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稱作“瘋劫”爺爺,創造了一個名為“瘋劫”的理論,將精神病人犯罪視作如同地震、海嘯一樣的天災。
劉錫偉,精神病學專家,幾十年來致力于推動肇禍精神病人法律權益的實現。
他既不是在朝的專業學者,也不是富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很長一段時間,他憑借自己樸素的直覺和情感行事,不愿意妥協。
他相信,人道主義就是人道主義。
至今無一例成功
家住無錫的劉錫偉先生決定出一趟遠門。7月17日上午8點,像往常一樣,他吃過早飯就到樓下做一套老年拍手操,手機響了,電話那頭的女人語氣急切地問他,“你能不能到上海來趕一個11點鐘的飛機?”劉錫偉回答對方,“太倉促了,我們也得準備準備啊……換洗的衣服,要吃的藥,等等。因為,我已經82歲了。”
女人告訴他,自己的弟弟在北方一座省會城市犯下了殺人命案,但其在作案現場的表現實在蹊蹺,家人懷疑弟弟患有精神病,司法鑒定則認定弟弟沒病。庭審就在后天,女人想請劉錫偉來看看卷宗,到旁聽席上觀察弟弟,最終給個意見,到底是不是精神病?
她是在網上的報道中看到劉錫偉的名字的。這是一個屢屢在重大刑事案件中出場的精神病專家。在他看來,殺害自己4名同學的馬加爵、在陜西漢陰殺害10名道士和香客的邱興華,以及在福建南平殺死8名小學生的鄭民生等人均有精神異常,應當給他們以司法精神病鑒定或者二次鑒定的機會。
這是一趟勞累且不合時宜的旅程。但他倍感興奮,作為一個行醫已有60年的精神科臨床大夫,他很高興能再一次發揮自己的老本行,82歲的他動作和語速都相當緩慢,但聲音仍然洪亮,“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對于特殊人員的刑事責任問題,《刑法》第18條規定:“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的時候造成危害結果,經法定程序鑒定確認的,不負刑事責任。”但要啟動司法精神病鑒定殊為不易,當事人可以提出申請,但是啟動權在公檢法等司法機關手上。
在劉錫偉看來,一些精神病人犯罪后,經常得不到做司法鑒定的權利,又或者啟動了鑒定,卻因為長官意志、民憤、專業能力等原因而發生誤判。所以他一旦發現刑事案件有這樣的跡象,就想以一己之力做出改變。
10年前,邱興華案是他奔波得最久的一次。在一審開庭的前一天,他自費趕到北京,并為此開始了34天的奔波。
因報道邱興華案,《南方周末》記者柴會群與劉錫偉結識,此后多有來往。但根據柴會群的觀察,劉錫偉雖然付出了常人不能及的努力,但“他其實沒有太多的方法”。邱興華案后4年,柴會群在一篇關于精神病人犯罪的稿件中寫道:“盡管為精神病人的刑事豁免權呼吁多年,但在幾起影響重大的案件中,劉錫偉至今無一例成功。”到如今又是6年,這句話仍然妥當。
共鳴
與大部分人相比,劉錫偉與精神病人之間有著更深的淵源。他是1950年代中國醫科大學的畢業生,畢業后分配到上海第二軍醫大學,主動請纓從事同學們避之不及的精神科。他說,從醫多年來,他見到被分配到精神科工作的醫生、護士都難免哭哭啼啼,但他卻感到十分高興,在大學里,他了解到,“大腦是世界上最復雜的物質”,他被這樣一條畏途所吸引,“我就要研究最復雜的物質”。
但工作兩年后,劉錫偉成了右派,被開除黨籍、軍籍,女友也和他劃清界限。不久后,他被發配至廣西,從意氣風發的有為青年進入人生的灰色歲月。
在廣西龍泉山醫院,劉錫偉與妻子劉美晉結識。在劉美晉看來,真正令劉錫偉對精神病學全情投入的原因并非學生時代的雄心壯志,更重要的是他人生中這次最重大的挫折。

他很快就在臨床工作中找到了成就感。剛剛送來的病人,“就是傻笑啊,衣冠不整啊,自言自語啊,手舞足蹈啊,不能自控了。就是這么混亂的人,我們通過醫療能夠把他變成一個正常人”。妻子是護士,她在一旁補充:“我們精神病房啊,干干凈凈,又沒有傳染……往往病人還幫我們,有時候發藥啊,人不夠啊,他幫你提個水啊,怎么弄啊,積極得不得了。”
在柳州,劉錫偉帶來的是上海的先進技術,在當地頗受重用。但在精神病院的日子也并不總是那么美好。直接接觸病人的醫生、護士、護工有一筆多出的工資,被戲稱為“防打費”。劉錫偉親身經歷過一個同事被精神病人用剪刀捅死的血腥事件,妻子在懷孕期間還被病人踢了肚子,他自己也有過看門診時被病人當頭一棒的經歷。
劉錫偉說,外界對于精神病人的誤解很深,以為他們非瘋即傻,這種偏見也使得精神病人肇禍問題始終沒有得到正視。
不愿轉彎
到廣西后不久,劉錫偉開始擔任廣西省司法精神病鑒定小組的組長。這是他此后奔波的肇始,直到1983年調回無錫市精神衛生中心之前,除了“文革”期間有過中斷,他在廣西為四五十起案件做過精神病鑒定。
1980年在廣西發生了一起惡性案件,一個復員軍人殺害了當時的信訪處處長,劉錫偉鑒定其患精神病。曾經提拔劉的衛生廳廳長大為光火,在他看來,“劉錫偉保護了殺人犯,喪失了共產黨員的立場,保護壞人,不能讓他這么墮落,應該挽救他”,于是先后三次派工作組從南寧到柳州,美其名曰幫助劉錫偉“轉彎”。
類似的事情不止發生過一次,劉錫偉說,曾經一個案件他鑒定為精神病,省里請上海的專家來做鑒定,那個專家水平高超,他到劉錫偉家中閑談,出于好心勸阻劉錫偉,“老劉啊,如果是名人,是演員,我們就保護一下,普通的農民……他要殺嘛,就給他殺了嘛……現在搞得廳長對你有意見,你何苦呢。”
但劉錫偉決定堅持己見,“你說我‘轉彎’,我承認錯誤,(說)他是沒有精神病的,把精神病殺掉了,是吧,那責任又在我身上,我不愿意擔這個責任。不還要實事求是嘛,講真話嘛,按科學辦事嘛。”
1983年,他從廣西調回家鄉無錫,在無錫市精神衛生中心擔任醫師,退休又被返聘,直到2009年才全退。離開醫院后,他決定把社會當做自己的舞臺,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為精神病人合法權益呼吁上。
這其中就包括邱興華案。邱興華作案極度殘忍,他在一間道觀內殺害了道士和香客共10人,甚至將道長的心臟剖出來切絲炒熟了喂狗,一時輿論嘩然。一審時,律師甚至沒有提出啟動司法精神病鑒定的申請,劉錫偉說他曾經打電話問律師為什么,對方回答:“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除了司法精神病鑒定程序啟動難之外,其鑒定結論也頗受質疑。中華司法精神病學組副組長紀術茂是國內最具聲望的幾位精神病學(下轉48頁)(上接43頁)專家之一,但在接受采訪時,他數次強調既有鑒定方法的漏洞,他對當前使用的《中文版精神病人刑事責任能力評定量表》做過信度和效度分析,發現其“欠合理”,需要進一步改進。在案件偵查審理過程中,經常因為各種原因進行多次鑒定,紀術茂提到,一名叫唐安平的精神病學專家在2007年對數十個經過重復鑒定的案例進行研究,發現兩次報告的不一致率在近70%,而司法精神病鑒定是一件非常清晰、客觀的事情,不應存在模糊性,“這意味著誤診率很高”。紀術茂還提到,有的案件里,甚至連并沒有精神病學臨床經驗的法醫都可為嫌疑人做精神病鑒定。
在這樣糟糕的環境之中,柴會群覺得,劉錫偉有極強的職業尊嚴感。劉錫偉承認的確如此,“我們這門科學不是挨人家罵是垃圾科學,是蒙人科學嘛,那么總歸這個學科里面應該有個人出來講講正經的事情。”
賽跑
7月17日的北方一行,劉錫偉看了卷宗、殺人現場錄像,旁聽了審判之后,認為嫌疑人有患精神病的可能,他為那家人寫下一份意見書,請他們呈交法庭,申請再次鑒定。那家人報銷了他和太太的交通費,又給了老兩口10個桃子。
這是一份特別的酬謝,劉錫偉說無錫盛產名牌水蜜桃,不愿意收,對方堅持,他就帶回來了,放在冰箱里一個多月都沒有吃。
能持之以恒地堅持為精神病人呼吁,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劉錫偉沒有經濟上的煩憂。
在他的書柜里,整齊地擺放著近20個裝水蜜桃的紙箱,每個紙箱外面貼好了標簽,“馬加爵案”、“邱興華案”等等,里面裝著自己數十年間發表的各色文章。他希望有一天將其集結成書,卻深感難度巨大,沒有人愿意給自己做幫手,可是自己已經老了。
他把自己稱作“瘋劫”爺爺,創造了一個名為“瘋劫”的理論,將精神病人犯罪視作如同地震、海嘯一樣的天災,“為什么呢?得病不是自己要得,誰愿意自己要得啊?但是人群當中肯定有一部分人,很小一部分人他會得精神病,因此它是自然規律,而不是哪個愿意或者不愿意。所以講它是一種災難,而且是一種天災……”
出于這樣的考慮,他認為肇禍的精神病人是無辜的,但他用來判斷嫌疑人是否是精神病人的一系列標準——偶然性、特立獨行性、獨創性、損人損己性、出人意料之外性等——并不完全受到學界認可。也因為屢屢在惡性事件中為嫌疑人“開脫”,一些業界人士批評他是“有病推定”、“泛精神病化”,也有人認為他是“不擇手段地出名”。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感覺到被反對的聲音。
紀術茂很少當面與劉錫偉說起自己的意見,在他看來,劉錫偉的理論并不完全站得住腳,但客觀上,他對于推進司法的進一步昌明是有積極作用的。
但對于劉錫偉夸贊和批評的聲音都止于此了。他既不是在朝的專業學者,也不是富有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他憑借著一種天真而樸素的熱情四處奔走。紀術茂為這個“老弟兄”的專注而感動,他說,這個領域就只有這么一個熱心人,“好像(再)沒有人辦這事”。
時間退回到2006年12月28日上午9時,邱興華案二審再次開庭,裁定駁回上訴,維持邱興華死刑判決。9時57分,他在安康江北河岸邊采沙場被執行槍決。此時距離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復核權僅僅3天,邱興華沒有等到做一次司法精神病鑒定的機會。
數日后,劉美晉在報紙上看到了新聞,轉告劉錫偉。那是冬天,他們在北京開學術會議,天很冷,劉錫偉說:“他們跑得比我們快。”他覺得這是自己與另一股力量的賽跑,他說自己并不失落,只是決定繼續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