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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的人

2016-04-29 00:00:00南子
花城 2016年1期

關(guān)于我的父親——每當我想起他的形象時,就好像看見他狹長的臉上,兩只微腫的眼泡下面如魚皮般干癟的小黃瓜片——這該死的小黃瓜片,不但吸去了他眼睛里的水分和神采,還讓我一想起這個形象時,就忍不住地將悲傷化為了嘲諷——是的,我至少有兩個父親,或者更多,不,請你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要從哪里說起他呢?他有那么多的故事要講,那么多的生命、恥辱,那么多命運的不堪,妥協(xié)與稀奇古怪的事交織在一起,要知道,記憶從來都是混亂的,繁雜而多重的。

1977年,讓前一個十年果斷干脆,悲哀決斷地收了尾,連一點余韻都沒留下,又讓下一個十年做了鋪墊,因此,下一個十年多少顯得沒頭沒腦的。

而這一年也是一個重要的年頭——1977年的初春時節(jié),大概是3月底4月初的一周前,一場春雪浩蕩而來,頃刻間將整座小鎮(zhèn)變成了白色世界,接下來的陽光燦爛了很多天,融化了春雪。風開始朝著東南方吹過來了,融雪的聲音在溫暖的陽光里滴答滴答,讓人的心情輕松又愉快,感到緊縮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皮膚開始松懈。

在這個春天里,春季服裝、生活用品展銷會終于在小鎮(zhèn)如期舉行了。客商和貨品是江浙一帶的。他們帶來當?shù)剡^季過時的真絲服飾、珍珠飾品,還有快過期的干咸海產(chǎn)品,以及各種生活日用品等等,帶著與眾不同的內(nèi)地的氣息,讓人興奮。展銷會的第一天,幾輛貼著“春季服裝、生活用品展銷會”標語的卡車載著這些貨品在街道上緩緩行走著,每輛車上都有一個大喇叭在聲嘶力竭地叫喚著,推介著他們的貨品。一些孩子興高采烈地跟在了卡車掀起的塵土后面。跟在越來越多的自行車的鈴聲后面。

冬天過去了,春天已經(jīng)來了,是該換一下生活方式了。于是,人們的目光擠在了小鎮(zhèn)唯一的一條街道上,他們的腳也踩在了一起,在街道兩旁搭建起的簡易棚里躥過來躥過去。在人群中相互擠壓著,眼睛貪婪地四處張望著,他們挑選著服裝,挑選著日用品。他們其實是在挑選接下去的生活。

那些大字報,寫在墻體上的標語被一次次粉刷給徹底掩蓋了,他們走在街上時再也看不到過去的生活,他們只看到現(xiàn)在。

是的,新的生活從那時起,似乎就真正地開始了。

也就是在這一年,我那當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父親平反回家的消息傳來了。4月的這天清晨,天還沒亮透,他從南疆四都山關(guān)押犯人的舊磚房里醒來了,窗子依然緊閉,房子里一片漆黑。他搬了一張小凳子放在窗子底下,雙腿顫顫巍巍地站了上去,拉開了半面窗,清晨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像長矛一樣直射到水泥地上,他看得見飄浮在光線中的塵埃。凹凸不平的地上放著一只臉盆,里面盛了一些水,冰涼冰涼的。他用指尖蘸了點水揉揉眼睛,擦去了疲倦和睡意。墻上也有一面破損的小圓鏡子,他從里面看見自己的臉瘦得只剩了皮包骨頭,腦袋大大,下巴上留了一圈像惡棍一樣的胡子。

“我要把胡子刮了才能出門。”他自言自語道。

十幾分鐘后,看守者提了一大把鑰匙放我父親走出了這扇門,他端著搪瓷盆兒,將用過的臟水連同胡須碴兒一起倒進房后的泥水池子里,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祈禱他的過去也能永遠地沉入水底。

父親回來一個月后便恢復了工作,因為他與原先的地質(zhì)勘探工作疏離太久,被組織上派到一個技術(shù)學校的后勤部門看管庫房,算是一個等待退休的閑職。這一年他已經(jīng)49歲了。從1967年到1977年,在父親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的十年間,一個男人最好的青春年華損耗殆盡。

父親回到小鎮(zhèn)的家之后,一切似乎并沒有如我想象的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除了工作之外極少出門,整日靠在臥房的床頭,或者寫字臺的靠背椅上,在不開燈的夜晚,他手中舉著的煙在昏暗的光線中發(fā)出明滅的紅色光亮,讓人心生不安。沒有人知道他在這樣的時刻想些什么。后來我才了解,他是因為心情不好才抽起煙來的。心情不好是因為政治上的原因,也因為一個曾經(jīng)令人膽寒而如今要消失了的叫“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詞,讓他的余生沉陷在郁郁寡歡的情緒當中。

當他睡著的時候,在“文革”期間曾過度操勞的雙手平放在身體的兩側(cè),變成了毫無用處的東西,更甚于他的面孔。就這樣被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無法描述出他那種說不清楚的昏昏沉沉的感覺是什么樣的。這種感覺很像迷霧,像是病痛的折磨,也像是對日益衰老和失敗的人生所產(chǎn)生的恐懼。

這樣一個父親的形象無疑令少年時代的我感到陌生。無論我在房間的哪一個角度,都似乎看見這個像病人一樣躺在單人床上的男人,頭發(fā)發(fā)暗,像他的臉一樣沒有光澤。他因心情壓抑食欲低下而消瘦,皮膚松弛。這讓我感到,這個躺著的人是一個陌生人,我不曾看清楚他,也自然從未有過這是一個至愛親人的感覺。

常常的,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可能沒有進入到真正的睡眠,但卻打著濃重的鼾聲。這鼾聲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顯得悲壯和無力——他的身體就像是一堆易燃的干柴,早就喪失了水分,除了他凸起的肚子。房間開始暗下來,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家具令人膽寒的輪廓,這個時候,他會突然驚醒,大聲叫我的名字,他說自己總感覺屋子的角落里和家具下面有一些可疑的影子在動來動去,我說是從窗外流瀉下來日落的光斑嗎,他說不是的,肯定不是的。是有人藏在了家里,有人要害他。

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緊緊的,一個從內(nèi)心深處閃過的念頭清晰而可怕——他這是怎么啦?

我記得,父親剛平反回來之后的大半年時間里,他每天晚上難以入睡,很警覺——他說自己在等候急促的敲門聲。

還真有一個晚上,凌晨兩點多了吧,一陣緊促的敲門聲從隔壁鄰居家傳來,母親不敢開燈,擦亮了一根火柴,看他嘴唇不住地哆嗦,坐在床上老半天不動,一副嚇壞了的模樣。我在昏暗的火光中緊緊捏住了床單一角,嗅到他的恐懼,手心里捏著汗,能感覺得到他渾身顫抖。

“他們要來抓我了。”他輕輕地擠出這句話。

這句話,也是他常常對家人說的。

屋子里沒有人應(yīng)答,一片死寂。母親在黑暗中的陰影像一個笨重的家具似的朝他傾斜了過來,加深了此刻的壓抑感。

“他們來抓我了。”父親好像很確信,自己總有一天還會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他一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敲門聲,就會從床上爬起來,在恐慌中收拾自以為需要的東西:牙膏、毛巾、香皂、拖鞋、刮胡子刀以及刀片。還有兩三件換洗衣服,還有《毛澤東選集(第三卷)》。到了后來,這些東西全部整齊地放在了一個發(fā)舊的布格包里,擱在了床頭柜上,以備“他們”的到來。我記得,布袋子里還有一包用草紙包好的饅頭片,他說自己最怕的是餓肚子。

很多的夜晚,父親幾乎徹夜不眠,等待著始終沒有出現(xiàn)的敲門聲。

往后的幾十年里,我父親從未從現(xiàn)行反革命的陰影中走出來。走在路上,老覺得有人跟蹤他,這個人如影身隨,令他寢食難安。他說從自己剛從南疆奎依巴格鎮(zhèn)搬到烏魯木齊的第二年起,也就是1999年,他出門的路上,總是看見一個40多歲的理平頭的男人不遠不近地跟著自己。無論是買菜、逛公園還是逛超市,他就這么跟著,從不說話,從不走近自己,“就像是一塊爛泥巴,甩都甩不掉。這樣一直過了好多年”。

令他惱怒的是2014年3月的一天,他所居住的小區(qū)門口的大型超市在搞超值的商品打折活動,人們聞風而動,整個超市人流熙攘,像過年一樣地熱鬧,一個個收銀臺前,待交款的人排成蛇形長隊,我父親也在排隊的人群中。

這個時候,我父親清晰地聽到身后有人在說話:“大家快看前面這個穿灰呢子上衣的老頭兒,他是個‘反革命分子’。別賣東西給他。”

父親嚇壞了,回頭一看,隔著身后起碼有三個人的位置上,那個跟蹤自己的平頭男人正在人群中死死地盯著自己,似笑非笑。我父親發(fā)怒了,沖到他的面前對著他大叫:“你是誰,你跟蹤我這么多年,到底想要干什么?”

——多年來,我有那么一兩次聽他講述這件看似很離奇的跟蹤事件,我不能辨別它的真?zhèn)巍3赡旰蟮奈乙驗榧彝プ児实脑颍瑢π睦韺W有著濃厚的興趣,我將父親的這一行為診斷為:幻聽。

有幻聽癥狀一定是精神病嗎?我看了一些醫(yī)學資料,說是幻聽是出現(xiàn)于聽覺器官的虛幻的知覺,是精神病人常見癥狀之一,尤其多見于精神分裂癥。我有些害怕,背著他偷偷去醫(yī)院詢問了醫(yī)生。精神科的醫(yī)生說引起幻聽的原因有多種,而我父親就有可能是心理原因比如精神過度緊張引起的。幻聽的內(nèi)容多種多樣,有命令性幻聽、評議性幻聽、議論性幻聽等。其內(nèi)容常常是對病人不利的,如謾罵貶議,或是說病人犯了大錯誤,而且還會命令病人去自殺或去投案自首等。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反革命分子”的稱呼激起了他痛苦的回憶,它所留下的焦慮和恐懼伴隨他多年,使得他的性格越發(fā)孤僻,父親曾對我說:“我的一生,就掙扎在痛苦之中,總是很害怕。害怕再次被人帶走,重新回到那個黑房子里。”

“這種害怕不是具體的東西,它更像是一種自卑,一種模糊的缺陷。”

聽當?shù)啬觊L的老者講,父親年輕的時候,在當?shù)氐男℃?zhèn)上曾經(jīng)是一位遠近聞名的美男子。

可能是真的。別小看這個男人,如果早生三十年,四十年,誰能擔保我們不會愛上這個男人。

小時候,我多次端詳我的父親,覺得他的長相非常可觀,擁有一個朗誦者、施舍者、帶領(lǐng)者的面容卻無關(guān)作為。少見的高個,平而寬的肩,那洗過的、帶著夏季涼風味的男性軀體,四肢骨骼的比例完美極了。后來他說,他個兒大是小時候吃百家飯給催的。還有,他的兩腿上都有被惡狗咬傷的如浮雕般的疤痕。

他那時的樣子就是放到這個年代也算是好看的,在吃盡苦頭后更好看,更有形色。我小時候就愛看他,并得到灌輸,好看,男人的帥就是他那個樣子,那個高度、膚色、力量。簡直是美貌得過了頭,他要是不說話的話,不知會有多少女人像我一樣地偷看他——

據(jù)傳,當他從街上走過,與一輛拖拉機上滿車運磚的婦女迎面而過,她們脖子轉(zhuǎn)筋似的始終看著他。當拖拉機走遠了,他的身后留下了長長的一串面影……

我那時年幼,有了虛榮心,覺得他是我家的私藏,不許別的人染指。是真的,我藏過他年輕時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我撫摸照片上他的眉毛、眼睛、嘴唇還有下巴,硬朗中帶有旺盛的蓬勃,像要從紙面上蔓延出來,如同火焰,燃燒著另一個生命的熱情和能量。那時候,他是年輕的、驕傲的。誰會想到日后竟是衰老的、潦倒的、沮喪的。他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難以讓他似曾相識,有跡可尋。

顯然,這是一個在命運開端受到厚愛的個體,但經(jīng)歷了那個令他最不堪的“文革”十年后,他的大半生飛速退化、敗落,接近自戕。作為兒女的我們身處他命運的下游,只能默默聽著、忍受著,最多怒其不爭,無法逆流申討。很多人都這樣,總覺得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會大展拳腳,結(jié)果只是腳步踉蹌,草草收場。

是的,我總是要情不自禁地講到我的父親。因為,他是我內(nèi)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險。我曾經(jīng)以為自己逃脫了他基因的擺布。但是沒有。只要我一想起他,要為他寫點什么,總像是被人生巨大的悲愴襲擊,深感困惑和沮喪,一次又一次動了自行告退、不了了之的心思。

我父親不是土著的新疆人,那他又是怎么到新疆南麓這樣一個偏僻之地的?

我只知他家族世代都是陜西渭河邊種高粱的人。從小父母雙亡,是個孤兒,被百家飯養(yǎng)大,念了私塾,進了西安一所地質(zhì)學校,1954年,那些來自甘肅、陜西、山東或河南的人,被“到新疆去,那里吃飯不要錢,那里有地種,去了就是公家人”的傳言蠱惑,招呼著親戚朋友,動身啟程,坐上了拖拉機、大卡車,和冒著長煙的火車往西走,當然,也有很多不肯走的人,他們在家鄉(xiāng)據(jù)守故土、家族、財產(chǎn)等。

我父親學校的大門也張貼了這樣一些告示。父親因無親人,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在這所學校里,世界之于他,就只剩下了“吃”這個字,每天如何以最少的錢吃飽,是他人生中的大問題。在那些貧乏的年月有如整個空白著的嚴冬,是一個巨大的胃口,填什么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饑餓。

剛畢業(yè)的父親為了一口能吃飽的飯,跟著黑壓壓的一群人上了去新疆的大卡車。

在那個年代,前往新疆的旅程永遠是這樣:在玉門,他們看見了金剛砂礦石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在以后漫長的、夜以繼日的跋涉中,他們看到了更多的奇異景象——他們看到了庫車千畝千姿百態(tài)的枯死的胡楊;看見了吐魯番燃燒著紅色火焰的群山;看見了晚上撒在頭頂上的,似乎手一摸就能抓的玻璃似的星星;看見了野黃羊像洶涌的朝霞一樣在落日下的戈壁灘奔跑。

幾十年前,乘長途汽車使旅人變得比我們今天的旅行者更加遲鈍,更帶有悲劇性,更像是一次歷險活動。旅途的時間當然與空間距離一樣的長,不過,人們對于這樣的緩慢的速度似乎習以為常。對于等候天氣變晴,烈日、暴雨、大風或者死亡,也已習以為常。

卡車行走在戈壁沙漠上,可能一兩天過去,景色仍無一絲變化,有變化的只有天空,朝霞變成晚霞,風變成雨,落日變成月牙——

一路上,他們靠在卡車悶熱的車廂壁上,閉著眼睛,睡睡,醒醒,一天天消耗著體力,有體弱的人帶來了傳染病,病死在途中,給車廂的其他人騰出了空間,然后就地草草埋在沙漠中,同伴們把報喪的信寄回家鄉(xiāng);有人偷走了別人小心別在褲帶里的全部積蓄;有人打架斗毆,被趕下了車廂;有人在漫長旅途中有了私情,約好卡車一到站就相約逃走——當他們終于到達新疆南部戈壁灘上的某一個目的地,被司機紛紛趕下車,沒有誰留在車上,他們抓起一把發(fā)硬的、白花花的鹽堿土,仔細端詳。

我的出生地:新疆南部的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喀什地區(qū)澤普縣奎依巴格鎮(zhèn)。它距城市遙遠,周圍是荒無人煙的戈壁沙漠,從高處往下看,就感覺這個小鎮(zhèn)被層層的沙子包裹住。每周日只有一輛班車通向遙遠的省城。到了每年的四五月份風季,沙塵暴來臨的時候,街道會在一夜間消失,令人無法從路的這一端走向另一端。路上的人都用厚布把鼻子和嘴包得嚴嚴實實的,只留眼睛從縫隙朝外看。

小鎮(zhèn)很小,我也很小,封閉的生活讓那些大人孩子們對從遠方,從省城來的外地人有一種天生的崇拜和攀結(jié)。不管是在街上,還是在同學家里,只要跟一個外地來的陌生人說上一兩句話,都會不安好久,要回味好久。與各地的小縣城一樣,像是要栽培當?shù)厝藢h方的崇拜。小地方的愛,是很謙卑的。

我的童年正好趕上了混亂的革命時代,語錄的聲音貫穿在整個小鎮(zhèn)時光,批斗與高呼,從廣場高音喇叭傳來的革命歌曲如軍歌,高亢,帶著不可思議的激情日夜響徹,每天都有最新指示和最高指示,工宣隊、革委會、五七干校、斗私批修、深挖洞、廣積糧、階級斗爭、路線斗爭——這些奇怪的詞是那些年小鎮(zhèn)唯一的陽光和空氣,像死亡一樣絕對,像深淵一樣真實。

好像一夜之間,全中國的漫山遍野都是革命小將,他們面色煞白,透著莊嚴。革命就是這樣到處沖鋒的人群,是吶喊和火光,革命與人群之間畫上等號。小鎮(zhèn)沿街的墻上寫滿了紅字: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要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毛主席萬歲——這些字連成了一句句話,顯得很荒誕。

在這些字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是一個“忠”字。只要墻上有需要填白的地方,就會出現(xiàn)這個字。而各種集會像云一樣地出沒,追悼、慶祝、會演、宣判、公審大會、宣演等等,充實著小鎮(zhèn)人貧乏無趣的生活。萬人大會既是人的海洋,同時也是紅旗的海洋。

到了集會那天,小鎮(zhèn)上的每個單位,都有幾乎一半的人撐紅旗,是那種長方形的,用竹竿串起來的紅綢布。而另一半人則人手一把紙紅旗,是小的,三角形。黑壓壓的人頭和森林般密集的紅旗,壯觀無比,三角紙旗上統(tǒng)一用毛筆寫著上級發(fā)下來的口號,這些口號簡單明了,很好記。人群中到處都是墨汁、糨糊的酸臭味。人群蜂擁而來,新下的雪被踏翻,麻雀撲啦啦地成群沖撞,被突然冒出來的拿著大棍和紅寶書的人驚得失了常。

這令人吃驚的景象深深打動了我們自己,好像自己在一瞬間變成了一萬個人,又好像是一萬個人在一瞬間變成了自己,在我的兒童時代,留下了狂歡的記憶。那時候,在我們的心目中,世界只有兩類不同的事物,一類是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一類是超出常規(guī)的宏大場面。

以至于后來,我想到“文革”這個詞時,就像看到一個擴張、滲透、掠奪、囚禁,無所不在的人,混雜在一切事物之中,侵入肉體、思想、不眠之夜、睡眠,每時每刻。

那些年在小鎮(zhèn),死人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當?shù)厝藚s對此平靜很多——他們知道死亡有一天終將落在自己的身上,但他們把這個想法埋在心里,像凍土下的種子,日子如厚厚冰雪鋪開,離種子很遠。

“文革”中每天的熱鬧事件也是讓年幼如我的小孩子感到興奮。特別是武斗,雖沒有用上真刀真槍,但是那場面也是極為熱烈,聲勢浩大的。哪里都是黃軍帽、黃軍裝,像黃河決堤似的潮涌而來,免不了發(fā)生皮肉和金屬的碰撞聲,槍托砸在肉上,骨頭的悶響,革命者對反革命者的怒斥叫罵,反革命者朝著革命者的慘叫和求饒——

仇恨是一種悲劇式的壯烈感情。它強大到?jīng)]有一個具體的敵對面,就像是人的博大卻無處施與的愛。看著某人某物在自己的手下倒下時,會感到性高潮一般的歡樂和暈眩。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經(jīng)歷了這一切,會不會被這仇恨的分量和純度震撼?

1960年春,作為南疆石油勘探隊地質(zhì)工程師的父親與我母親結(jié)婚了。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相貌平平,父親憑著當年的樣貌,是完全可以不娶母親的——在父親的眼中,母親是那種對人對事從不抱怨,也不喜悅,從不索求,當然也不給予什么的女人。怎么說呢?她的性格在父親那里得到了各種不同的解釋:內(nèi)向、深不可測、堅忍、情感冷漠、精神貧乏,等等,就像是戈壁灘上干燥無風的天氣。

但是他為什么要有違自己的心愿跟母親結(jié)婚了呢?他們從認識到結(jié)婚的時間還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據(jù)說,父親在遇到我母親之前,在1958年間曾與一位來自上海的落魄女人產(chǎn)生了戀情,這個女人是地質(zhì)隊一位會計的遠房親戚。1957年她的父親因為妻子遠在香港被打成了右派,不堪凌辱自殺,于是她投奔到新疆荒漠戈壁中的親戚這里,成為醫(yī)院的一名護士。但是我父親與她為什么就沒能成呢?說來話長,好像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我只知道這個上海女人最后遠嫁到克拉瑪依油田了。她走的時候,給父親撂下了一句話:“我總有一天會離開新疆,去香港找我母親的。”

我父母婚后的幾年時間里,日子過得波瀾不起,不過很快他們有了三個孩子:兩個姐姐和我。但是,母親還是從這平靜的婚姻生活中看出來了一點端倪——父親樣貌太好,性情活泛,有個人抱負,是一位被大家普遍看好的地質(zhì)勘探工程師。他還喜歡古典詩詞,《毛澤東詩詞選》幾乎被他翻爛了,但是,他的心呢?盡管他們之間相處融洽,但他們之間好像還隔著些什么。

那時天天都有各種的會議,沒有會議的日子里,父親下班后,喜歡一個人獨自待著,看報紙、看古體詩詞、練書法,還喜歡在紙上亂寫,有時是一張舊報紙,有時是一個沒用的信封、標簽、傳單的背面什么的,寫了還要存起來。這有什么不好嗎?他沒想過,潛伏在深處的文字很容易冒出來,像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一個個盤踞在紙上的某一個角落里,悄悄地吐氣、喘息,被某一個人聽見了。這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向來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人,而她又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讓人處處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她的正確。這世道,所有的人都存在疑點。她對父親那寫在一張張小紙片上的字產(chǎn)生了懷疑,她在深夜里會無端地被驚醒,白天上班的路上會突然迷路。是他給前女友的信嗎?盡管父親守口如瓶,但她多少還是從他人口中知道了父親之前的事情。有好多天里,她用傳聞喂養(yǎng)被迫害妄想癥,腦袋里全是一些奇怪的念頭在相互交配繁衍,生產(chǎn)出大量不實的、自相矛盾的信息。她被這些新鮮的信息迷住了,她不再需要外界的新聞了,她本身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制造新聞。

1967年5月一個初夏的黃昏,母親打發(fā)父親去機關(guān)門口的小賣部打醬油,來回要走好遠的路。她終于有機會從容地翻遍他擱在椅子上的衣服口袋,寫字臺的抽屜——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當她將手伸進寫字臺最下面的一個卡住的小抽屜,它立刻應(yīng)聲彈出來半截,里面除了一本新毛選,以及用絲絨布包裹的數(shù)十枚領(lǐng)袖像章之外,再沒有任何東西了。但是她覺得,他的心一定就夾在這本書里,扁平,薄如面紙。

她打開了它——果然,書里夾著一疊紙。那一張張紙上,大部分寫著七言格律詩,有相當一部分是抄下的《毛澤東詩詞》里的文字。母親一頁頁地翻著,突然,一張宣傳單上,用毛筆小楷字寫下的幾行詩詞令她面色大驚,上面寫著:

戈壁風雨起蒼黃,天翻地覆慨而慷。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最愛是香港。

她對它的閱讀是從紙片的最后一行字開始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倒著讀,心跳得極快,明白了她曾察覺出的那點說不出的危險是怎么回事。這是丈夫改寫的毛澤東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lǐng)南京》的格律詩。事情遠比她想象的更糟。“香港”這兩個字像是兩攤血,一下子糊滿了她的眼睛,一時間,她真的什么也看不見了。

有那么一會兒,母親獨自一人,只有沒拉上窗簾的窗上映影與她為伴。接下來她必須頭腦清醒地花五分鐘的時間將他的東西一一歸回原位,掩飾她私自翻看過的痕跡。

父親回到家后,我母親像電影上最老練的我黨地下工作者一樣,當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從容地給家人做好了飯,吃罷后很鎮(zhèn)定地等到了夜幕降臨便出了門,她穿過一條街,幾棟平房,來到了小鎮(zhèn)機關(guān)的革命委員會門前。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里,可是為什么會如此輕車熟路地走到了這里?走到這里要干什么,她似乎沒有想好,只是心里懷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看到革委會的窗口亮著燈,那個熱愛工作的革委會主任楊正還在伏案工作。

我母親仰臉站在悶熱的風里,周圍沒有人,只有鎮(zhèn)機關(guān)革委會的窗口亮著燈,照亮了門前的榆樹,有小蟲子爬來爬去,在咬噬樹上的葉子,一點一點地噬咬。她看著地上鋪滿樹的影子,停留了一會兒,便踩著這道影子往門口走。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要揭發(fā)自己的丈夫。

是不是要再遲一些才好呢?是不是要再想一下才好呢?

可母親就偏偏等不住。那是一個快要下雨的陰天,再遲一天也可以,可是她就是等不住。一個主意一旦快要落地,和肚子里的孩子快要落地是一樣的,再也不管什么天氣、時機。就像一小簇火苗,一旦燃燒起來,就收不住,欲望是真正的動機,在這個悶熱難耐的陰天里,她必須要做點什么,不管天氣、時機,她必須要做,要趕快做,即便是手忙腳亂,破綻百出也要做,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夠與自己生活的緩慢遲滯相對抗,才能對得起她自以為是的渴望。

母親進門的時候,由于太過緊張,燈又過于昏暗了一些,這讓她的表情顯得有些詭異。

“我有重要的事向你匯報,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她把口袋里的那封信呼啦一下掏出來,一把按到了革委會主任楊正的手里,那動作很像是一個不夠老練的殺手在扔炸彈。

楊正嚇了一跳,有些惱怒:你干什么?當他看見這只是一封信時,身子重新坐直,拍了拍自己辦公桌旁的一張舊沙發(fā),對手足無措的她說,來,坐下,有什么事你說。

這是革命委員會辦公室的一張灰色的舊沙發(fā)。在那個年代的單位,辦公室大都枯燥無味公文氣十足,好像哪里都可以看到這樣的沙發(fā):低矮、局促,不太好的牛皮質(zhì)地,木頭腳。它被一張辦公桌擠在了墻角,沙發(fā)角的底下還塞著主人的一雙臭鞋和臭襪子,使這張沙發(fā)散發(fā)出亦酸亦腥的霉味,由于它處在和門同側(cè)的另一端,往往會成為來訪者的盲點。

但這是一個適益推心置腹的位置,適合于長談的位置。由于這樣的沙發(fā)處于黑暗、陰郁的角落,坐在沙發(fā)上的人,被墻和桌子擠壓著,深深地陷在沙發(fā)的角落里,也就具有了告密者的臉色:晦暗、虛弱、身心交瘁。

母親在這間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個多小時。

這是一種背叛嗎?我不知道,但母親的這個行為無疑是最惡毒、最傷人的,足以讓一位丈夫站在那里心碎。1967年——那是一個很多人都突然消失的夏天。

多年后,我無數(shù)次地問母親:為什么,你會告發(fā)我爸,也就是你的丈夫?但我的質(zhì)問大多時候會得到她沉默的回應(yīng)。但每一次的沉默,都像是在為那個致命的背叛開釋自己:“每個人都逃不出群體意志對自己的支配。每個人在相互仇恨相互殘害中壯大。我也沒能逃脫。”

母親在革委會經(jīng)過了那神秘的一個小時,造成了命運處境的奇怪惡化。

好像是規(guī)律:如果有誰得了罪名罪狀,很快就會被抄家,停薪水,然后“隔離審查”。最后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那天是星期日,抄家的人終于來了。他們是在一個造反頭目的帶領(lǐng)下突然來到我家的。說到造反頭目,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常令我無法展開敘述。

現(xiàn)在,這個造反頭目站在這里,雙手叉腰,瘦削的臉上白里泛黃,有一種控制起來的兇狠。這兇狠是藏在他的耷拉下來的眼睛里、嘴角里,使他這張臉有一種奇怪的威懾力。沒一會兒,書和雜物就被扔得到處都是,木床底下的箱子,桌子的每一個抽屜都被打開過,衣服、被褥翻過后一片狼藉,幾乎全被攤在了地上,任這些陌生人隨意踩踏。

在整個搜查的過程中,父親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房間,他甚至沒有離開過他的躺椅。當撞門,摔玻璃和書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頭傳來時,抵達了他,又在他的身體上消遁,從他狹窄的喉嚨里沖出,夸張而變形——但這一切都只是想象。

后來,這個造反頭目踹開了父親臥室的門,站在屋子的中間,揚著頭,下巴抬得很高,死死盯著我父親一字一句地說:“你是一個里通外國的叛國賊,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還喪心病狂篡改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的詩詞,罪大惡極。你老婆揭發(fā)了你,她什么都說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極有威力。

我父親懵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要理清一下思緒。我的母親驚慌失措地從客廳撲到了父親的房間里,看著父親,她不知下一步將要面臨什么。這個造反頭目轉(zhuǎn)過身,拍著桌子對她說:“你還有什么要揭發(fā)的嗎,揭發(fā)你這個反革命狗丈夫?”

在強調(diào)這個“狗”字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猛然收縮,很猙獰。

很快,這個造反頭目微駝的背影消失在房門的陰影后面,父親五花大綁地被一群革命小將拖出了屋子,他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覺得這個早晨有一種魔力,他的整個身心在一種難言的沮喪中急遽墜落,他的心臟,他的頭發(fā),他的整個身體,在這種墜落中發(fā)出刺耳的叫聲。當我父親憤怒地將目光移向她時,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臉色煞白。

窗臺上的印花布窗簾在晨風的吹拂中,傳遞出一種不安的感覺。這是真的,我父親記住了這個早上的所有細節(jié),這個被稱為“妻子”的女人——我好像在聽他說:“你是否將改變我今后的所有生活?但是,為什么偏偏是你改變了我的生活?”

要知道,這種窮鄉(xiāng)僻壤斗起人來比大城市野蠻得多。1967年,隨著夏季天氣越來越難以忍受,“文革”小將們的破壞力也隨之越來越強。

父親在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那十年里,命運的不堪就像是一場場的噩夢。

后來的幾天里,小鎮(zhèn)上革委會的人經(jīng)常把我父親弄來批斗:“蔣文宣,長期以來受社會上資產(chǎn)階級思潮的影響,里通外國,是一個隱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我父親警覺地搖搖頭,似乎想要和這句陌生的話作番計較,但被五花大綁反扣著的繩子弄痛了自己。

他們還用鐵絲拴上幾十斤的大糞桶掛在他的脖子上,一邊斗他一邊往桶里扔石頭,糞汁濺得滿身滿臉。一股濃烈的臭氣匯集成一股濃烈的潮水,將他推著,撞著,他的頭頂、四肢、頭發(fā)、指甲等都統(tǒng)統(tǒng)感受到了這種沖撞,這可惡的糞汁噴濺到他的臉上、身上,既陰冷又灼熱,熏得他幾乎快要暈過去了。他忍不住地嘔吐起來。

父親躺在地上,這些天來發(fā)生的事像有一群無數(shù)兇猛的黃蜂在他的體內(nèi)穿來穿去一樣,帶著噪音,這噪音中最響亮的詞就是:死去。他一遍一遍地想,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洞穿,被焚燒:我已經(jīng)走到了絕境上,不會再有出路了。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會場上一陣格外寂靜,這靜嚇住了所有的人,人人都靜止在一個不很自在的,有些尷尬的姿勢上,他仰在地上,在人群中看到了她——他的妻子。她似乎打算起身離開,卻將動作停在了半途中,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真相,等著看笑話——看吶,老婆告發(fā)了丈夫。她的目光恰撞上他的刀子一樣質(zhì)詢的眼神——正是這個被稱為妻子的人與所有人合謀了對他的處置。

“但是現(xiàn)在,我完了。我快要完了。”我父親感到自己的意識“嘩”的一下子失散了,身體一下子變得無比虛弱。

“我完了——”我父親的胸腔發(fā)出了無聲的低鳴,發(fā)出像牲畜一樣的哭泣聲。

而那些剛被批斗完的右派們像看戲似的立刻擁了上去。圍著我父親,他們是想看看,自己的慘是如何轉(zhuǎn)嫁到了他人身上,看看他人的慘是如何稀釋自己的慘。有一個同類在受折磨呢。因此折磨暫時不會輪到我身上。有個人在替我皮開肉腚了。我是多么幸運,這皮開肉腚的不是我。

還有一些人,有些是鄰居,有些是單位的同事,他們一窩蜂地,一個擠一個,成了一群序列很好的觀眾,他們的臉上掛著久違了的笑。我父親給折磨得越狠,他的替死鬼的功能就發(fā)揮得越徹底,讓我父親替大家疼,替大家皮開肉腚吧。現(xiàn)在他們一邊看著,一邊幸慶眼前的這個受難者不是自己。

死吧死吧。一圈一圈的自殺念頭正在我父親的心里起著漣漪。那些日子里,他的確想過自殺。自殺是私下的決定,是超我對自我的一種秘密的處死。

之前,死亡的念頭對他而言是抽象的,到了這一刻才具體起來。死的念頭在此刻就像是他最親的親人,他不該就這么冷落了它。一想到死,他就聯(lián)想到因喝農(nóng)藥而發(fā)黑的皮膚還有內(nèi)臟,上吊而伸長的舌頭,又青又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因河水淹而泡大的尸體,還有可能被河水里的小魚蝦啃得破碎的臉—— 一想到這些,他的腦子一片混亂。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低賤的痛苦,而這種痛苦,也為后來的家族的親人所共有。就這么完結(jié)了嗎?他問自己。

后來,我的母親再未出現(xiàn)在這樣的現(xiàn)場。

成年后的我,有一次在黑塞《納齊思和戈德蒙》一書中,看他談起母性的復雜和神秘時,頗有同感,他說:“我在母親那里所發(fā)現(xiàn)的不只是世界美好的一面:充滿愛的溫柔的眼光的蔚藍,微笑的優(yōu)美,幸福的承諾,慈愛的話語的慰安;在這慈祥之下還藏有另一面,一切大恐怖,一切陰暗,一切的貪婪欲求,一切焦慮,一切罪孽,一切絕望,一切生與死的鐵律。”

父親先是有兩年被關(guān)在了鎮(zhèn)上原養(yǎng)殖場的黑房子里。那里長年沒有電,墻壁上只留一個小窗戶。

后來聽父親講,有那么一次,母親曾經(jīng)帶我們姐妹兩人去看望了他。但他拒絕與她說話。我那時還很小,是站在姐姐的肩上的,母親在一邊扶著我,我的小腦袋盡力往這面小窗戶里挪,而窗戶始終關(guān)著。父親后來說,那次只看到了我扎著朝天辮的小半個腦袋,他的手想伸出去,可碰到了冰冷的窗戶玻璃。但他也不在乎,就在玻璃上對著我腦袋的形狀摸呀摸呀的。當我們走后,他縮在墻角里號啕大哭了一場。

如果你對每一個被逼受辱自殺的死者,每一次被你破壞的緩慢而痛苦的生命,每一個被這場動亂奪去未來的老人,都感同身受的話,那么,瘋狂會在你的脖頸上加副套索,把你領(lǐng)進沙漠中,那里暗黑無界,鴉雀無聲。

兩年后,父親又被下放到一個勞改隊,一待就是整整八年。那個地帶四面環(huán)山,名四都,距離小鎮(zhèn)有四個小時的山路。屬于荒山野嶺,四都這個名字卻挺霸氣的,應(yīng)該在古代混得不錯,挺公子哥的,而現(xiàn)實對它卻又是無情的奚落,讓它如今淪為一個無人搭理的癟三兒。

多年后,我聽過父親在只言片語中對我描述過那個地方:時隔三四十年,那個地方還是很荒蕪蒙昧,人都跑光了,仿佛沒歷經(jīng)這幾十年。光聽他描述就知道,這個地方,有生之年去了一次不想去第二次,刀架在我脖子上也是不想去一回的。那天,背著父親,我流下熱淚,不能想象,我的父親,在最堂皇的年輕時代是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度過的。

有一次他對我說,下輩子,再不會有人來想象他們的這種生活了。在被城鎮(zhèn)遺棄的山溝里,像是對墾荒先鋒生活的戲仿,全部的時間,他們這些右派,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們,每天都被燒制土塊的葦草煙熏醉、擊昏、腌制。泥地里跑來跑去的豬、苦工、惡劣的食物、臭蟲、硬床,稍一不順從的挨揍、批斗,言論被徹底剝奪——

目睹身邊人的死并不是“文革”中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事是目睹他們?nèi)绾位钕氯ァD切┨欤衣犝f革命小將們將小鎮(zhèn)文化館館長給批斗了,他們往他的耳朵里不停地澆灌滾燙的開水,耳朵活像是被燒煳了的稀粥。

一些像我父親那樣的右派分子被整怕了,為了求死不惜代價。

我知道,一個家庭中有父親與沒父親的感覺肯定是不一樣的,父親在家的時候,他最不厭其煩的事情就是給幼小的我們做沙包,磨杏仁哨子,還有做橡皮筋。

那些年,父親不在家的日子里,我獨自成長,當時住在小鎮(zhèn),我們家的那排泥磚的平房前,跳蕩著我家三姐妹的花衣服,美麗、豐盈、豆蔻年華。黃昏中,有人在西北方向放著風箏,風箏的白點在高空緩慢搖曳,像迷途的鳥。

我們在玩跳橡皮筋的游戲。“四五六, 四五七,馬蘭開花二十一 ——”黑色的或者用很多根彩色皮筋穿起來的皮筋,在夕陽下閃著光亮,揚起又落下。我們?nèi)忝玫幕ㄒ路伙L拂動,衣服上的每朵花都在神秘開放。

美麗的蔣家三姐妹,我們的身體生長著光芒。

父親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離開這個家以后,那個年齡的我,很害怕人,怕那些用手點著我腦門,稱我是“狗崽子”的人,怕擠在一起竊竊私語,用排斥的目光掃射我的人,盡管在一兩天前,他們還跟我在一起親熱地說這說那。這些板著面孔的人,早已掌握了有關(guān)我的而自己卻永遠不知道的“問題”。

一時間,這南疆偏遠的小鎮(zhèn),完全變成了一個龐大的死亡隱喻。

四處都有告密者,我學會不信任何人和任何事情。

年幼的我聽說他被關(guān)在大山里干繁重的體力活,總在夏天里穿棉襖冬天里打赤膊。我很想念他。終于1968年的夏季的一天,我被比我大六歲的姐姐帶領(lǐng)著,去這個荒郊野嶺的四都山尋找我的父親。

那一天臨近中午,我和姐姐對母親說是要去戈壁灘拾柴禾,帶揣著早就偷好的三塊錢,在路邊上攔下一輛去四都山拉石料的拖拉機。一車的婦女,唧唧喳喳說話,她們問我們什么,我倆像是約好了似的,要么點頭,要么搖頭。

我們坐在拖拉機上,穿越南疆的村莊,沿途有干熱的戈壁灘、玉米地、孩子和狗。在村莊的公路上,永遠有孩子在鄉(xiāng)村公路上不知疲倦地戲耍,瘦瘦的黃色土狗與他們做伴。在南部地區(qū)多風沙的荒蠻之地,孩子的童稚之心也像是帶有一些獸性。還有孤獨。多風沙的封閉村莊里,那些小孩子們也像是獨自禁閉在自身的殿堂里。

只有當有拖拉機經(jīng)過時,他們的父母親才從低矮的土墻抬起身子,看孩子們和狗是否還在那里。

我們從這一刻一直到往后的歲月起,內(nèi)心好像就不再歡笑了。一路上我的眼睛一直望著別處。那里望不到盡頭的戈壁灘,偶爾有紅柳點綴其間。天上沒有一絲云彩。灰蒙蒙的炎熱,太陽被遮蔽了。

有驢車與我們相遇而過,駕車的都是維吾爾族少年,他們身上有鄉(xiāng)下孩子的荒野之氣。

由于我們不說話,呆望著馬路兩邊單調(diào)的景色,之后的故事也逐漸變得沉默。

當這輛拖拉機終于停在了山下,一路上,我和姐姐光著的腿被山間草叢里蚊蟲折磨得踉踉蹌蹌,還差點被一塊光滑的卵石絆倒。顧不上去細看草叢中不知名的小花。它們火焰般的紅,火焰般的黃,火焰般的藍。

這時,在接近山腳時,我還聽見了一種無法辨識的聲音。那是在暑熱中不間斷的金屬質(zhì)地的鳴聲。聲音太響、太復雜,不像是周圍任何的活物發(fā)出來的。然后,我的眼前展現(xiàn)了一片貧瘠,蒙塵的荒野,到處堆著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石塊,空曠地上的好幾排泥房看起來個個灰頭土臉的。這些亂石堆旁,很有秩序地點綴著上百名男女——他們都是被打成右派分子發(fā)配到山里采石場的人。每個人的手中都握著一柄錘子,還有鑿子——這些都是用來敲碎石塊用的,直到它們成為碎礫。

我慢慢走到他們身邊去,尋找父親的身影,每個人都在專心干活,沒有人注意我們這一兩個小孩子的到來。他們都低著頭,猛烈地擊打著石頭,南疆正午的日光洶涌,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閃爍著汗水。有一些男人們?yōu)榱藧圩o身上的衣服,在勞動時光著上身,在塵土彌漫的碎石間上下起浮,他們的身體散發(fā)出膠質(zhì)的光芒。

我站在一塊石頭旁入迷地看了他們好久,忘記了自己要去尋找父親,上百個人同時用錘子敲出的叮當聲,間歇還有石頭碎裂的聲音,一起匯成了一種難以想象的韻律,它們和著人們起伏的有力的節(jié)奏,共同組成了一種難以駕馭的,莊嚴的和諧,一種逐漸侵入我身體的聲響。直到我離開之后,仍在久久回蕩。第一次,我感覺到眼中的世界從沒這么美麗過。但這種美麗是一種粗糲的,充滿敵意和恐懼的美。一種被奴役的平和。

那一天,我和姐姐沒有找到我的父親,但我好像一點都不遺憾,因為,我看見了父親全部的、可能的生活。那一天,我們在夕陽中離開。

父親是在1971年5月16日這個夜晚開始醞釀當逃犯的。

那一天,在采石場上干了整整 13個鐘頭沒歇息的右派們沿路返回住地。他們的帳篷像蜂巢一樣密集,帳頂上落滿了厚厚的黃塵,人走過去,或者風一吹,土就不住地往下落。有幾戶帳門開著,露出里面蒙塵的家什,來回走動著的人也蒙著灰,鼻子眼睛看不真切,遠遠地看,他們不像是人,倒像是豬玀,是污濁的一群。

父親也像是渾身在塵土中打過滾一樣,混在他們之中,不分彼此。

因為餓和累,這時他的腦漿翻攪,彎著腰,像個病人一樣,慢慢走過這樣的景致。肚子越來越響了,當他走到食堂門口,冷空氣里散發(fā)出一股腥味兒,他聞到饅頭的味道,用袖口拂去眼前的蒼蠅,像是要哭出來,但最終沒哭,坐下來開始大口吃飯。

突然,他身旁那個姓周的老右派叫喚了起來,說是碗里的清粥里臥著一條蛆,令自己吃不下。他是一個漆工,大概是剛剛刷完墻,胡子上染著紅油漆,棉衣的袖口上也都有著陳年斑駁的染料色,和著濃厚的塵土,配上他平日里夸張的表情,很有些令人傷懷的喜感。

他站在搖晃的木凳子上,罵咧著。見沒人搭理自己,就罵得更厲害了,干脆一一問候了食堂師傅的老父老母。“我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你們還拿蟲子喂我。”他說著,好像還很傷心的樣子。

直到食堂的師傅二板子出來,用面杖在他的腿上猛捅了幾下,他才號叫著滾倒在地上,大家哄笑著,說他又在發(fā)神經(jīng)病了。

沒人扶起這個老頭子,他獨自在地上寂寞著,搖晃著頭。

父親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這每天都發(fā)生的小插曲,機械地啃一口饅頭喝一口粥,粥面上飄著蟲子的尸體,他像是沒看見一樣,將它們一起咽了下去。

四周是一股令人生厭的,像動物一樣咀嚼聲。放眼望去,是蠕動在桌面上的一片黑壓壓的腦袋,有一股陌生的熱氣在身體里涌動,父親突然想到,我的生活和他們相比,還有另一種可能嗎?我和他們不同,我就是一條狗,沒心沒肝,但也要從泥地里往外爬,可是他們,就有可能永遠留在這里了。這里將要淹沒他們的一生一世。

“我要跑。我要離開這里。”就在那一刻,父親的眼睛里爆出幽藍的火花,牙齒咬得緊緊的,嗓音哽在喉嚨里像是在哭泣。“跑”這個詞在腦子里像一個會跳會動的小人兒揮之不去。

又是一個春末夏初的黃昏,就在父親跟著隊伍從石料廠往回走的時候,起風了,是這一帶典型的沙塵暴。天地間瞬間飛沙走石,一片黑暗。剛剛摞好的石料被刮得呱嗒作響,眨眼間倒塌了,碎石頭像碎紙片似的在空中到處飄。我父親被風刮得身子斜出去,跟地平線形成了一個八十度的夾角。

風把天刮黑了。東邊的沙漠在往西邊的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沙漠攜帶著遙遠地方的破衣鞋帽等,呼啦啦地朝著未知的方向奔逃。不少的沙石在遷徙的途中已落在了倒伏在地上的耳朵,眼睛和鼻孔里。每個人都被沙子活埋了一小半,遠遠看去,像是會活動的泥胎。

這是一個奇跡,真的是:也許我能夠趁著這場沙塵暴離開這里的。因為有個聲音穿過時間的年輪仍在心里回蕩:“跑吧——趕緊跑吧。”父親至今仍感到奇怪,那聲音的召喚來自何處,來自誰的思想中?是誰讓我離開,難道是我自己?在他身后,有一個從風中傳來的微弱聲音——“快,趕緊趴下。”父親歪過臉一看,是他們隊的劉指導。劉指導就在他的身后,頭埋在臂彎里,臉抵著發(fā)硬的堿地,被刮向天空的碎磚石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去,與拔了根的一蓬蓬的駱駝刺碰撞,破瓦盆、砂石、樹枝在風中在空中橫掄,像是徹底被釋放了。

父親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一樣,沒命地迎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巨大沙暴跑。他緊咬住牙,嘴里嘶嘶地抽著冷氣。一想到這場沙塵暴將會讓自己如愿以償,他就要叉開雙腿,支著脖子,在戈壁灘上拼命走。

“趴下,別跑,你跑不出去,你個狗——”突然,從他的肩膀后面伸出了一雙大手,將他瞬間摁倒在地。

劉指導話還沒說完,就被迎面從空中拋來的一把鐵鏟擊中了,削去了半個頭皮,一下子血流如注。我父親回頭一看,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土里。兩天后,劉指導以極其痛苦的方式死去。

當天晚上,沙塵暴終于停了。這場沙暴,也將父親潛伏在心的逃跑計劃徹底平息了。他因逃跑未遂,成為了間接殺害劉指導的重犯。

從那以后,他成為了一個徹底認命的人。

后來,我聽他說,他在被作為重刑犯被關(guān)押在黑房子的那些年,老是夢見一扇門打開著,他進去,發(fā)現(xiàn)有很多的房間,房間又打開很多扇門,鐵門、木門、安全門、暗門、寬門、窄門、雙重門——

但他覺得自己是巖石中的門,無人能打開,就像是世界邊緣的門。

父親獲得平反剛回到家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始了與我母親曠日持久,長達近23年的離婚戰(zhàn)爭。

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關(guān)于1967年母親的告密事件,你恨過她嗎?父親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他說自己好像找不到理由恨這個女人——他的妻子。但他分明是在恨她,戒備她——他不再跟她說任何夫妻之間親密的話。他們分床而居。當父親在跟我們姐妹,或者同事熟人說話的時候,只要看到母親的身影,他會不由自主地閉上嘴。

父親似乎有些害怕這個從廚房里搞出些窸窸窣窣聲音的妻子。早上,母親為他做早飯。她很磨蹭地將清澈見底的小米粥和玉米饅頭片端到桌子上時,什么都涼了。她每天都歉意而討好地笑笑:“湊合吃啊。”他說沒事兒。她在粥里放很少的米,她說省著點兒用。她說話的時候表情嚴肅,像一張保險單。

“我們不是窮人啊,家里有的是小米。”他告訴妻子。

有天早上,他聽到臥室門口遲疑的腳步聲,知道她又來慢騰騰地來找他了。

“吃飯了。”門開了,母親在門口微笑,但不是對他,而是對著眼前空茫一物。“快來吃吧,粥要涼了。”

這次的米粥稠得像是搞錯了似的,還有一盤加了醬油汁的榨菜絲。父親心中涌起一陣嘔吐之意,又被他不動聲色地咽了回去。父親笑笑,端起一碗早已涼掉的粥。母親一如既往地看著他吃下第一口粥,才慢騰騰地拿起筷子,表現(xiàn)出來某種莫大功勞與犧牲后的神態(tài)。

我父親打了個冷戰(zhàn)。

“你冷嗎?”母親問道。

“不冷,就是粥太涼了。”

也許,父親一直都不太不了解這個跟自己朝夕相處的女人,他們是夫妻,但仍然是陌生的。他感覺到自己在這間屋子里待了一刻鐘,但卻有永遠那么久,并緩緩地被一碗涼粥所溢滿。好像每天只有一頓接著一頓的涼粥。

父親曾對我說,他很想知道自己躺在墳?zāi)估锸窃趺椿厥隆4蟾乓彩窍袼麄兊幕橐錾钜粯映良虐桑瑳]有空氣和陽光,只有窗外飄過來的聲音隱約可聞。他們的婚姻缺少水,肥料和空氣,以及土壤和種子。岔出的話題只是因為線索太多,它們之間相互扣成數(shù)量眾多的環(huán)。

是真的,他有多么厭惡她,就有多么厭惡他自己。

我經(jīng)常看見我的父親懷著一種可怕的溫情注視著他的妻子——我的母親。這個與她有半個世紀夫妻名分的陌生人。他看她的時候,雙眼有一層淡灰色的陰影,像她同樣緊閉著的嘴唇一樣,覆蓋著令人害怕的沉默。在我看來,那不是源自他自身的孤獨,而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嘲諷,好像他在對整個世界說:我看清楚你們了。所有人。

那為什么一定要選擇離婚這樣極端的方式呢?父親說過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上一頓飯的鍋沒洗干凈,下一頓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好飯菜。”

2007年,他與母親終于離婚那年,父親72歲,母親67歲。此事過程之周折艱難,無數(shù)的細節(jié)中的掙扎,足以讓一個正常的人心碎,此處不贅。

我記得,母親與父親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后,她對父親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歇斯底里喊出來的:“我再有錯,你走后這么多年——這些年,有多少人讓我跟你劃清界限,可我沒劃。我一個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穿,沒有太多錢,我每天到菜市場去撿菜葉子,給你拉扯大了三個才貌雙全、健健康康的好女兒!”

當母親帶著眼淚喊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她是摒足了這些年的全身的氣力。

而我父親的冷笑像是嘲諷——

他離婚之后,病情時好時壞,性格日益變得孤僻,沒有朋友,而好運氣總是不肯光顧,脾氣越發(fā)大了起來,干什么都要占個上風,使人生出不安和不愉快來。一次,單位發(fā)端午節(jié)的粽子忘記通知他,他竟然跑去跟人大吵一架。工資發(fā)少了十幾塊也要去鬧,將會計的胳膊扯脫臼了。在超市里,一個老人在收款臺前多看了他一眼,他也能將別人罵個半死。若是在街上,一個不相熟的路人騎著自行車,一路看天看樹也看人,遠遠地朝著他的方向而來,順便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還沒等人轉(zhuǎn)身,他就會忍不住地朝這個人身上吐口水;告誡他多少回,他還是要用牙膏洗臉,有一次甚至試圖用潔廁靈。

一天,父親在街上與一名年紀老邁卻口齒伶俐的老婦人對罵,間或還有些拉扯的小動作,他的情緒激烈,聲音突然變得很大,那聲音好像回到了30多歲時,有了一個金屬光澤的亮度,只有一個老人在自認為自己被欺負了的時候,才會有那樣一個令人無措的、洪亮的嗓音。

父親的白背心也被扯成了幾個洞,露出的皮肉在其間閃閃爍爍。周圍很快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他是如此的窩囊,此景被我的鄰居目擊,很有興味兒地看完了這一幕街頭鬧劇后,嬉笑著把我父親領(lǐng)回我家,說:“跟你們一家人做鄰居真是幽默。”

當時我正坐在沙發(fā)上吃水果,在我的家里,突然毫無設(shè)防地聽到有人說這樣的話,我停下削蘋果的手,靜止片刻,像面對一杯隔夜茶,無法一飲而盡。我當時想,他若是一條魚的話,那些體面自尊的鱗在回家的一路上也是一片一片地剝了下來,被弄疼的,卻是他的親人。我不忍看他身上被抓得深一道紫一道的痕跡,還有被撕破的衣衫。如同被人生巨大的悲愴所襲擊,我忍住要流出的眼淚,無從安慰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吃著已然無味的蘋果,聽著、忍受著,不敢與他對視。

年老的他非常愛錢,也吝嗇。回憶之前的大半生,言語間全是憤恨。他常常對我說,想當年,要是在那個動亂年代留下一枚少見的領(lǐng)袖像章,或者一張發(fā)行量不大的郵票,現(xiàn)在變賣,就是一筆橫財。

整個少女和青年時代,我靜靜地停泊在他的笑話里,像是置身一些溪流當中,父親的幽默一度像一些藥片,醫(yī)治著我的冷漠和憂郁。

我目睹父親的老去,每一天,他都將自己推向生命的邊緣,臉上擁有了一種滄桑的水腫,好些魚尾紋躲藏于他的臉龐,像一些魚嬉戲于他生命的流域,而身子卻急劇瘦下來。他的衣物都開始漂浮在身上,顯得整個腦袋日益碩大,他整日的郁郁寡歡使眼珠潮濕,像兩顆黑灰色的圍棋。

我時常看到中年的他直至老年的他,臟兮兮的衣角擦著飯桌、課桌、辦公桌、床頭,拖拖拉拉一路走來,像極了一堆超大垃圾,被遺漏在坑坑洼洼的人生之路上,不時地擦出微弱的聲響,一個人,總要在這個世界上鬧出點動靜來,不鬧出來就不算人,有的干脆是最后幾聲槍聲來結(jié)果。哪怕聲音很小很小,啼哭、罵街、開懷暢飲、淫笑、哼哼唧唧,可是,誰肯幫你悉心錄下來呢?誰又有閑工夫反復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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