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來,非虛構寫作正逐漸成為一種現象及潮流,在記錄時代與介入社會真實中發揮著越來越深刻的作用。與虛構文學相比,真實性、客觀性及細節性原則在文本中的辯證呈現成為非虛構寫作的重要特色?!皬埩Α睒嫵晌谋緝炔康霓q證運動,在紀實性非虛構文本中體現為真實與虛構、主觀與客觀、細節描摹和群像勾勒的對立統一。正是文本內部的張力運動構成了非虛構文學作品充滿感染力、創造力和思考力的文學特征。
關鍵詞:非虛構 張力 辯證運動
2010年,《人民文學》首倡“行動者計劃”并開辟“非虛構”專欄,陸續推出《中國,少了一味藥》《中國在梁莊》等反映當下中國的紀實性作品,宣告非虛構寫作成為當前文學發展的“一種新的道路和方向”{1}。不少作者紛紛走向民間,以田野調查的方式書寫當下中國,試圖以寫作記錄一個時代。非虛構,顧名思義,“是一種與虛構相比而言、相對共生的敘事原則和寫作類型。在文學譜系中包括了報告文學、傳記文學、游記文學、史志文學和口述實錄文學等”{2}。由于真實性、客觀性、細節性原則在非虛構文本中辯證呈現的需要,評論界對于“非虛構”一詞的精確定義尚存在爭議,本文即聚焦于幾部具有代表性的非虛構文學作品,探討張力理論視域下的當代非虛構寫作。
“張力”一詞,原是物理學中的一個術語,1937年,艾倫·退特(Allen Tate)在《論詩的張力》中首先將其運用于詩學批評領域,其后,英國學者羅吉·福勒(Roger Fowler)將其解釋為“互補物、相反物和對立物之間的沖突與摩擦”{3}。任何一件文藝作品的文本內部,都存在著這種看不見的力場,差異甚至對立的雙方相互拉扯,在靜態中蘊含著動態,在矛盾中相互作為、相互制衡,使事物形成一個整體。非虛構文學作品呈現的張力特色,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
一、帶著“鐐銬”跳舞
“真實”是非虛構文學作品的生命所在,也是“非虛構”區別于“虛構”的本質所在??v觀近幾年的非虛構文學寫作,對社會現實的敏感發現與真實呈現成為一些優秀作品的共同品質?!段也恢涝撜f什么,關于死亡還是愛情》《大路:高速中國里的工地紀事》《中國在梁莊》《夾邊溝記事》以及何偉的《江城》三部曲等,這些文本和細節背后隱含的紀實性因子,不僅還原了當代中國的發展與困惑,也呈現出對歷史的回顧與反思。非虛構文學之所以在近年來獲得廣泛認可,在某種程度上源于讀者對于當下媒介虛擬社會的一種反抗。日新月異的媒體空間將當代社會構筑成一座巨大的虛擬迷宮,現實也已裂變為一個巨大的符號系統,現代人生活其中卻體會到一種無所不在、無處言明的空虛,于是對社會現實的寫作與記錄在這種時代心境下應運而生;其次,讀者對于文學真實性的期待,也反映出文學內部自身演化的要求。“必須承認,面對現實生活的無力感,是當代文壇的危機之一。”{4}部分文學創作已陷入程式化的僵局之中,“虛構”文學一方面面臨著想象力的匱乏;另一方面正逐步喪失對現實生活的關注與介入,導致“文本的懸置”{5}。反之,非虛構文學因其真實性,賦予現代人以歷史現實的親歷感。讀者在一開始便能進入文本,在與歷史相聯結的縱深感中取得對當下生活的觀照與反思。
但不可否認的是,非虛構文學之“真”只是作為一種抵達真實的方式或態度,而絕非真實本身。其一,出于客觀條件的限制,作者所能抵達的社會真實還有待讀者的考證;其二,由于主觀條件的限制,作者作為文本寫作的主體,往往對客觀事實起到過濾的作用。身份、興趣、眼界等因素決定了作者所觀看到的只能是部分真實,而在這部分真實中,他又只能挑選有限的部分加以呈現,因此作品本身必然帶有作者主觀的選擇與提煉,體現著作者的認識與理解,這就涉及作者對于寫作素材的運用與表現。非虛構文本中對社會現實的真實與虛構之爭,固然呈現出本質的對立,但兩者在斗爭中演化成一種力量的拉扯與整合,共同促成了非虛構文學作品真實性與文學性的兼容。正如美國記者何偉的理解:“非虛構寫作讓人著迷的地方,正是因為它不能編故事??雌饋磉@比虛構寫作缺少更多的創造自由和創造性,但它逼著作者不得不賣力地發掘事實、搜集信息,非虛構寫作的創造性正蘊含在此間。”
二、主觀敘事的可能性
非虛構寫作的張力不僅體現為真實性原則貫徹下的“帶著鐐銬跳舞”,也體現為敘述過程中所蘊含的主客觀之辨。在敘述方式上,非虛構寫作的客觀性表現為對客觀事實的理性陳述,以及注重文本的敘事性因素。比起通過議論與抒情將預設的觀點強加給讀者,作者更希望由讀者對事實進行自主地提煉與總結,形成獨一無二的觀點。但值得注意的是,非虛構寫作的“客觀”之義,并非對事實的機械再現,要想對社會現實進行“合情合理”的描繪,還需作者對雜亂細節的進一步編織。因此寫作結構的選擇集中體現出作者的主觀能動性。以何偉“中國三部曲”為例,作者以一名駐華記者的身份深入中國十年(1996-2007),以自身經歷為軸,在親歷親訪的基礎上記錄了中國十年間發生的巨變。從《江城》到《甲骨文》再到《尋路中國》,從走向城市的農民再到邊學邊干的企業家,三部作品聚焦于對普通中國人生活狀態的追蹤,這些看似平凡、實則推動著中國變革的人物構成了何偉非虛構寫作的基本經絡,揭示著中國飛速發展與變化背后的邏輯。再如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經典《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于死亡還是愛情》,作者對切爾諾貝利核難中的幸存者進行了長達三年的采訪,記錄了包括戰士、妻子、消防員、居住者、災區兒童、環境學家等眾多災難親歷者的口述實錄?!皬驼{”式書寫的運用,令這場浩大的科技悲劇得到抽絲剝繭式的還原,也使得這部短小精悍的作品在表現時代的苦難與勇氣方面,似有千鈞之力。
此外,在客觀理性的敘事中尋求主觀表達的張力空間,也成為非虛構文本敘述張力的重要一環?!洞舐罚焊咚僦袊锏墓さ丶o事》、“梁莊”系列以及何偉的《江城》三部曲等,其共同特點之一,即在于作者將自身的經歷與探訪過程融入客觀敘事之中,使寫作主體與客體的互動構成一種微妙的聯結,其間偶爾流露出的精要議論與抒情,更使作品具有了一種與作者血脈相連的真實?!督恰啡壳膶懽髡吆蝹?,就以一個對中國有著強烈好奇與關注的外國記者身份,展現出與普通中國人之間復雜而微妙的糾葛與共鳴,形成親和有味的寫作風格。在適當的程度上,主觀的介入無可厚非,但一旦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則不免發展為寫作主體的自我膨脹。非虛構作品文本風格的最終形成,很大程度上還依賴于主客觀博弈中恰當的敘述姿態及細節視角的把控。
三、群像勾勒中彰顯細節思維
象征性的細節描寫,是非虛構文學普遍使用的藝術手法之一。在文本中,細節的運用類似電影中的特寫鏡頭,幫助讀者獲得一種“在場”的直觀感受,并進一步發現事件表面下隱藏的豐富人性與情感“真實”。非虛構文學作品的書寫,與報告文學、新聞作品等的一個重要區別便是,它也關注大型題材或是新聞題材,但更關注時代背景下的暗流涌動,通過小人物的生活與命運記錄時代的風格與變遷。在題材選取的廣度、主體精神挖掘的深度,以及展示社會歷史更高層面的真實中,非虛構文學作品顯示出獨特的價值指向。這種指向體現在非虛構文本寫作中,即以豐富的細節運用,呈現出個人敘事與宏大敘事的張力空間。
細讀文本,楊顯惠《夾邊溝記事》中的“上海女人”一章,在上海女人對死去丈夫尸骨的執著尋找中盡顯夾邊溝慘絕人寰的悲痛歷史;阿列克謝耶維奇記錄的“清掃者”,在與被遺棄在切爾諾貝利城中的家貓眼神對接中所經受的觸動,凝結著切爾諾貝利人失去家園的哀慟;而何偉筆下那個叫作“艾米莉”的深圳打工女孩對于城市深夜電臺的收聽與喜愛,則巧妙地契合了中國巨變的十年里,一批外出打工的年輕一代的心聲。非虛構寫作善用時代群像的記錄來展現時代風貌,當中卻也不乏細節的描摹,在“小”與“大”之間勾勒出一幅幅拼圖式的、延綿不絕的時代卷軸;另一方面,細節的描摹與群像的勾勒又在對立統一中凝成一股新的力量,這種力量了超越個人視角甚至是時代視角的局限性,呈現出一種歷史和生命的濃度,構成非虛構文學作品歷久而彌新的核心價值。在時代與個人生命鏈條的聯結中,非虛構文學作品將兩者的碰撞摩擦演化為一股張力,構成非虛構文本文化闡釋的無盡空間。
真實性、客觀性、細節性原則作為非虛構文本寫作的內在要求,在非虛構文本內部的辯證運動中固然處于主導地位,但非虛構作品獨具創造性、感染力與思考力的文學張力與文化內涵,則更多地體現于基于上述原則的形成的行文結構、敘述方式與寫作風格中,體現為真實與虛構、客觀與主觀、細節描摹與群像勾勒的辯證統一。
{1} 孟繁華:《“非虛構”文學:新的道路和方向》,《光明日報》2011年4月20日,第14版。
{2} 龔舉善:《非虛構敘事的文學倫理及限度》,《文藝研究》2013年第5期。
{3} 羅吉·福勒:《現代西方文學批評術語詞典》,袁德成譯,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80頁。
{4} 蔣進國:《非虛構寫作:直面多重危機的文體變革》,《創作研究》2012年第3期。
{5} 張吉人:《我沒有意識到何偉在觀察我》,https://m.douban.com/note/51549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