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瑾見面的當天,恰逢第40個國際博物館日,故宮博物院今年以“博物館與文化景觀”為主題,舉辦了一系列文化活動。正如電影《博物館奇妙夜》里有一句經典臺詞:“Magic never ends(魔法永不止息)”,在有限的空間內濃縮展現漫長的人類文明史以及多元的人文景觀,并提供給人思接萬里的文化視野,正是博物館動人心魄的“魔力”所在。

穿梭于紫禁城內,策劃展示不同年代的藏品,把枯燥的歷史趣味化,讓文物“活”起來,再以清晰的姿態展現給觀眾,是徐瑾日常最重要的工作。
對于“策展人”這個專業稱呼,徐瑾覺得太重了。在故宮這個特殊的古建筑群中完成一個出色的展覽是如此不易,徐瑾更愿意說他們是一群參與策劃、籌備展覽的工作人員。在深宮內院里研習歷史,策劃展覽,偶爾還能和外國博物館的同仁們聊天,近距離欣賞并研究諸多文物,甚至是傳世國寶,對此,徐瑾說:“能和近六百年歷史的紫禁城相伴,一輩子都不會膩。成為故宮人,是我最大的幸運!”
紫禁城內時空漫游
對于在故宮工作的我們,都有一個自居的稱謂,那就是“故宮人”。我2004年大學畢業后進入故宮博物院,一直從事展覽策劃工作,主要負責故宮的引進展覽,也就是故宮和國外知名博物館如大英博物館、盧浮宮等的合作辦展,引進他們的文物到故宮展出,這些展覽通常在故宮硬件條件最好的午門展廳進行。
我們工作的一部分是對展覽內容重新編排,撰寫展覽大綱,把文物信息轉變成國人更習慣品讀且通俗易懂的展覽語言;另一部分是展覽的形式設計,包括展線設計、空間分布、展品位置排列等展覽結構設計,以及海報、前言、分段說明、折頁、請柬等展覽平面設計;還有一部分是展覽圖錄的編輯,每一個引進展覽都會出版一本相應的展覽圖錄,需要在展覽開幕式前完成,配合展覽宣傳,也是對該展覽更為詳細而專業的解讀,圖錄里包括雙方博物館館長甚至是更高級別政府官員的祝辭,博物館專家根據展覽主題撰寫的專業文章,展覽所有文物細節的介紹說明。另外,我們的工作還涉及到與故宮內部相關部門同事的協調,與故宮外合作單位的聯系,例如協助我們完善設計圖及進行展廳施工的設計公司,負責展品運輸的運輸公司等。展覽的方方面面,我們都要事無巨細地顧及到。
故宮博物院建立于1925年10月10日,是在明朝、清朝兩代皇宮及其收藏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中國綜合性博物館,也是中國最大的古代文化藝術博物館。

我在故宮參加過的展覽有近20個,在籌展過程中最喜歡的工作是“文物點交”。外方博物館的文物在展出前,先要將這批文物點交給故宮,這項工作由外方工作人員、我們展覽部以及相當于故宮“海關”的文物管理處三方一起完成。大家對文物的傷況進行檢查,每件文物都有相應的點交單,上面會詳細記載這件文物自身的傷損位置,我們要特別檢查文物在運輸過程中是否產生新傷,并對文物各個傷況細節進行文字及拍照記錄。這個過程就是“文物點交”,布展前和撤展后都必須執行一遍,從不例外。
文物在展出期間是要放置在展柜中的,你不可能觀察到它的每處細節,只有在點交時,你可以手持放大鏡或手電筒認真端詳,欣賞到這件文物的邊邊角角和所有細節。檢查每件文物的時間通常也不固定,如果是一幅帶有玻璃框的畫作,檢查一下外部結構就可以了;若是趕上一整套復雜的文物,比如我們曾在“盧浮宮·拿破侖一世展”時展出過一套拿破侖用過的旅行箱,打開箱子之后,發現里面有各式各樣的小物件:梳子、眼鏡、便攜式茶杯……這時就需要把每件東西拿出來檢查,耗費的時間就很長了。點交工作雖然繁復但十分有趣。“文物點交”的過程是一個欣賞和接納知識的過程,在檢查期間可以聽到外方工作人員介紹展覽之外的趣聞,他們會像聊天一樣圍繞文物講述故事。
籌展期最繁忙的時候,是在展覽開幕前的一兩個月。這時展覽方案雖然已經確定,但在細節上還要隨時進行完善調整,我們在展廳內要指導工人們在保證絕對安全的前提下,在文物進入展廳前盡快完成裝修施工,還要一遍遍校對展覽中出現的所有說明文字。為保證展覽圖錄在開幕式前出版,我們還要把圖錄樣稿帶回家,深夜繼續完成圖錄的編輯校對,第二天再去展廳繼續工作。那時會有一種遙遙無期之感,但想到開展在即就又充滿動力。
在開展前兩天,所有事務一切就緒,我們會將展柜上鎖,而后將展柜鑰匙交于展覽設備組同事統一保管。在請保潔師傅清掃展廳的同時,我們會制作一份標明文物名稱和數量的點交單,等待第二天與開放處的同事們進行點交。屆時雙方會確認文物數量,他們也會查看展廳中是否存在安全隱患,雙方確認無誤后,展廳就正式移交開放部的同事們負責了,而之后的展覽開幕式通常由宣教部和院辦公室負責。
于是,在展覽開幕的前兩天,我們展覽部籌展組成員們的心情就非常輕松愉快了,如釋重負,像學生考完試一樣。夜幕漸深,大功告成的我們將展廳大門鎖好,佇立停歇片刻,眼下是空無一人的午門廣場,遠處的天安門廣場已是華燈初上,偶爾還能聽到國旗班戰士唱起嘹亮軍歌,自豪而喜悅……
在規定時間開幕,不惜任何代價
說起最為辛苦的一次籌展經歷是2009年參加卡地亞珍寶展,展品是300多件昂貴的珠寶。記得在展期已進入倒計時階段,出版社的編輯們已將展覽圖錄文字校對完成,我需要奮戰通宵將展覽大綱上的所有說明文字與圖錄文字統一,第二天再前往與我們合作的廣告公司,將所有修訂落實在設計稿中。所有的文字,包括標點不能有任何錯誤。就這樣,我與廣告公司的設計師們整整工作了一天。那時正值九月,當晚恰巧趕上建國六十周年閱兵彩排,北京城大部分地區將在夜間施行戒嚴,大家都希望能在戒嚴前完成工作,趕回家。在大家滿懷欣喜的認為工作即將完成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新來的小設計師突然怯怯地說不知怎地電腦系統崩潰了,所有修改稿都沒有了!這時已經到了戒嚴的時間,我反而心情異常平靜,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從頭再來吧!第二天我將修改完成的設計稿帶回展廳,雙方工作人員確認后,正式送往工廠開始制作。為了保證不再出現任何紕漏,當晚我又前往印刷工廠進行再次確認。后來算下來,我有72小時沒有合眼。引進展覽就是這樣,必須在規定的時間開幕,不惜任何代價!
在我參與的數十個展覽中,對我有最特別意義的是2014至2015年間籌備故宮九十周年院慶特展 “萬歲千秋奉壽康——壽康宮原狀陳列展”及“慶隆尊養——崇慶皇太后專題展”。
大家知道這幾年電視劇《甄嬛傳》一直熱播,甄嬛的原型就是我們展覽的主人公——乾隆皇帝生母崇慶皇太后,所以壽康宮展覽一直備受關注。不過值得說明的是壽康宮籌展組在十年前就開始了這項展覽的策劃,并不是跟風。崇慶皇太后是乾隆皇帝的生母,她生活的時代是清朝最為鼎盛的時期,乾隆皇帝極為孝順,以天下之力奉養母親,給母親一個最為完美的歸宿,可以說崇慶皇太后是歷史上最幸運的皇太后,更是個幸福的母親。籌展期間正好趕上我的孕期,作為一個準媽媽,我為這個講述母子情深的展覽投入了更多的個人感情。孕期籌備展覽是異常辛苦的,領導和同事們也對我十分照顧,盡量減少我的工作量,但是當你真心地投入其中,對于困難也就無所畏懼了。因為我知道,我們的展覽宣揚的是母慈子孝的正能量,是最好的胎教,也是給我孩子最好的禮物。只是到了最后的施工和布展階段,為了文物和我自身及孩子的安全,我不得不放棄了在展廳一線的工作,也算是一個小小的遺憾吧。
坊間常有故宮不開放區域會鬧鬼的傳言。在這里揭個秘:我的辦公室在南三所,是皇子們曾經居住的地方,就是傳說中的非開放區。在故宮工作十幾年,“鬧鬼”沒見過,倒是見過宮中很多“可愛”的小動物。故宮老人有個習慣,如果因為工作需要進入久未開放的宮殿,他們并不會馬上進去,而是先在門前咳嗽幾聲,提醒藏在里面的生靈回避一下;開鎖時身體會先后退,那是為了躲避大門上幾百年的塵土或者不知藏在何處的小動物掉落下來。有些小動物世世代代都住在院內,故宮人與它們和諧共處。記得有次我們辦公室裝修,第二天在落灰的桌子上發現有密密麻麻的動物腳印,原來是有“大仙”之稱的黃鼠狼在深夜拜訪,對于這些生靈,故宮人是絕對不會去傷害的。而對最近流行于網絡的“故宮御貓”們,故宮人更是愛護有佳。
十二年的“宮中生活”

進入故宮,成為“故宮人”,是我自孩提時期就已確定的夢想。中學時代,我就非常喜歡歷史,更沉醉于博物館的文化氛圍。后來我考入了首都師范大學歷史系,幸運的是,那時我們學校與故宮合作,歷史系的學生可以利用課余時間去當故宮的兼職講解員,我順利地通過了講解員的各項考試。這段兼職經歷為我日后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也是我大學四年最大的收獲。我畢業時恰逢故宮即將迎來八十周年院慶,需要注入大量新生力量,在繼續深造還是進入故宮工作之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學海無涯,而夢寐以求的工作錯過就不再有。五年后,我利用業余時間完成了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的學業并取得歷史學碩士學位,實現了我另一個夢想。信念篤定,能在這條理想的道路上順利前行,幸運至極。
從初出茅廬的學生到如今獨當一面的策展人,十二年的“宮中生活”令我的個性更加沉穩,對生活也愈發淡定。每天與聚集了古人智慧精華的文物“打交道”,我始終堅持三個原則:一是“責任”,我們的工作不允許有任何疏漏,腳踏實地問心無愧;二是“熱情”,這不僅是我養家糊口的工作,更是我畢生追求的事業;三是“進取”,故宮中的種種需要我用一生時間去不斷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