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一搖,搖到張媽橋
我只是搖一搖,搖一搖,搖到外婆橋的搖一搖。
我第一次試手機的這個功能。我聽人講,搖出來的都是約炮的人渣。但是今晚我也很寂寞,想見見世面。
我搖到了一個叫葉幾何的男人。
但他上來卻說“我是第一次搖”。
我說我也是第一次搖。
“我不是約的。”他解釋說。
“我也是。”我說。
但是過了些天,我們還是約了。不是那種約,只是因為我們想見面。他挺好的,挺能吹的,但不是吹股票啊房產啊時局啊政治啊,也不罵公務員,也不罵國家。吹的是旅行啊,繪畫啊,攝影啊,音樂啊這些。他說:“世道變壞是從取笑文藝青年開始的。”頓了頓又改口說:“這句話的原句是說的,世道變壞是從人們互相不再稱先生開始的。”
他帶我去北京著名的地下餐館。在鼓樓,有很多這樣的餐館。他說他都一一服用過那些菜式,當中最好吃的是張媽媽。他帶我來到分司廳胡同,一間公廁的隔壁佇立著一間餐館!上書:張媽媽四川菜。
相比公廁,張媽媽看上去更骯臟寒酸,但是,等吃的顧客卻已經排到餐館外頭了。傍晚時分,霧霾爆表,人們戴著防霾口罩,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僵尸。

跋山涉水的缽缽雞
我們從七點等到八點,幸好他很能講,不至于讓我無聊到拔腿就跑。
八點半,張媽媽的店主終于想通了,抬了三張桌子出來安撫躁動的群情。簡易桌子,配以板凳,就擺在了公廁邊。說時遲那時快,葉幾何一個箭步搶到了桌子,招呼我:“坐下!”
我們用迅猛機智占有了那張桌子。我聽到周圍的人在扼腕,我知道我不能離開這公廁邊的寶地了,而這張桌子所能擺下的菜將是我永生銘記的美食。
缽缽雞,并沒有雞,而是用雞湯熬好,放辣子,再放各種串串。但是這個缽缽雞啊,真是讓人如癡如醉,如夢如狂。我看到鄰桌一個老外,每吃一口缽缽雞,就喝一大口酸梅湯,他說:“張媽媽就是我媽媽啊。”
遠點的四人樂隊,有人抱著貝斯狂吃,邊吃邊喊:“服務員,我們另一個菜怎么還沒來啊?”服務員說:“什么菜?你自己去端吧。”
我說:“好吊,這餐館好吊。”
葉幾何說:“這里唯一清醒的是收銀。所以,要想加菜,跟收銀說。”
我說:“我覺得吧,這里一定加了什么東西!上癮的那種東西!”
葉幾何說:“哈,還有這種好事?”
我們又點了一份缽缽雞。葉幾何自己去端的。他從餐館深處跋山涉水回來,用時十五分鐘才來到我面前。
他說:“下次你去端。”
我就有點不明白,下次,是指再吃一盤缽缽雞,還是下一次再來?
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旅行
時隔一周,我們又來了。
吃飯的時候,餐館的一個掃地大嬸走過來說:“喂,小伙子,你是演‘政府主義者死了’的那個嗎?”
葉幾何說:“大嬸你別問了。”
“不是我問啊,是那桌,那桌那個女孩要我幫她問。”大媽還遞上來女青年的手機,一張劇照,是葉幾何的側臉。
“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我糾正大嬸。
大嬸說:“對對對,你們都是無政府,你看你們今天是不是沒排隊?”
“所以并不是所有服務員都處于迷離狀態,大嬸今天清醒。”我轉頭對葉幾何說。“你是演員啊?”
“歧視我嗎?”他笑笑。
“沒有,我覺得你不像演員。”
“是,我長得不好看,他們都去韓國開眼角,我不去。沒意思,不干了。”
“那你打算接下來做什么?”
“我打算去旅行。我想去敘利亞。你去嗎?”
啤酒喝得有點多,辣椒又太辣,人吵,屋熱,我們的對話像是在吵架。“哇哈哈哈哈,好啊,簽證難嗎?”
“落地簽。”
“真有勇氣。”
“就這么定了?”
“行,跟你走。”
射手與獅子相遇會做什么
酒醒了我在想,我原來是個挺野的姑娘啊。我土生土長在北京,21歲了,連上海都沒去過,連廣州都沒去過。旅游最遠的是香山、十渡、北戴河。我真土。
可是我卻決定跟葉幾何走。本質來說,他還不算朋友,只比陌生人多了兩頓飯。
我找醫學院的同學偷了他博導的蓋章,把自己弄成一個心肌炎。這樣,我有了兩周的病假。
和葉幾何再見面的時候,我給他看我手機里拍攝的行李。他說:“行李整理得不錯,處女座吧?”
“不,射手座。”
“其實一開始就猜你是射手。”
“那你呢?”
“獅子。”
話到此處有點冷場,是人都知道射手和獅子是絕配。
這兩個星座絕對是說走就走,缺乏思考,頭腦愛發熱的典型。
葉幾何說:“那你今天要不要去我家?”
“去你家干啥?”
“不睡一下怎么能一起出發呢?”他壞笑著。
我來到他家,有一只貓迎上來撲我。我抱著貓,后來就抱著貓睡在沙發上了。
他睡他自己的床。
半夜他走過來一次,我知道,因為我整夜都沒睡著。他走過來,跪在地上看了我半天。我閉緊眼睛,如同遇見獅子的農民,我好害怕啊,可是卻又盼望著什么。最終他沒有吻我。
早上的時候他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死了,就躺在沙發那死了。嚇死我了。走過去一看,看到你在裝睡。放心了。”
你等著我在原地
就這樣我們起飛,然后降落。落地簽的時候,我倆的簽證等了很久很久。最后被叫去辦公室見長官。長官問:“你們倆不知道這里局勢不太好嗎?”哦喲,帶著無花果風味的英語。
葉幾何說:“我們當然知道啊,但是我們不怕,我們是善良的人,只是來這里看望古老的建筑,清真寺和這里的風景。我相信我們不會受到傷害。”
“你們倆是什么關系?”
“我們是戀人。”
葉幾何大言不漸地攬過我的肩膀,把我摟得緊緊的。
我也配合地閃爍出蠢萌的眼神。長官給蓋章了。
這樣,我們來到大馬士革。
有人說: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有天空,大馬士革必與它齊名。
我們住進事先查找好的旅館。這間旅館非常有名而且常常客滿,但是此時居然有空房間了。我們被安排在二樓一個大房間。我們當然要住在一起,一是掩人耳目,我們“畢竟是戀人”。二是省錢。
大馬士革,讓我如何形容它的美。滿街的古老建筑,城墻,石子路。店鋪擺出蜜餞,無花果干,杏干,栗子干,葡萄干,又好吃,又便宜。到處是首飾店,水煙店,香料店,到處是手工皮鞋,羊毛地毯,亞麻籽油,銅器,奶酪,乳香,豆蔻。吹笛子的賣水人,他們賣的不是水,而是水果汁。一杯四個石榴榨出的石榴汁,才賣1元錢。
就算這是我第一次出國,我也懂得看一看貨品底下有沒有MADE IN CHINA,沒有任何一件有!敘利亞是講究品質的國家,與別的旅游國家不同,這里的百姓也過得精致優雅,玫瑰裝點著每一戶屋民的窗口和院子。傍晚時分,我們路過一間浴室,葉幾何說:“你想進去嗎?我在外面等你。”他說著從頸上摘下一個黃銅哨子。“這是英國空軍專用的軍哨,能吹出響遏行云的哨聲。如果,你需要搓澡,吹哨我就來了。”
我走進浴室,有服務生遞過來新的毛巾、橄欖皂和玫瑰皂。還有甜品和紅酒,都裝在瓷做的小盒子里。我只是來洗個澡,這么隆重干嗎?結果,服務生還給我一把梳子,他告訴我,這些都是贈品,不需額外付費。敘利亞人總有一種安靜憂傷的表情,即使是送你禮物,也不敢看你,把睫毛垂得低低的。
如同生活大爆炸里霍華德說的,我洗了個痛快澡兒。
從浴室出來,我看到葉幾何坐在街道對面,坐在那里抽著水煙等我。他比我媽媽好,我媽媽每次跟我逛街,比方我要去廁所,讓她等我,她一定不會在原地等我,一定會走出好遠,讓我拼命去追。可是葉幾何,他在原地等我。
敘利亞不禁煙也讓人快樂。我也來上一筒。
我們呼出的煙霧在夜色里相溶。我抬頭看到清楚的銀河,看到最亮的一等星。看到淡淡的云彩涌成花紋,流經藤樹上空。大樹靜靜地落花,街上有冰淇淋的香氣,路過的行人安靜從容。
我不想離開敘利亞了。
真不該帶你來這里
“我小時候有一次跟我媽去農村玩,住她同學家,走時送了我們一袋青蛙,回到北京,叫了一晚上。”
“我小時候挨我爸打,拿我媽媽織毛衣的針抽我,我數數,最多的時候69條紅印子。”
“中學時治近視眼,中醫貼了滿耳朵那種小膏藥,到了教室一邊上數學課一邊往下摘,打發時間。”
“大學時看了一本書,說敘利亞是天國,是世界最美的國家。”
“所以你才要來敘利亞?”我問。
“那時我是在想,不應該一個人來,美景不應獨享。”他停了片刻,沒有再接著說。
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坐在大巴車上。我們要從大馬士革去阿勒頗,去看阿勒頗的博物館,還要去買世界上最好的橄欖皂。
那是2012年的初春,雖說戰爭已經被官方認定開始,但畢竟我們所處的這輛汽車,這條公路還是很平靜的。車上,一個8歲左右的女孩總是轉過頭看我,她指著我,用英語說:這是什么?
“哨子。”我遞給她。
她吹了一下,聲音很大。她笑了。
隔了一會兒,她遞給我和葉幾何兩塊糖。
我們含著糖,在車上昏昏欲睡。可我們又不舍得閉上眼睛,沿途的風景真好啊,世界在那時還是一片祥和,我們在祥和聲中,和車一起平平安安地進入了哈馬。哈馬是當時盛傳的危險地段,過了哈馬,算是安全了。
我從來不相信意外會光顧我,尤其是那些倒霉的,莫名其妙的意外——然而炸彈就在那祥和不以為然里擊中了車尾。手腳健全的人都逃下了車,葉幾何拉著我的手,沒命地往前跑。爆炸就像打地鼠,毫無章法地到處亂響,身邊總有人大叫著倒下。他們死了。我的手背和膝蓋在流血,滿嘴的沙子。葉幾何拉著我,一邊跑,一邊說:“沒事,有我在。”
當我和葉幾何這兩只地鼠終于被撲倒在地時,他滾落在我身體上,重重地壓住我。我感受到身上這具軀體間或地震動,那震動令我恐慌,令我無法動彈。
那一家三口路過了我。八歲的女孩子跑回來,她拉著我,我搖晃著葉幾何。
敘利亞男人把我從葉幾何的身體底下拽出來,扛著跑。我覺得他扛著一具尸體。
就這樣,我隨著那敘利亞家庭回到大馬士革。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這是2012年發生的事。如今,敘利亞已經被戰火摧毀,宮闕萬間,皆淪為塵土。面對現實的話,我應該相信葉幾何的尸骨已跟被炸毀的田野、房屋、樹木一起化成了灰。沒有人統計戰爭中那些死傷的人數,生命在戰爭面前,淪為螻蟻。沒有人去細算誰死了心愛的人。
北京又到了秋冬,每年的此時,霧霾就會像一位老朋友一樣準時前來探訪。其實,我小時候北京就有霧霾,只不過那時沒人提到霧霾這個詞,大家都只說:霧。細小的灰塵加上水汽,凝凍成霧。那么算下來,至今我所呼吸過的灰塵,收集起來,大概可以制成一塊板磚。
我的心壓著這塊板磚,在PM2.5達到700以上的北京,空氣有一種清苦的味道,這種霧天,和敘利亞那一天的戰火很像。滿嘴的沙,滿嘴的苦味,喉嚨淡淡出血,所以嘴里也會有一種含著糖般的甜味。
閉上眼睛,仿佛葉幾何就坐在我左邊,剝開糖紙,吃著杏醬糖。
我多想回到那天,我再不會要求去買一塊橄欖皂,也不要去逛博物館。
或者我多想回到更遠的那天,我會坐在張媽媽餐館里,對他說,我才不要去什么敘利亞。
更或者,回到搖一搖的那天吧,我沒有舉起手機,沒有搖晃它,因此我也不會遇見任何人。
三年了,敘利亞局勢一天天惡化,新聞上那些流離失所的人,他們本來都過得很好,有父母親戚,有子女弟兄,有愛人,有等待結婚的人。可是戰爭讓這一切都成了犧牲品。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當中的百姓,可能有那個8歲的小姑娘,可能有她的一雙父母,可能有浴室里遞給我甜品的男孩,可能有旅館的老板。他們都還活著嗎?
活著,至少比死了要好。
我記得轟炸當天,我終于在震懼哀傷中回到的旅館,推開房間門,赫然在潔白的床單上,有一大束大馬士革玫瑰,水粉色,少女的嬌羞,清潔的芬芳,愛情的顏色。卡片上寫:可以做我女友嗎?我是你搖來的男朋友。
葉幾何,美景不該獨享,謝謝看重我,要我做你的愛人,帶我來到人間天堂。
然而如今,我們同途異路,似乎應該這樣想:是你去了真正的天堂,而我卻留在永遠的塵灰炮火中。
北京的霧,讓一切有了一種掩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