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小說“密室化”現象探析

摘 要：在文學語境中，“密室化”是指作家在寫作中刻意規避復雜的社會背景，將文學世界從現實問題中自發剝離的創作手法。本文將著眼于川端康成小說中“密室化”現象的文學表現，結合時代背景，剖析作家在隱晦的戰爭敘事下塑造文學“密室”的原因，并深入挖掘作家意欲借助文學“密室”揭露社會現實、救贖民族精神的創作意圖。

關鍵詞：川端康成 “密室化” 戰爭 精神救贖

日本學界大都認為川端康成的創作與現實存在一定的距離，甚至有脫離現實的傾向。這位成長在戰爭年代的文人將自己的一生與日本社會及政治生活緊緊地聯系在一起，頻繁參與國是且時常處于時局的風口浪尖。盡管如此，他的作品卻多以簡潔的故事描寫樸素的哀愁，除了少數幾篇時評外，幾乎從未正面渲染過與社會問題相關的元素。但是，川端康成絕不是一位脫離現實的作家，其主動規避現實的創作意識恰恰體現出其獨特的“密室化”文學特征，以及作家對戰爭陰云下浮華腐朽的社會現實和苦悶低落的民族情緒的強烈關注與救贖意圖。

一、文學語境中的“密室”與“密室化”現象

“密室化”一詞由“密室”的本意“四面嚴密關閉的房間；秘密的房間”衍生而來，現多見于政治語境中，用來形容地區政治中不公開、不透明的暗盤交易。而在文學語境中也可用“密室化”一詞指代特定的文學現象。日本當代文學評論家加藤周一認為，文學中的“密室化”現象即指“以現有的社會體制為前提，集中在作家關心的‘文學固有的領域’，尤其是私生活的心理上和美意識上。”①簡而言之，就是指作家在寫作中將文學世界從社會現實問題中自發剝離出來的創作方式?！懊苁一蔽膶W通過將社會現實隔離于“密室”之外的方法，表面上使得“密室”內部免遭外部現實問題的困擾，其真實的創作目的是借助內部出現的問題影射外部的現實生活、揭露社會問題的本質。

20世紀中后葉，日本文壇出現了一批具有典型“密室化”特征的文學作品，三島由紀夫與川端康成的作品皆為其中翹楚。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不僅帶領讀者領略了日本傳統文明的象征金閣寺的魅力，也為文學世界獻上了一座精美的“密室”。在戰爭頻仍的年代，金閣寺仿若從社會中隔離出來的小世界，以其無上的莊嚴與壯美庇護著年少失怙的溝口，將他從曾經被無限拒絕的生活中，從充滿“死”的世界中，拉回了“生”的人間。和三島由紀夫一樣，川端康成也一直嘗試在文學世界中創造遠離現實侵擾的“密室”。然而在他創造的文學“密室”里，無論是唯美純凈的雪國，還是詩情畫意的京都，雖不見焦灼的戰爭和帝國主義風暴，不見資本主義文明對傳統文化的暴風侵蝕，不見戰敗后的壓抑氛圍和揮之不去的戰爭陰云對民族精神近乎毀滅性的打擊，卻仍可見戰時及戰后生活中，社會秩序長久地陷入崩潰，傳統的茶道技藝日漸失落，年輕的舞姬喪失了留學機會而虛度光陰，平凡的家庭在和樂的面具下暗藏不倫。

二、川端康成小說中“密室化”現象的文學表現及救贖意圖

以《山音》為例，小說講述了在戰爭創傷造成的心理失衡下，尾形信吾企圖通過不倫之戀重獲精神平和的故事。小說通篇未在戰爭元素上過分著墨，但同時又以“密室”中人物切實的精神問題影射民眾面臨的巨大精神危機，這顯然便是“密室化”文學現象的典型特征。小說中，民眾行走在戰后殘裂的土地上，生活在工業文明步步逼近的機械化浪潮中，對戰爭的記憶遙遠而平淡。主人公信吾一面面臨被社會遺忘的尷尬，一面對看不到日本民族的未來心生憂慮，唯有依靠對純潔的兒媳菊子的遐思掙扎地生活在否定他人與自我否定的痛苦中。社會中信吾這樣的老人并不在少數，“從戰爭期間直到戰敗后，命途多舛，淪落者為數不少，兒子也大多在戰爭中死去”②。信吾的老朋友，鳥山，一個年過半百的一家之主，整夜徘徊于街頭卻不肯歸家。“每天晚上這樣徘徊街頭，是在沉思什么吧?！雹鄢了际裁?？要沉思的是一個老人的自我出路，還是一個失去精神力量的日本、失去信仰的社會的出路呢？“總算湊合，至少到目前還相安無事，只是不湊巧，女兒家和兒子家還安定不下來。”④目前社會尚且相安無事，但是日本的未來呢？戰敗后，日本社會生活雖日趨平靜，但仍無法掩蓋傳統文化在資本主義發展浪潮中節節敗退，民眾在失掉了信仰與方向的生活中飽受生理與精神上雙重折磨的事實。

1969年，川端康成發表特別講演《日本文學之美》，其中提到：“今日日本是明治百年，戰敗后二十五年，號稱‘昭和元祿’，當然這完全是基于經濟的發展和繁榮，文化隨之也多彩、艷麗和昌盛。然而，今天果真是文化藝術的興隆期嗎？是成熟期嗎？倘果如此，恐怕已是衰頹期了吧？”⑤在硝煙遠逝的二十多年后，作家仍為在市場經濟下傳統文化的背道衰頹而擔憂，為民眾之精神不能擺脫彷徨之困境而擔憂。這位感傷的文人將他的憂慮變成筆下人物的苦悶，試圖喚醒人們對最美好的“日本”的記憶，喚醒在彷徨中失去精神歸宿的戰爭遺民，喚醒在沉痛中等待救贖的民族。

三、川端康成小說中“密室化”文學現象的成因

無論是川端康成還是三島由紀夫，逃避敏感的時局是作家自發創作文學“密室”的直接原因。然而，“密室”文學真正的存在意義并非在于避免風波，更在于借助“密室”間接反映時局，揭露社會問題的本質。即便身處“密室”的保護下，安于逸樂的人們仍舊無法擺脫精神危機，那么造成危機問題的根源無疑只可能來自外部的社會現實。事實上，每一座“密室”都是現實問題追逼下的產物。溝口在形容金閣寺時曾說：“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筑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的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所籌建的建筑物?！雹藿痖w寺的價值不僅在于成為溝口的避風港，更因為它是民眾在戰火硝煙中唯一的精神寄托之所。綜觀20世紀中后葉的日本，戰爭可以說是造成社會問題和民眾出現集體性精神荒漠的一大主因。在法西斯政府窮兵黷武的政策下，日本民眾經歷了戰時的絕對忠誠和戰敗后的被迫服從，無論是在軍國主義思想下忍受的精神壓迫，還是戰敗的哀愁、美軍占領下的屈辱，都讓民眾在這場空前的浩劫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精神虛脫。本尼迪克特就曾敏銳地察覺到這種不安情緒，“日本近幾十年的小說，反復描寫了有教養的日本人如何在絕望憂郁和宣泄憤怒之間輾轉不安。這些小說的主人公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厭倦生活，厭倦家庭，厭倦城市，厭倦鄉村?！雹叨ǘ丝党梢嘟韫P下人物之口將戰后的日本比作經歷了新一輪戰爭：“也許如今新的戰爭陰影已經在追逼著我們，也許我們心中上次戰爭的陰影就像幽靈似的追逼著我們?！雹鄰膽饡r到戰后，政府對民眾的精神施壓從未消失，對言論自由的瘋狂壓制亦未消減。在此境況下，川端康成曾選擇回避時局而沉潛于日本古典文學中，徘徊在《源氏物語》的精神世界里。但他最終選擇以一條“最消極的合作、最消極的抵抗”的方式繼續寫作，選擇借助文學中的“密室”隱秘地抒情，諷刺虛偽的現實生活，揭露社會問題的本質，并多次試圖通過文學實現對民眾的精神救贖。

除去時局的約束，川端康成不愿意正面描寫戰爭及時局而代之以文學“密室”的原因，大概還因為這個固執的文人承襲平安王朝文學創作傳統的緣故。川端康成曾多次強調自己對日本傳統文化，尤其是平安時期文學的向往。眾所周知，平安王朝在歷史上雖是一段文明繁榮的時期，卻也因為攝關政治下的矛盾重重以及藤原氏內部的爭端，在風平浪靜之下始終波濤暗涌。盡管如此，以女性文學為主體的平安文學在總體上依舊呈現出淡雅的清韻，并習慣于在樸素的自然風物中透露隱約的哀愁。正如呂元明先生強調地那樣，“平安文學作家一般是避開正面描繪政治問題的，故‘物哀’極少觸及尖銳的政治社會問題，而追求深沉的內省”⑨。因此，平安文學的風骨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川端康成在創作中融入山水自然的情趣，極具物哀、風雅與幽玄的元素，并對政治及社會問題刻意淡化。

無論是戰時還是戰后，川端康成始終將筆下的世界緊鎖在“密室”中，通過“密室”隱約地表露戰時的痛苦和戰敗的哀愁，以及在破滅的社會中尋求民族再生的救贖意圖。對川端康成作品中的“密室化”文學現象的研究，將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川端康成文學創作的現實意義，理解日本民眾在戰時和戰后陰云下暗藏的真實情緒。

{1} [日]加藤周一：《日本文學史序說（下）》，葉渭渠、唐月梅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第490頁。

{2}{3}{4}{8} [日]川端康成：《山音》，葉渭渠譯，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01頁，第62頁，第62頁，第249頁。

{5} [日]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美的存在與發現》，葉渭渠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256頁。

{6} [日]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唐月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頁。

{7} [美]本尼迪克特（Benedict，R.）：《菊與刀》，田偉華譯，中國畫報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115頁。

{9} 呂元明：《日本文學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