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歲時,爸爸眼里含著淚水,將我賣給人當奴隸。
我的新主人名叫麥西,是個極有威嚴且自視頗高的人。一到他家,他便喚人帶我去洗了個澡,換上干凈的白色長袍,系上黑色腰帶,然后叫我跟他到花園去。有三個男孩正在花園的一棵筱懸樹下玩兒。
我的主人麥西對他們說:“孩子們,這就是你們的奴隸,他的名字叫狄歐。”
這三個男孩子個頭和我差不多,其中兩個比我大一點,另一個比我小。
我心情頓時輕松不少,心想我大概要做他們的玩伴而已,但是不久我便發(fā)現他們所要的是哪一種玩伴!
他們要我當靶子,然后玩對著我丟檸檬的游戲。“快點!躲呀!”我盡量閃躲,可是他們一旦打中我時,我便不覺得好玩了。過了一會兒,我痛得趴在草地上大哭,他們卻用一大束咬人貓抽打我的光腳,逼我站起來。我氣得開始攻擊最大的那個男孩,猛地將他推向一棵大樹。
他們都目瞪口呆!最大的男孩立刻轉身跑進屋里去,把他們的家庭教師找了出來。當家庭教師弄清這一切緣由后,他生氣地瞪著我。
我喊道:“先生,他們打得我好痛啊!”
他吼道:“那又怎么樣?你不是奴隸嗎?”說完便狠狠地揍了我一拳。其他的奴隸也都紛紛跑出來看,其中一個甚至還拿出鞭子,使勁地鞭打我,每一鞭都留下血痕。
不過,當著他們父母親的面,他們絕不會虐待我;只有當我們獨處或是有其他奴隸在場時,他們才會這么做。人的劣根性是很可怕的——那些奴隸沒有一個會去斥責他們,反而和他們一起嘲笑我。小主人們最喜歡的消遣,就是在我臉上抹泥巴,要不就是用繩子套住我的脖子玩吊人的游戲。每當我驚恐號叫時,他們便拍手大笑。
有一天,我將午餐囫圇吞下去后,便偷偷跑到花園里去躲起來。我心想,等他們被老師叫去上課后,我再溜出來。于是我就藏身在濃密的紅柳叢中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股灼熱的痛使我驚醒過來——我的腳著火了!原來是他們找到了我,便用木屑片夾在我的腳趾間,再點火燃燒。看到火燒了起來,三個男孩簡直是樂不可支。
我嚇得跳了起來,急忙將火弄熄。我氣憤地撲向他們,一個推向右,一個推向左,另一個則被我摑了一巴掌。他們三人都倒在地上,而我也捂著傷口,在草地上翻滾。
這一陣子騷亂將屋里的人都引了出來。我的主人正好和一位客人坐在陽臺上,便對著樓下喝道:“怎么回事?”
一名仆人揪住我,將我拖到陽臺下,回道:“這個壞小子打了小主人!”
麥西臉色一變。我看得出他因為有客人在而按捺住怒氣,但在他的點頭示意下,我知道自己將會被拖下去鞭打。
我跪下來喊道:“主人,是他們先放火燒我的腳趾呀!”
沒有用。我被打得死去活來,足足四天之后我才能勉強起身到屋外去。
因為是早上,三個小主人都在上課,花園里空無一人。我像只受傷的動物,奄奄一息地蜷縮在草地上……然后我突然注意到有一個人在花園里散步,正是出事那天與麥西坐在陽臺上的那個客人。他慢慢在踱著步,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走到我跟前,停下來問我:“小朋友,你生病了嗎?”
他的聲音如此和善,使我忍不住流下淚來。我像是對爸爸哭訴一樣,把自己如何遭到欺凌和鞭打都一一對他傾吐,并把身上凝血瘀紫的鞭痕指給他看。
就在我啜泣不止時,我的主人麥西突然出現了,向他的客人寒暄致意。他們握握手后,那陌生人便問麥西:“你愿意把這個小奴隸賣給我嗎?”
麥西答道:“當然愿意了。事實上,如果你不嫌棄,我就把他送給你吧。”
客人說:“不行,我不能接受你的饋贈。不過,如果你愿意接受一個金幣當作交易的表征……”
麥西很客氣地說:“就照你的意思吧。”
他們在花園里又聊了一會兒后,那位高大的紳士便牽著我的手離開,走過三四條大街,來到一棟兩層樓的小屋。
我永遠也忘不了獲救的那一天。我的救星名叫普卡,是皇帝的顧問,也是教歷史和修辭學的老師。他自己一個人住在一樓,整天與書為伍,只有一位灰發(fā)的希臘老婦人照應他的起居。老婦人帶我上樓,讓我躺在床上,為我擦抹油膏。
等我完全復原后,普卡送給我兩套衣服:一套是白色毛料滾綠絲邊的,只有在特殊場合才穿;另一套則是普通的麻布料。
每天早上,我陪老婦人買完菜后就去上學,下午我就穿上那套好衣服,陪主人上皇宮去。
我的主人是個極和善的好人,他常疼愛地撫摸著我的頭或撫摸我的臉頰;偶爾,他會以希臘字母的第六個字——“齊塔”(Zeta)戲稱我。后來連老婦人也開始叫我齊塔,此后我就永遠被稱為齊塔了。
慢慢地,隨著老婦人的漸漸衰老,我的工作也增加了。除了買菜之外,我還幫主人洗衣服和擦涼鞋;其他如加燈油、灑掃、洗碗等,也都是我的責任——而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主人愈來愈喜歡我,尤其是因為我在照料他的書籍文件時,總是流露出濃厚的興趣。他注意到我的記憶力極佳,便教我背誦荷馬的詩。到了第三年,他讓我去抄書,這是一項對我極有幫助的工作。皇家圖書館里有許多有學問的人在抄書,他們常常指點我;而且,光是從他們的交談中,我便學到了許多新知識。
我也從他們口中獲知奴隸在工作了八年后便可以重獲自由——雖然有一些奴隸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至于我,我根本就不愿意離開我的主人。他對我就像對自己的子女一樣,并且與我暢談哲學和歷史。在這八年中,我不但熟讀了許多名家的著作,對各種科學也多少有點了解。平日主人在寫作時,常會問我地方的名字或日期等等;后來在皇家圖書館里,我甚至成了一本有名的活歷史書和地名人名參考書呢!
初春的一個早晨,我喚醒主人之后,他一直悶聲不響。這是很不尋常的,因為我們平常都會討論他所做的夢。于是,我把牛奶端到他桌子上后,便開口問他:“您睡得好嗎?昨晚做了什么夢呢?”
但是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偶爾看看我,眼神是深思的,幾近哀傷。
最后他開口問道:“齊塔,我們有多少錢呢?”
“跟昨天一樣呀,主人:七十五枚金幣和三百零三個塞斯特(古羅馬幣名)。”
“紅皮袋內呢?”
“九十六枚金幣。”
這個紅皮袋藏在一個特別的壁洞里,用一座耶穌的木雕像擋著。主人曾對我說過,這些錢是他虧欠某一個人的,但他從未提過這個人的名字,我也沒敢問。
他微微抬手一指,吩咐道:“把紅皮袋拿出來給我,并且在里面加放四枚金幣,湊成一百個吧!”
我當著他的面放了錢后,他便在房里來回踱步,望著我。
“齊塔,孩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我立刻答道:“四月三日星期六。尼卡托在這一天建了安諦城,有些人則認為天主耶穌是在這一天去世的。”
普卡同意道:“沒錯。”然后他停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到那兒去,在我的那些日記中,找出公元四四〇年的,撕開緘封,翻到四月三日,大聲念出來。”
我取出了那一札日記,撣掉灰塵后,翻開來念道:
……我去找麥西。他們對待一個小奴隸極不人道,所以我買下他,將他帶了回來。他的名字叫狄歐。
我念到最后幾句時,聲音不覺得壓低了。然后我困惑地望向主人。
普卡以微濕的眼睛看著我,輕聲說:“那是八年前的今天。現在你自由了。”
我覺得好像被天使輕拍了一下胸膛,不禁眨眨眼睛——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普卡拿起那只紅皮袋說:“這是給你的。從現在起,你可以一切自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