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張機·前調》民間詞辨析

摘 要：本文從民間詞視角辨析《九張機》的屬性，指出九張機民間詞創作特點；接著從詞的結構、技法、表情等方面賞析九張機的藝術特色：藝術結構的明晰美、跳躍美、音律美；隱寓、雙關、用典技法的繼承與創新；景情互動與婉轉反復。

關鍵詞：《九張機》 民間詞 創作特色 辨析

宋詞中民間詞向來較少考究，可能是宋時名家輩出，各大家的詞作覆蓋了民間詞的光芒，也就較少提及了。《九張機》詞出自南宋年間選編的中國最早一部詞總集《樂府雅詞》，署名為無名氏，對其究竟是民間詞還是文人詞，頗有爭議。胡云翼先生認為“該是文人或者文人模擬民間詞寫的作品”①。就詞的結構，采用聯章體，屬于典型的民間文學詩歌體裁結構，也適合在當時瓦市勾欄演唱，而且詞中婉轉反復詠情的特色，體現民間詩詞反復吟詠的特點。就詞內容來看，北宋文人多認為詞不宜載道，他們創作詞時不會有意像唐人白居易、劉禹錫等會去民間“采風”，無意去關注民間底層生活、反映小織女的情感世界，但若沒有較深刻的民間勞動體驗，很難較好展現紡織過程中的細節和紡織女心態，就像柳永若沒有混跡于勾欄瓦肆的豐富經歷，絕不可能寫出濃厚的市井俗詞，所以九張機創作更可能來自民間底層人民的集體創作。第三，用詞多雙關、隱寓等表現技巧，如隱寓詞雙蝴蝶、雙枝、雙葉等寓意成雙成對，雙關詞如“絲”（思）、“垂蓮”（垂憐）等都是民間詩詞的顯著特點。有人認為用詞綿麗，不俗不白，不似民間詞。其實民間詩詞不盡質樸無華，像南朝吳歌、西曲等體現纖濃艷麗的特點，九張機詞所反映的地域與南朝吳歌、西曲創作地域相同，在某種程度上體現江南民間詩詞一脈相承。第四，北宋文人情詞對象多是歌妓、舞女，情詞側重描寫人物的內心幽微的情感世界，而民間詞抒情則直觀明了。九張機詞中從“四張機”到“九張機”，一詠三嘆，“句句直敘寫情”，婉轉反復書寫一種“情”即相思別恨之情，并隨著整個織布過程鋪陳開來，這種吟詠反復抒情的特色與南朝民間詞吳歌《子夜歌》《子夜四時歌》極為相似。若單寫一種“相思”，文人之詞較簡潔，更隱喻些，都喜歡借物言情，借景寓情，比如秦觀、蘇軾、歐陽修、晏殊、賀鑄等情詞，較少鋪設反復，直抒胸臆，推崇遣詞造情的意境是情朦朧、意朦朧，如：“淚眼間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雨，滿城風絮。”這也是文人用詞的“雅潔深婉”，而民間詞較“繁雜淺切”的特點。因此綜上所述九張機應是民間詞，它的創作素材來源于民間，可能經過民間文人潤色而成。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里說“九張機自是逐臣棄婦之詞，凄婉綿雨，絕妙古樂府也”，甚至認為詞至九張機，高處不減“風”“騷”。正因為九張機的藝術成就也使很多人認為其是文人詞，而不是民間詞。但是從創作內容和創作的藝術特色上來看，九張機應是較為明顯的民間俗詞，下面是對《九張機》前調組詞賞析中進一步佐證其民間詞創作特點。

一、結構：數量詞帶來結構的明晰美、跳躍美、音律美

《九張機》屬于聯章體結構，以數量詞形式如“一張機”“兩張機”“三張機”等如同一條線將組詞串聯起來，將整組詞內容梳理一番，可概括成以下小情節：紡織初始，想起春日熙照，采桑路上，桃花簇簇，鶯語啼鳴，情人遠行，傾情難訴，回顧淺笑，花中歸去。這時猛然想起紡織任務緊，又趕緊咿呀咿呀織起布來，看著織到的垂蓮，忍不住情思如亂；織到鴛鴦，又怕人裁剪，織到回紋，想起古人作詩，更是傷心凄涼。唉，織好了雙葉、雙花，雙枝，想起薄情郎，這織好的布呀，從頭到尾，都織進我的一種相思。正是這些數字詞“一張機、二張機、三張機……”就將詞的內容界定明顯，結構清晰，一目了然。

九張機詞結構以數量詞為明線貫穿首尾，而暗線是相思之情貫穿始終，就如曾《樂府雅詞》《九張機·序》里說的“章章寄恨，句句言情”的特點。數字詞，初看是組詞的結構需要，其實這些數字詞里數字的累加恰恰隱寓一種時間的流淌過程，在古代，數字如一、二、三、四等，并不只是數字實數的含義，在文學表達上更多帶有虛指成分，意思是繁多，如一張機、二張機、三張機等，我們翻譯可以是“機子織呀織呀，織了一次又一次；機子織呀織，織過一張機，又一張機”。而且在組詞中通過數字詞作為時空交換跳躍的支點，例如“一張機”追憶初春采桑路上情景；“三張機”回到現實晚春季節，眼前織布任務正催得緊；“四張機”從紡織聲中又觸景生情，追憶過去，過去和現在交織在一起，現在與未來交織在一起；如七張機，“鴛鴦織就又遲疑，只恐被人輕裁剪，分飛兩處”，這種時空不斷交換、反復，均通過數字詞得以實現，正是這個銜接“支點”，使得整首組詞無縫對接，跳躍自然，不會突兀，也敘寫了紡織女不停辛苦勞作的過程。

其次這種數量詞反復吟詠，也帶來音節的節奏美，因為是長詞，反復吟詠也給聽者帶來回味咀嚼的空間，帶來一種美感效應，若無數量詞，全組詞一氣呵成，必然給聽者帶來聽覺疲勞，就如演唱曲中的過門，帶來音律美。

二、技巧：隱寓、雙關、用典技法的繼承與創新

從整首詞的表現技巧來看，組詞中多用隱寓、雙關，和用典。例如“雙蝴蝶”“雙葉雙枝雙花”隱寓物有雙，人間伴侶更應成雙成對，這也是古人最普遍的愿望，也是最常見的寓意表現形式。雙關如“絲”（思）、“垂蓮”（垂憐），典故中有沈郎詩和回紋詩。而九張機詞運用雙關、典故、寓意詞這種傳統表現手法，別有一番新意。如“回梭織朵垂蓮子，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句中雙關用詞，不僅體現含蓄美，又折射出“理趣”美，詞中寓意是：織成曲折回繞花容易，自己千絲萬縷愁緒，怎又能理出頭緒來？在情與物對應中，更說明人間情感的復雜性、曲折性，真是剪不斷，理還亂。而“整”字令人易想起織女在紡織過程中整理絲絮的動作，又暗示織女內心深處一直想整理自己萬般的相思愁緒。用詞既形象貼切又帶有暗示性。“整”字不僅是單純的詞義符號，而是具有想象力符號，容易令人產生聯想。在用典時，如“橫紋織就沈郎詩”，此處“沈郎詩”指的是因愛沈詩癡迷到竟額頭書寫“沈郎書室”的典故，此處用典意在：我滿腦子都是你，都是你，這是情到深處的表現，但描寫相思之情作者還覺得不夠，在用典的基礎上又將這種相思之情推進一層，“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意思是不說想得愁緒滿懷，不說想得伊人憔悴，只是想寄言一句：我想你。相思情深卻以質樸簡單語言表白，寥寥幾字，卻是字字重千斤，用詞表情令人耳目一新，起到“一句頂千句”作用。再如“回紋知是阿誰詩”，令人想起凄婉美麗的愛情故事，此時我織錦就有如當年蘇氏織錦那樣：織進凄涼之情，織進相思之情。以“不忍更尋思”一句，使用典在傳情達意上更進一層，說明了相思凄涼之情已到了極點，到了怕再相思的程度！詞中用典翻新，表達出一種更深廣的情感世界。

三、抒情：景情互動與婉轉反復

詞中寫景寓情也有獨到之處，首先情景交融，襯托如絲如畫的美好戀情。詞中將這對情侶安排在“采桑陌上，桃花樹下，鶯語綿綿，回顧一笑，花中歸去”的如詩如畫情景，襯托出這段戀情是如此美好、令人向往的，猶如古詩“人面桃花相映紅”境界。其次情景互動是本組詞抒情一大亮點，例如“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明明是鳥聲迷人而忘歸，卻偏用互換角度手法寫鳥不放人歸，既寫出了鳥聲之迷人，同時也表現鳥能通人意，鳥與人彼此在精神上達成默契和愉悅之感。不僅寫鳥聲迷人，更表達出人鳥相悅之情，使詞意更拓深一層。同時似乎在悄悄暗示：我為何流連忘返？明是鳥聲迷人之故，暗是等情人之故。再如二張機的“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間歸去，只恐被花知”，“深心未忍輕分付”，一方面是“發乎情止乎禮”之故，也在暗示這對情侶是熱戀中未公開的情侶，不能像一些情侶公開地殷殷話語或“執手相看淚眼”，只能裝作路上巧遇眉目傳情，又生怕被人察覺，回眸一笑花中歸去。這花中含羞一笑給詞蒙上一層朦朧含蓄之美，而怕“花知”使詞顯得灼灼生動之氣，此時便能理解首句“采桑陌上試春衣”那為誰裝扮試春衣的緣由了。再看“吳蠶已老燕雛飛”一句，與南朝《西曲歌》中《作蠶絲》“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詞義有相似之處，詞中“蠶已老，燕雛飛”不僅暗示季節變化，已到暮春，織女們從采桑養蠶也開始忙著織錦，同時也暗示種種情思并非如同春蠶已老，絲（思）情已斷，相反卻是相思欲濃烈，便有下半部濃濃寫情之句。

詞中最重寫情，采桑、織錦過程中都在寫“情思”，采桑寫的是相戀，織錦寫的是相思，而且在織錦過程中婉轉反復吟詠“一種相思，百樣情”：“四張機”寫相思之惱，愁緒如絲，剪不斷，理還亂，如“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五張機”寫相思之癡，“只恁寄相思”；六張機，寫相思之盼，何時彩蝶雙飛，“獨自看多時”；七張機，寫相思之憂，怕像鴛鴦被人裁剪“分飛兩處”，“何時再相隨”；八張機，寫相思之苦，“織成一片凄涼意”“厭厭無語”，這種苦，苦到“不忍更尋思”；九張機，寫相思之結，這相思之結，就是“從頭到底、穿過一條絲”的相思之情。鋪陳種種相思情感，如此細膩，如此纏綿曲折，將織女相思之情寫得風情四溢，無邊無際，但在抒情寫意方面總的來說比文人詞直露，并不刻意隱藏，符合民間詞繁雜淺切的特色。

總之，九張機在詞史上可謂是“辭情相稱”的優秀民間詞，在藝術上突破以往民間詞局限，既有文人詞的雅意雋永，又有民間詞的纖麗濃烈，值得后人學習品鑒。

① 胡云翼選注：《宋詞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版，第150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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