲折性，平鋪直敘地講著令人細思極恐的故事。戰場的情況紛亂復雜，紅豆成為戰俘雖然意外，細究起來也有先兆。父親對紅豆缺乏關愛使得紅豆懦弱膽怯，父親明知這一切又不負責任地將他送上戰場，說父親才是葬送自己半生榮光的始作俑者也不無道理。

二、戰爭洗禮下受質疑的父愛

在紅豆少年的時候，父親就像一座大山，靜靜地佇立著。紅豆畏懼父親的威嚴，也崇拜著父親的威嚴，紅豆知道父親是個英雄，對此深信不疑，同樣也相信父親口中波瀾壯闊的戰場，相信部隊會將他錘煉為鐵打的兒郎。直到他自己踏上戰場，看到流著鮮血、虛弱、窒息的戰戰兢兢的戰友們，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使他驚懼恐慌，他才第一次質疑父親的英雄身份、威嚴之愛。

“整個童年與少年，有關戰爭的內涵是父親帶了酒意的自豪與懷念。戰爭是父親的初戀。戰爭在父親的眼里嫵媚動人。”“父親喜歡打仗，電影上父親那一輩永遠拿生命不當事，在死亡與恐懼面前神采飛揚興高采烈。他們沒有眼淚，沒有膽怯，沒有感傷，也沒有后退。只要能勝利，能凱旋，能完成那一份光榮與夢想。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貪生則活得和豬一樣臟。”而在紅豆眼中，“坑道里燠熱得讓人暈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絕望。你的肺葉永遠都打不開來，如初戀中固執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對你說不。他們不打仗，整日整日地聽見自己說不，我不。戰爭并不意味著打仗。打仗只是戰爭的一個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慮、恐怖，都成為打仗的附屬物，吸附在戰爭的隱體下面”。在一場戰爭中，既有父親念念不忘的槍炮往來、殊死相搏，也有紅豆所感受的不斷等待的恐懼。在無盡的等待中，對未來不停地猜想和揣測，一層層疊加著不安，撩撥著每個年輕戰士緊繃的神經，自己的生命不由自我掌控，仿佛全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下，被敵人監視、被敵人安排，作為魚肉的自己卻辨不清時間和方向。紅豆還沒來得及感受鮮血的溫度和槍炮的力度，就已經被這漫長的等待摧垮了心理防線。紅豆感受最多最真切的是鮮血變冷的恐怖，生命終結后的悲痛。虛無的光榮在隨時會送掉性命的時刻著實無法令人向往。

“人……是個什么，人怎么這一刻是這樣，那一刻又是那樣。‘我不是人，’紅豆輕聲對自己說，‘要么他就不是。’紅豆很突兀地高聲說。‘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紅豆看著頃刻間就能奪取性命的戰場，想著父親的英雄稱號，想著父親送他到部隊的殷切心情，他高喊著“我不殺，我不殺”，與其說紅豆是膽小怯弱，倒不如說紅豆是看過生死后對擁有生命抱以真誠的尊重，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言輕生，也尊重他人的生命，不言掠奪。他的生命應該用來成全自己的心愿，而不是成全父親的心愿。

三、父愛失落后徒勞的尋覓

只用暴力和霸權來取得威嚴的父親更像一個意識形態符號，不能算作一個完整合格的父親，更不能作為標桿培養出人格健全的下一代。沒有獲得父愛的兒子在生活過程中必然急切地渴求父愛的替代品以彌補生命的缺失，但未曾獲得父愛的人又如何懂得追尋愛呢？只不過是在尋愛路上徒勞地碰壁罷了。

從戰場死里逃生回來的紅豆背負著戰俘的“羞恥”，自覺難以面對家人，所以首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作為與紅豆一起長大的玩伴，見到歸來的紅豆，在短暫的驚訝后，更多的是再會的喜悅。可是，在由我組織的玩伴聚會上，安靜到詭異的氣氛使紅豆倍感吃力，與幼時玩伴的重聚沒有給紅豆帶來安慰。而接下來，紅豆的家人給了他更大的打擊。姐姐如見鬼一樣的嘶吼和抗拒，母親棉里針一樣的語言都像是尖刀，穩穩地插在紅豆的心口，至于被刻意忽略的父親的反應，可想而知是怎樣的錐心刺骨。疼痛猶可傾訴哭泣，羞恥只能自我消解。在家庭中也不能得到愛與關懷，紅豆便把希望寄托于初戀曹美琴。此時的曹美琴已經嫁為人婦，經營著一家服裝店，有一身塵世的風情。紅豆依舊喜歡她，“紅豆歷來就是這樣的男人，愛上一回便災難一次”。在與曹美琴的相處中，身如浮萍的紅豆有了暫時棲息的港灣。在曹美琴面前，紅豆有克制不住的傾訴的愿望，即使是打仗這種紅豆從不想提起的事情，也愿意講給曹美琴聽。溫柔的女人是安撫受傷男人的一劑良藥，從來就是這樣的，男人再堅強總會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化成繞指柔，將女人緊緊擁住。純凈的紅豆深深依戀著曹美琴，而有著家室的曹美琴只把紅豆當作休閑放松的假期，假期總要過完，到時各歸各位。所以在紅豆沒能滿足曹美琴的欲望時，曹美琴毫不顧忌地責罵紅豆：“沒用！要不給外國人抓了過去。”紅豆聽完“感覺身上有一樣東西一點一點墜陷下去”，一直小心呵護的愛情，也不能為他提供長久的庇護。可憐紅豆，又失去了根系，繼續漂泊。

在友情、親情、愛情接連碰壁以后，紅豆自己也絕望地放棄了掙扎。他再沒能觸摸到曹美琴的乳房，他視為家的象征的乳房。他從乳房的形狀想到了戰場上遍地的墳，他稱之為泥土的乳房。他生活的世界已經沒有什么能給他安全感的事物了，紅豆只能逃亡，回到精神的家園，到泥土的乳房里去。懦弱的紅豆再一次勇敢起來，經過多次的自殺，終于結束了自己欲哭無淚的一生，求得彼岸世界的安寧。

四、結語

小說的開頭引用了尼基·喬萬里《雨天的棉花糖》中的詩句：“如果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那么我的工作就是/不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這不是同一回事/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紅豆的悲劇就在于他不能做想做的事情，又不得不做不想做的事情，因為強大的父權壓迫著他、異化的父愛脅迫著他，像兜頭而下的羅網，逃不開也放不下。從紅豆不幸的生命中我們也應清醒地看到，以父權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和傳統觀念在現代社會中不合實際的部分，束縛了我們前進的腳步，也“傷害”了許多無辜的生命。畢飛宇強調的“鬼文化”表達了對傳統文化漠視個體生命存在、肆意踐踏人們尊嚴的憤怒。筆者認為只有在傳統文化中融入和強調人文關懷，重視“人”的價值和存在才可以促進社會的主體——“人”更完善、更美好地發展，從而完成對傳統文化的突圍。

參考文獻：

[1] 曹文軒.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2] 畢飛宇.雨天的棉花糖[A]//畢飛宇文集·冒失的腳印[C].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4.

[2] 畢飛宇.我們身上的鬼[J].小說選刊，2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