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日亮的小說中有一類“古韻新題”的作品,套用傳統的意象和典故反映出與時代同步的新活內容,在獨特的語境中提出人性豐富而復雜的命題。本文將從朱日亮小說中借古韻形式展現出來的變態婚戀、身份認同、人性異化三個題材闡釋朱日亮小說對傳統敘事資源的變革,感知其作品獨特的敘事方式。
關鍵詞:“古韻新題” 傳統敘事資源變革 人性
在朱日亮的小說中,有一類借用“古韻”表達“新題”的作品。這類小說套用傳統意象和典故,對傳統敘事資源進行“新編”和“重擬”,以“舊瓶裝新酒”的方式反映新世紀社會變革下人性情感的變化。本文以《氓》《鵲橋之約》《歸去來兮》《鵲巢》《君子好逑》《鬧紅》六部小說為例,探究朱日亮小說中的“古韻新題”現象。
一、從棄婦閨怨到變態婚戀的書寫
在傳統敘事題材中表達女性閨怨的作品并不少見,《詩經·衛風·氓》便是其中的佳作,作品控訴了一名負心男子從“氓之蚩蚩,抱布貿絲”的殷切追求到“二三其德”甚至“至于暴矣”的轉變,反映出女主人公對愛情及婚姻的思考。朱日亮的小說《氓》{1}沿用了這個題目,卻表達出與“氓”所代表的“離棄”含義相反的“不離不棄”的主題,并以男性視角講述了單身漢和有夫之婦間的特殊愛情故事。
主人公許家樂是一個執著守候、癡心不改的男子,他所戀慕的女人梅清是一個丈夫癱瘓在床的有夫之婦,禮法與道德的枷鎖使他愛而不得。一面是情感和欲望,一面是道德和良知,終于有一天理智的閘門被欲望的狂洪沖毀。因為思想上的壓力,許家樂終于決定放棄這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然而當心愛之人自殺的電話傳來時,他仍然選擇走向自己的心。在《氓》中,作者著力于復雜人性的探索,許家樂的形象是豐富而多元的,他摳門小氣,對待工作卻嚴肅認真;他喜歡梅清,卻又常常惹她生氣。小說正是通過許家樂來表現小人物的喜怒哀樂,于微末之處彰顯人性的復雜。
小說中關于梅清情感世界的描寫也同樣具有社會意義,這類因丈夫殘疾而身心俱疲的女性形象在張愛玲的《金鎖記》、賈平凹的《天狗》中也曾出現,作品往往探索著倫理道德與人性情感的矛盾命題。
不同于傳統意義上對“偷情”題材的口誅筆伐,在這個極易觸碰道德底線、引起讀者反感的走向中,作者力挽狂瀾,通過對許家樂的塑造,讓讀者無法指責甚至同情他和梅清的感情:許家樂對梅清的感情真摯而隱忍,那句回答梅清的“我等著你”表現了他的情深無悔;在梅清邀請他去自己家時,他卻因為梅清丈夫癱瘓認為“這太欺負人”毫不猶豫地拒絕。此處可以看出許家樂情感和道德間的拉鋸戰,也可以看出梅清的痛苦與不甘,他們的痛苦“不僅醫生無能為力,法律和道德也完全無能為力”。而這種戴著道德戒律鐐銬的情感危機,這種禮法與人情的矛盾共生,恰留給讀者一份審視與深思。
《鵲橋之約》{2}也是一部反映復雜人性的作品。主人公李強是一個被緊張的生活、激烈的家庭矛盾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社會底層人物。工廠的買斷、妻子的抱怨讓李強變得麻木、漠然。當酷似李強中學暗戀對象的王鴿出現時,李強把自己的一腔渴望都寄托在了王鴿的身上。但在王鴿眼中,行為怪異的李強是一個“變態”的“瘋子”,按摩女王鴿對李強這種病態的愛戀不屑一顧。面對王鴿和妻子的雙重打擊,李強對生活陷入了絕望,他試圖以死要挾王鴿的愛……
這部小說精彩地塑造了瘋狂的李強、虛榮的王鴿和潑辣的吳小娥等形象,真實地展現了小人物在生活中的掙扎與無奈,以及其精神世界的麻木與迷惘。“鵲橋”這個中國傳統敘事中“浪漫而美好”的紐帶變成了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小說的結尾處是描寫人性復雜極其重要的一筆,在李強被帶上警車的時候,嘴里說著“倒霉死了”的王鴿卻不自覺地“流眼淚了”,為作品增添了更多的含義。面對李強的追求王鴿一直是冷漠以對,但在她內心中卻充斥著復雜的情感,是同情、是感動抑或是不知不覺地愛上了卻不自知。這一筆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而這種精神重壓下人性的復雜心理恰恰是值得關注的。
對于“氓”“鵲橋”等這些經典的傳統題材讀者往往產生出先入為主的觀念,朱日亮卻能將這些耳熟能詳的題材陌生化,給予其“反轉”功能,令讀者在面對意料之外的作品內容和思想時產生出對生活現狀的思考,這也恰是古韻新題獨具特色的表達效果。
二、從鄉土情結到身份認同的困境
中國自古有安土重遷的觀念,也就形成了獨具中國特色的帶有鄉土情結的文學作品。朱日亮的小說中也有這類題材的書寫,如《歸去來兮》《鵲巢》等。然而這些作品不只表現人對故鄉的眷戀,更反映出經濟變革、城鄉發展不平衡狀態下的人物身份認同困境。
《歸去來兮》{3}便是一部反映主人公對“故鄉”執念的作品,作者巧妙地借用了東晉時期陶淵明作品《歸去來兮》這個題目,將主人公李夏在大城市與小城市中身份尷尬的窘境展現了出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本是對故鄉的欣然向往,借此來書寫李夏的“何處是故鄉”則更有諷刺意味。李夏歸去的地方并不是自己的故鄉,而是在父母潛移默化下的一樁心事、一種使命。上海對李夏來說是陌生的,但是“歸”去上海的執念卻像“種子”一樣植根于李夏的心中,她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要回去”,但她時時意識到“她的歸宿該在那里?!庇谑?,李夏嘗試“返鄉”,卻每一次都受到傷害。最終,李夏極具諷刺的“以革命的名義”選擇了婚姻這條捷徑。然而李夏并沒有得償所愿,這一次嘗試同樣帶給她欺騙和痛苦。最后當李夏以肉體為代價換來本地戶口時,她卻茫然了。沒有了自尊的李夏,她的回鄉已失去了意義……這部《歸去來兮》反映出以李夏為代表的“進城式”困境,一方面他們向往繁華都市的摩登生活,卻無法融入其中;另一方面他們不甘于小城市的安逸,卻故土難離。這種尷尬恰是新時期以來大批進城務工人員身份認同的困境,作者借“歸去來兮”這個主題強烈地展示出了這類人“身無所依”“心無所依”的不知所歸。
朱日亮的小說《鵲巢》{4}表現的內容則和由《詩經·召南·鵲巢》引申出來的成語“鳩占鵲巢”一致,小說講述的是一個關于房子的故事。六子一家因老房拆遷而放棄了“北京人”的身份,留守北京做保姆的六子媳婦李晶打工的地點恰巧在六子家當年的房址上。一種強烈的不甘使六子在這所房子里放縱享樂,卻恰好被回家的主人發現并送進了派出所。這是經濟轉型下“身份”“戶口”“資源”等重新洗牌的問題再現,原本作為“北京人”的六子因拆遷被驅離出“北京圈”,積郁下的反抗只能通過“鳩占鵲巢”——以雇傭的身份在主人家的房子里為所欲為來報復,這種“鳩占鵲巢”有強烈的諷刺意味,這座房子的舊址恰是六子一家的,但在眼前的新居卻已物是人非,這種強烈的心理落差是導致六子悲劇的根源,也正反映出社會變革下人們對身份認同的失落,究竟是誰被占了巢、奪了家,這是一個值得思索的社會問題,作者通過傳統的“鵲巢”引起了讀者對自我歸屬問題的思考。
新時期以來進城務工已經成為一種潮流。當大批的外來人口涌入,他們的權益保障、他們的身份認同卻成為隱痛。作者通過“歸去來兮”展現出外來者的無所適從,更借由“鵲巢”揭示外來者無家可歸的心理負荷,這種以傳統素材反映出當下社會問題的表達方式深刻地引起社會的關注。
三、從美景佳人到人性異化的思考
《詩經·周南·關雎》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傳頌千年的愛情戀曲,朱日亮的小說《君子好逑》{5}重演了中國版的“小公務員之死”,再現了當代版的“官場現形記”,將一個為了得到晉升機會時時小心謹慎、處處察言觀色,最終雖然得到了期盼已久的職位卻永遠失去了愛人的小公務員描摹得淋漓盡致。作為一名政府官員,李杜無疑是“合格”的,他深諳“為官之道”,能揣摩上司的心思,謀求晉升機會;然而作為情人,李杜則是失敗的,他因對名譽地位的在意而使純粹的愛情摻了雜質。李杜只能將自己的感情藏在陰暗的角落里,最終傷害了左小青,也傷害了他自己。李杜的狀況正是一些渾渾噩噩的政府官員的映照,他們是可悲的,每天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生怕行差踏錯,在精神的牢籠中緊張度日;他們又是可恨的,一腔熱情不是用在踏實辦事上而是用來揣摩領導心思,這種本末倒置的行為將會帶來嚴重的潛在危機。作為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作品,小說對這樣一種現狀的揭示具有深刻的警世意義。
在劇烈的社會變革中,人的價值判斷也會深受其影響。《鬧紅》{6}表現的正是在“革命紅潮”引導下少女的價值觀念違背自然事物客觀發展規律在生理和心理上產生的問題。“鬧紅”一詞見于南宋詞人姜夔的《念奴嬌·鬧紅一舸》,這里的“鬧紅”是指荷花綻放時的勃勃生機,而在朱日亮的小說中卻有多重含義,一方面它暗含主人公楚紅的名字,預示主人公思想與行為與周圍環境的沖突;另一方面則暗扣楚紅生理上違背身體發育規律月經遲遲未至;更主要的是與楚紅心理上的波動起伏相關聯,表明其深受革命浪潮的影響一心想要加入“當紅兵鬧革命”的病態心理。小說突出表現在一個“鬧”字上,這個“鬧”不但是楚紅身體上的病變反映更是其心理上的病態執著。正是楚紅違背事物發展規律做出不符合常理的行為,才導致心理和生理上毛病的產生,即人的認知應該與自然歷史規律相契合,否則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會發生病變。
“傳統敘事資源”也常被表述為“本土敘事資源”“中國敘事傳統”等。陳平原在《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指出中國小說的改造源于對傳統文學成分的移位和雜交,眾多優秀的中國小說從未停止汲取傳統敘事的養分。因此,這種“古韻新題”的做法亦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延續和傳承。
“文章合為時而作”,在古韻悠揚的標題下融入當下社會文化心理的思考體現了作家對歷史與現實的關注。魯迅的《故事新編》是以眾人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為載體,結合當下生活體驗表達新思想新觀念的開山之作,但該作品所敘述的故事仍是歷史故事范疇。到了王安憶的《長恨歌》、閻連科的《風雅頌》、蘇童的《菩薩蠻》等,其內容和思想已徹底翻新,成了真正的“古韻新題”。朱日亮的多部小說延續了“古韻新題”的風格,在傳統敘事資源的基礎上賦予和古代作品表達截然相反的意義,以反諷的筆觸揭示當下的社會問題??梢哉f,朱日亮在獨特的語境中提出人性豐富而復雜的命題,以全新的視角窺探時代的痛點。這是一種運用古典形式融入新活含義的敘事方式,也是朱日亮的方式。
{1} 朱日亮:《氓》,《收獲》2010年第4期。
{2} 朱日亮:《鵲橋之約》,《花城》2004年第6期,第59-80頁。
{3} 朱日亮:《歸去來兮》,《人民文學》2003年第7期,第39-57頁。
{4} 朱日亮:《鵲巢》,《人民文學》2013第11期。
{5} 朱日亮:《君子好逑》,《小說界》2009年第6期,第51-74頁。
{6} 朱日亮:《鬧紅》,《山花》2006年第7期,第4-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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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14B51):《新世紀吉林文學研究》
作 者:趙旭冉,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