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借助英國文化研究先驅威廉斯的“情感結構”理論,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分析了奧斯汀的名著《傲慢與偏見》,指出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中有意或無意中所揭示的階級狀況、中產階級和上流階層之間的矛盾以及通過婚姻解決這種矛盾的途徑,正是她的同時代人們對當時社會生活的普遍感受和體悟,是她的時代的整體情感結構。
關鍵詞:威廉斯 情感結構 奧斯汀 《傲慢與偏見》
在英國文學史上被譽為可以和莎士比亞比肩的女作家簡·奧斯汀二百多年來一直受到各個時代讀者的喜愛和推崇,她的作品以描繪英國“鄉鎮三五戶人家”的生活場景為追求,卻何以會享有如此持久的魅力呢?本文試圖運用威廉斯提出的“情感結構”理論,通過對《傲慢與偏見》的解讀來揭示這個秘密。
一、雷蒙·威廉斯及其情感結構理論
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是20世紀英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文化研究學科的奠基人。威廉斯著述豐碩,涉獵內容廣泛,幾乎涵蓋了工業革命以來英國社會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主要論著有《文化與社會》(1958)、《漫長的革命》(1965)、《鄉村與城市》(1973)、《電視:技術與文化形式》(1974)、《現代悲劇》(1979)、《關鍵詞》(1976)、《馬克思主義與文學》(1977)等。這些文化理論著作因威廉斯深刻的洞見和平實而不失睿智的文風而沒有遭受理論書籍慣常的命運——讀者了了,無人問津。相反,卻成為文化暢銷書,“僅英國就銷售了約75萬冊之多”①,威廉斯理論的影響和魅力可見一斑。
威廉斯“……在繼承和批判英國文化批評傳統的基礎上,擴大了文化的定義,規定了文化分析的任務,……具體提出了文化分析的手段”②。他的主要思想體現在他對“文化唯物主義”(Cultural Materialism)這一范疇的論述與闡發。以利維斯為代表的英國傳統文化批評理論把文化與物質對立起來,認為文化屬于形而上,物質屬于形而下,將文化看作一種精神的、意識的、思想的東西,沿著這個方向往前走,文化必然躍升為一套高懸的價值指數,而且它離形而下的物質現實越遠,價值越大。威廉斯卻認為衣食住行,思維言語,人的一切行為活動都是文化的具體表現。文化是唯物的,是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a way of life)。這種唯物主義式的文化理論別具一格地提出了一種新的對文學和文化的理解,即把文學和文化看成是社會性的、物質性的、生產性的。其中,“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是威廉斯分析文學的文化性質、社會性質的主要工具,是“文化唯物主義”的核心范疇。
“情感結構”是貫穿于威廉斯一生著作的一個核心概念。這個術語首次出現在1954年他與奧朗·邁克爾合著的《電影導論》一書中,其內涵可通過這段引文來把握。“在研究一個時期的時候,我們可以多少有點精確地再現物質生活和社會組織, 并在很大程度上重構支配性的觀念。在這里沒有必要討論在這復雜的總體中哪一個是決定性的方面……把一部作品與被觀察的總體聯系起來可能是非常有用的,但是,就算人們已經把它分解為孤立的部分, 那也總有某些找不到外在的對應部分的因素,這是一種常識,我們在分析中必須認識到這點。這種因素就是我所稱的一個時期的‘情感結構’,只有通過對作為這個整體的藝術品的經驗才能認識這種結構。”③由此可見,“情感結構”是指“某一特定時期人們對現實生活的普遍感受。這種感受包含著時人共有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并體現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之中”④。文學藝術作品是文學家、藝術家們對現實生活的內在感覺的外在反映和表現,其中隱含了文學家、藝術家們個人的現實生活體驗及其價值觀和世界觀,它們屬于社會的更為鮮活、更為生動的真實內容, 但并非是或尚未轉化為當時整個社會系統的主導價值體系和信仰體系。了解一個時期的社會、文化風貌的有效途徑,就是研究這個時期主要的文學藝術作品,把握其“情感結構”。威廉斯身體力行,他早期的著作《從易卜生到布萊希特的戲劇》《鄉村與城市》等,以及后來成為經典的《文化與社會》,都是通過對文學作品的分析,或者直接通過文學的形式,去表達或揭示時代的“情感結構”。在《文化與社會》一書中,威廉斯用“情感結構”理論為切入點,系統地分析了蓋斯凱爾夫人、狄更斯、迪斯雷利、金斯利和喬治·艾略特等五位19世紀以工業社會為主題的小說家的作品,指出英國工業革命時期一種普遍的情感結構:認識到工業革命帶來的罪惡,人們由此產生同情和恐懼;但同情未能轉化為行動,而是逃避。這種情感結構持續地進入到了這個時代以及之后的文學和社會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⑤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這些小說家描繪的社會里,當出現無法解決的危機時,作者往往會安排主人公移民到加拿大或澳大利亞等英國的殖民地。
與此同時,威廉斯還非常強調“情感結構”的動態性。它是一種在歷史過程中不斷發展、變化的有機的東西,即始終處于塑造和再塑造的復雜過程之中。他主張,新的一代人將有自己的情感結構,他們的情感結構好像并非來自于什么地方,變化的組織產生于有機體中,新的一代人將會以自身的方式對他們所繼承的獨特世界做出反應,吸收許多可追溯的連續性,再生產可被單獨描述的組織的許多內容,可是卻以某些不同的方式感覺他們的全部生活,將他們的創造性反應塑造成一種新的情感結構。
綜上所述,“情感結構”既是文學藝術創作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文學藝術研究的最佳切入點,是文學研究的有力工具。接下來,筆者將以此為工具剖析奧斯汀的小說《傲慢與偏見》,揭示這部小說所隱含的情感結構,從而透視奧斯汀和她的同時代人們的價值觀和對工業革命初期的普遍感受及其社會心態。
二、奧斯汀和她的時代
在英國文學史上,被評論家麥考萊譽為“散文中的莎士比亞”的簡·奧斯汀(1775-1817)留給后世六部長篇小說:《理智與情感》(1811)、《傲慢與偏見》(1813)、《曼斯菲爾德莊園》(1814)、《愛瑪》(1816)、《諾桑覺寺》(1818)與《勸導》(1818)。經過兩百年的變遷,奧斯汀的作品至今仍膾炙人口,深受讀者和專家學者的喜愛(喜愛她作品的人被稱為Janeite,簡迷)。她的作品被反復搬上銀幕,不斷翻拍成電視連續劇。推崇奧斯汀的作家,從瓦爾特·司各特開始,可以說是綿延不絕,粗略列舉就有:特洛羅普、喬治·艾略特、柯勒律治、勃朗寧夫人、愛·摩·福斯特、沃爾夫、利維斯等大家。對她的學術研究更是經久不息,從傳統的文學批評到新批評、女性主義批評、后殖民理論、生態批評以及文化研究等,不一而足。
這不禁使我們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么沒有宏大主題、僅以“鄉村三四戶人家”為描繪對象的奧斯汀的作品具有如此強大的魅力和生命力呢?《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對奧斯汀和她的作品的評價是:“第一個現實地描繪日常平凡生活中平凡人物的小說家。(她的作品)反映了當時英國中產階級生活的喜劇,顯示了‘家庭’文學的可能性。她多次探索青年女主角從戀愛到結婚中自我發現的過程。這種著力分析人物性格以及女主角和社會之間緊張關系的做法,使她的小說擺脫18世紀的傳統而接近于現代的生活。正是這種現代性,加上她的機智和風趣,她的現實主義和同情心,她的優雅的散文和巧妙的故事結構,使她的小說能長期吸引讀者。”并且說:“當時(指19世紀初)流行夸張戲劇性的浪漫小說,已使人們所厭倦,奧斯丁的樸素現實主義啟清新之風,受到讀者的歡迎……到20世紀,人們才認識到她是英國攝政王時期(1810—1820)最敏銳的觀察者,她嚴肅地分析了當時社會的性質和文化的質量,記錄了舊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變。現代評論家也贊佩奧斯汀小說的高超的組織結構,以及她能于平凡而狹窄有限的情節中揭示生活的悲喜劇的精湛技巧。”⑥可以說該評價毫不夸張地表明了奧斯汀作品的重大文學價值和社會意義。
奧斯汀生于1775年,卒于1817年。她的有生之年(18世紀末19世紀初)恰好是英國社會從資本主義前期進入資本主義工業化的過渡時期,也是工業革命的初級階段。這是一個新舊價值觀博弈、守舊與革新并舉、傳統與現代共存的復雜時代,如何解決或者緩和階級沖突成為她那個時代普遍的情感結構。在國內,始發于18世紀60年代的工業革命(1760-1860)所引發的經濟、社會、文化變化逐漸顯現并沖擊著人們的思想和理念。威廉斯對此有精當的描述:“新社會的成長,甚至連最優秀的人物也會感到困惑不解,各種觀點從繼承而來的范疇中發展起來,然后又出人意料地表露出來,甚至其含義自相矛盾,……卻又有許多一致的地方”。⑦與此同時,工業革命也創造了一個經濟上日益強大的新階層。代表工業主義的新興階級隨著財富的增加要求更多的政治權利和更高的社會地位,階級沖突日益顯著。在國外,終結了英國在“新大陸”殖民統治的美國革命(1776—1784)不僅創建了一個新型的國家,而且以“人人生而平等”的立國理念激勵著原殖民地的下層階級向傳統貴族階級要求更多的權利。同時,英吉利海峽對岸的法國發生的資產階級大革命(1789)及其之后引發的社會動蕩不僅讓英國的貴族們惶惶不可終日,而且讓英國的許多社會精英也對革命充滿了恐懼和仇恨,當時著名的政治家、作家和哲學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1729—1797)就不遺余力地批判法國大革命。雖然這樣,這兩場革命還是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英國相對保守的社會制度和根深蒂固的傳統價值觀。為了避免發生同樣的革命,英國貴族階級被迫做出一些妥協與讓步,以緩和日益加劇的階級沖突。一方面,昔日涇渭分明的階級區分變得模糊起來,例如跨階級的婚姻雖然還不是那么被社會認可,但已屢見不鮮;另一方面,人們可以通過增加財富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傲慢與偏見》中威廉·盧卡斯爵士就是很好的例證,他“以前在梅里頓經商,發了大財,然后被擢升為爵士”⑧。金錢和婚姻成為跨越階級鴻溝的有效途徑,這是當時真實的階級狀況和社會現實。
作為觀察敏銳的現實主義小說家的奧斯汀不可能對她所處的社會背景、時人的普遍感受無動于衷。然而,她留給我們的六部作品除了《勸導》,其余的都未直接使用過“階級”這個詞語。威廉斯在他的《文化與社會》一書的前言中說階級(class)這個詞被賦予最重要的現代意義“可以追溯于1772年前后,但只有在18世紀末其所包含的具有社會意義的現代結構才被確立”。⑨這或許可以解釋階級這個從19世紀開始被廣泛應用的詞語為什么沒有直接出現在奧斯汀的小說里,但沒有出現并不等于奧斯汀對此不關注。相反,她用自己獨特的方式溫婉而優雅地表述了她對困擾她的她所處時代的階級矛盾的關切和解決之道。下文我們將以《傲慢與偏見》為例,借用威廉斯“情感結構”理論,探索奧斯汀是如何揭示她的時代的普遍感受的。
三、《傲慢與偏見》的情感結構
出版于1813年的《傲慢與偏見》是奧斯汀最暢銷且最受公眾喜愛的小說。從電影誕生以來,幾乎每隔十年就有一部以該小說為藍本的電影上市,最新版的《傲慢與偏見》電影拍攝于2005年。該小說還三次被翻拍成電視連續劇。《傲慢與偏見》也深受中國讀者的喜愛。據百度百科統計,從1980年開始,幾乎每年都有該書的中文版出版。⑩
在奧斯汀生活的時代,流行小說多是由女性作家創作的、以婚姻情節為主線或以婚姻為主題的小說。乍一看,《傲慢與偏見》這部小說通過班納特家幾個女兒對終身大事的不同處理,描繪了四種不同類型的婚姻{11},表現出鄉鎮中產階級家庭出身的少女不同的婚姻觀,可以說主題沒脫窠臼,毫無新意可言。然而,如果深入觀察,我們會發現奧斯汀選取婚姻為這部小說的關注中心之目的與和她同時代享譽暢銷書界的女性作家們大不相同。像瑪利亞·艾奇沃斯(Maria Edgeworth)、艾米麗·歐派(Amelia Opie)、伊麗莎白·尹池邦德(Elizabeth Inchbald)、芬妮·伯尼(Fanny Burney)、簡·韋斯特(Jane West)、漢娜·莫爾(Hannah More)以及瑪麗·沃斯通卡拉福特(Mary Wollstonecraft)等這些流行小說家們的作品,不是把婚姻當作教育青年女子的手段,就是把它作為反抗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工具。{12}奧斯汀的高明之處在于她選取時人熟悉的主題——婚姻為自己小說的主題以示對傳統的尊敬,因為只有婚姻被認為是“適合女性作家處理的主題”,但她沒有局限于此。她用這個老生常談的婚姻主題和屢見不鮮的婚姻情節作為她參與當時時代的主導話語——階級沖突的討論的方式,并且把婚姻作為消除階級沖突的手段,可謂舊瓶盛新酒。雖然奧斯汀的解決之道在現實生活中可能起不了多少作用,但說明她感覺到了時代的脈搏:社會大眾普遍意識到了階級沖突在日益加劇并渴望消除這種沖突,因而她比她同時代的女性作家們有著更為敏銳的洞察力。
我們來看看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里是如何不著痕跡地描繪當時的階級狀況的。收入、擁有的財富和是否擁有頭銜這三條是廣為認可的確定社會階層的標準。據此,我們對幾位主人公的社會地位進行一個排列。達西先生年收入一萬英鎊,擁有稱之為“彭伯利(Pemberley)”的豪宅一處以及幾乎一半的德比郡的財產。參照大衛·斯普瑞(David Spring)在《各個階層》中所描繪的“19世紀頭十年中,一個需要養家糊口的熟練工人如果幸運的話,年收入可能達到一百英鎊,而一個非熟練的工人年收入則可能有四十英鎊”{13},以此來判斷,達西先生雖然沒有因襲的貴族頭銜,但他的巨額收入和與有貴族頭銜的人的親戚關系(如他的姨媽凱瑟琳·德布夫人)讓他穩居上流階層之列。
凱瑟琳·德布夫人是路易斯凱·德布爵士的遺孀,擁有叫作“羅森莊園(Rosings Park)”的豪宅,所帶花園有半英里之大,室內裝飾之富麗堂皇連見過世面的威廉·盧卡斯爵士都目瞪口呆。小說未具體提及她的收入,但按照柯林斯牧師在拜訪班尼特一家時向他們夸耀他的恩主的富有時所說“光她一個起居室的煙囪就化了八百英鎊”來推測,她肯定收入不菲。不菲的收入、貴族頭銜以及“巨大的地產”,該夫人無疑屬于上流階層,或者更準確地說貴族階級。
賓利先生從其工業家父親那兒繼承了一筆可觀的遺產,年收入有五千英鎊,但他沒有地產,目前租住在班奈特一家居住的朗伯恩附近的納桑菲爾德莊園。賓利先生雖然收入可觀并且“錢途”無量,但由于沒有頭銜也無房產,屬于中產階級,或者最多可以稱之為富裕的中產階級。這就毫不奇怪,在菲茨威廉姆上校眼中,他只是一個“像紳士一樣令人愉快的青年”。
女主人公伊麗莎白和她的姐姐簡依靠她們的父親生活。她們父親的“財產雖一年可收入兩千英鎊,但不幸的是他的女兒們無法繼承,因他繼承的是有條件的遺產,只能傳給男性繼承人。”父親在世時,她們可以過著衣食無憂的體面生活,但父親百年后她們將無家可歸,只能靠每年一百英鎊的養老金過活。因此她們也只能勉強算作中產階級。
小說中其他的人物還有盧卡斯一家、柯林斯牧師、噶狄納一家、飛利浦一家以及眾軍官,根據他們的經濟狀況和社會地位,他們大都屬于中產階級。對于有些評論家批評奧斯汀只關注中產階級和上流階層的生活似乎有失公允,但這么多的中產階級人物或許暗示著當時社會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隊伍。
現在,我們來考察《傲慢與偏見》是如何展示當時的階級沖突的。
首先,小說的標題似乎在表明男女主人公最初的沖突是由各自的傲慢所引發的相互間的偏見而造成的,但事實上,他們相互的傲慢和偏見是由階級沖突造成的。達西和伊麗莎白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成長中所浸淫的社會價值觀不同,因而有著不同的人生觀、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在伊麗莎白眼中,達西“驕傲,高高在上且難以討其歡心”,“(其)行為讓(她)完全相信(他)目中無人,自滿自大,自私自利,對別人的感情不屑一顧”。因此,當達西第一次向她求婚時,坦言他是“屈尊俯就”,也意識到“她因令人尷尬的親戚而低他一等,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家庭障礙”,因而遭到伊麗莎白的斷然拒絕,并且聲稱他是“世界上她最不愿意嫁給的男人”。很顯然,伊麗莎白對達西的傲慢不是由于她的美貌和才情而是出于反擊或報復他對她的傲慢,可以她親口對菲茨威廉姆上校所說的話為證:“我的勇氣總是隨著那些想嚇倒我的企圖而增長”。就達西而言,他對伊麗莎白和其他人的傲慢不是因為他的德行,而是因為他的財富和地位。因此,由此引發的偏見是階級沖突的具體體現。賓利和簡屬于同一階級這個事實也合理地解釋了為什么在他們的關系中不存在這樣的障礙。每一位讀者都會相信,如果沒有達西的干涉,他們倆的訂婚會更早些。
階級沖突還體現在伊麗莎白和凱瑟琳·德布夫人之間。當伊麗莎白拜訪已成為柯林斯妻子的好友夏洛特期間,曾被邀請去德布夫人宮殿般的府邸做客。其間,她周圍的所有人都對德布夫人表現出沒來由的尊敬或懼怕,而唯獨伊麗莎白“勇氣仍存。她沒有聽說她有什么令人欽佩的才智或美德,而只有金錢的莊嚴和貴族頭銜不會讓她對她心生懼意的”。在她們相見時,德布夫人絲毫未掩蓋對她家庭背景、所受教育的不屑與鄙視,而伊麗莎白對她的無禮的反擊機智而堅決。這里僅舉一例。當德布夫人問她多大時,伊麗莎白回答說“有三個長大成人的妹妹,夫人您別指望我會說出自己的年齡”。她對德布夫人“無禮”的機智反擊使她“相當吃驚;伊麗莎白甚至懷疑自己是第一個這樣有禮有節地敢于頂撞她的人”。
另一次伊麗莎白和德布夫人面對面的沖突發生在德布夫人親臨伊麗莎白家,命令她承諾不接受她外甥的求婚,伊麗莎白堅定地拒絕了她的無禮要求。德布夫人聲稱由于階級差異伊麗莎白不能嫁給達西,伊麗莎白理直氣壯地回答說“他是紳士,我是紳士的女兒,就此而言我們是平等的。”她們倆之間的沖突并不僅僅是由于德布夫人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達西,而實際上更是由于家庭背景和社會地位造成的。德布夫人警告伊麗莎白“如果你明白自己的優點的話,你是不會希望離開哺育你的生活圈子的”,這等同于在說伊麗莎白屬于一個不同的、低下的階層。盡管伊麗莎白理直氣壯地回答“就此而言我們是平等的”聽上去有一定的道理,但德布夫人的反問“但你的母親何許人?你的姨媽、舅媽、姨夫、舅舅又是何許人?”似乎更為有力。有趣的是貴族身份的德布夫人表面上在氣勢上勝過伊麗莎白,但事實上是中產階級出身的伊麗莎白擊敗了她,這可能是中產階級在奧斯汀所處的時代日益強大的真實寫照。
從物質方面而言,也許是因為上流階層和中產階級生活都比較富裕,而且階級的現代意義尚在形成階段,《傲慢與偏見》里所表現的階級沖突遠沒有19世紀中后期或是20世紀的一些小說中所描繪的階級矛盾激烈(在后來的這些小說里,階級矛盾已被稱之為階級斗爭,下層和勞動階級占據中心位置)。因此,不難理解為什么奧斯汀會提出通過婚姻這樣有趣的策略來彌合階級鴻溝。上流階層的達西因此不得不再次屈尊向出身中產階級的伊麗莎白求婚,不辭勞苦地設法同伊麗莎白喜愛的舅舅、舅媽交朋友,他們因靠經商謀生被德布夫人鄙視,還得頗費心機地挽救伊麗莎白妹妹與人私奔對家族聲譽造成的致命損害。達西和伊麗莎白的婚姻受到了班納特家每個成員和他們的親朋好友的歡呼。婚姻情節充當了解決階級沖突的有效工具。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中有意或無意中所揭示的階級狀況、中產階級和上流階層之間的矛盾以及解決這種矛盾的途徑,正是她的同時代人們對當時社會生活的普遍感受和體悟,是她的時代的整體情感結構。奧斯汀被稱為她那個時代的代言人是當之無愧的。
① Raymond Williams, Politics and Letters: Interviews with New Left Review,P2。
② 趙國新:《英國文化研究的起源述略》,《外國文學》2000年第5期,第55頁。
③ Orrom Michael and Raymond Williams. Preface to Films,P21-22。
④ 趙國新:《情感結構》,《外國文學》2002年第5期,第79頁。
⑤⑨ Raymond Williams. Culture and Society 1780—1950,P118;Introduction xiii.
⑥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第1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版,第376頁。
⑦ 雷蒙德·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吳松江、張文定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4頁。
⑧ Austen, Jane. Pride and Prejudice. Wordsworth Classics, 1999:16.(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對小說文本的引用中文均為本文作者所譯,不再另注)
⑩ 見http://baike.baidu.com/view/36422.htm,2015年8月25日檢索。
{11} 四種不同類型的婚姻分別是:賓利先生和班納特家的大女兒簡、達西先生和二女兒伊麗莎白、柯林斯牧師和夏洛特以及韋克姆和莉迪亞之間的婚姻。實際上老一輩的班納特夫婦之間的婚姻也可以稱之為一類。
{12} Meenakshi Mukherjee. Jane Austen,P1-27。
{13} David Spring. “Levels of Rank.” Issues of Class in Jane Austen’s Pride and Prejudice,P47。
參考文獻:
[1] Michael, Orrom and Raymond Williams. Preface to Films. London: Film Drama Limited, 1954.
[2] Mukherjee, Meenakshi. Jane Austen. London: Macmillan, 1991.
[3] Williams, Raymond. Culture and Society 1780—1950. New York: Anchor Books, Doubleday Company, Inc.,1960.
[4] Williams, Raymond.Politics and Letters: Interviews with New Left Review.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79, Verso paperback edition, 1981.
[5] Spring, David. “Levels of Rank.” Issues of Class in Jane Austen’s Pride and Prejudice. Johnson, Claudius D. ed. Detroit: Greenhaven Press,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