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書法高等教育的先驅、一代書法宗師——李瑞清(1911年清朝敗亡后號“清道人”),通過潛心探索殷周古篆、漢魏隸楷的歷史源流和傳承關系,以及艱辛的書、畫藝術實踐,創立了熔鑄古今、雄渾精博、古樸超逸、端莊沉穩而影響至今的金石書派。
作為金石書派的奠基人,清道人李瑞清“學書”一生。他的所謂“學書”,不止于“練字”,而是花費大量精力用近代西學的科學研究方法結合傳統古文經學來認知中國書法藝術;他不知疲倦地研究書體演變及中國書法史上三千年中主要書法流派,創立了獨具特色的書法藝術理論,并且將其付之實踐,一生不停地對歷史珍萃進行刻苦、認真的臨摹。因此,他不僅能書篆、隸、草、行、楷各體,而且能書寫幾十種流派、風格的書法;對每種流派、風格的書法淵源其來有說,且文能證之、筆能副之。
江西省博物館的書畫藏品中有件清道人李瑞清節臨六朝碑楷書四條屏,見圖1、2、3、4。另有一件節臨北魏《鄭文公碑》的楷書中堂,見圖5、6。
這兩件作品筆墨秀雅,古樸沉著,分行布局、起筆收筆盡在自然與法度之間。每件作品相應的跋文,體現出他對所書碑刻淵源的認知。這些作品就是清道人對六朝碑的深刻研究、體悟及“文能證之,筆能副之”的最好見證。
清道人節臨六朝碑楷書四條屏
四條屏1堂4幅,紙本,幅芯縱132.5厘米,橫31.5厘米。作品足以見證清道人體悟出來的“六朝家法”。每屏皆出類拔萃,依六朝后期(南北朝階段)為指歸,取其神韻和筆法臨寫,見圖7、8、9、10。
1、節臨北魏《鄭文公碑》摩崖石刻屏
第一屏(圖1)節臨北魏《鄭文公碑》摩崖石刻文字三十二個墨字:
“降逮于漢,鄭君當時,播節讓以振高風。大夫司農,創解詁以開經義,跡刊圖史、美灼(二書)。”
跋文:“分行、布白、攝墨、蹲鋒,直當于散氏盤求之。不知篆隸而高談北碑,妄也。”名款:“玉梅花庵清道人”。鈐朱文“梅庵主人”、“清道人”篆章。臨字、題跋名款均用《鄭文公碑》石刻(見圖7)的神韻和筆意。但文字形象與臨拓稍有不同,說明清道人臨寫名范并非亦步亦趨,而是有所取舍。
李瑞清在此屏跋文中強調他一貫主張的“學六朝須從篆隸入,乃非偽體”這一重要的書法藝術審美思想和創作金石書法所必須遵從的原則路徑。此屏跋文明確指出,《鄭文公碑》摩崖石刻從章法和筆意而論,源出于西周晚期的散氏盤(“分行、布白、攝墨、蹲鋒,直當于散氏盤求之”),如果不懂得殷周古篆和兩漢古隸,談論北朝碑銘,等于癡人說夢(“不知篆隸而高談北碑,妄也”)。
2、節臨南朝《爨龍顏碑》屏
第二屏(圖2)節臨南朝《爨龍顏碑》拓三十個墨字,“耳”非原文:
“容貌瑋于時倫,貞操超于門友。溫良沖挹,在家必聞。本州禮命主簿,不就,三辟耳(別駕從事史)。”
跋文:“筆兼篆隸,斂鋒入里,盡化縱為變衡(橫),鄭固法也。”名款:“清道人”。鈐朱文“梅庵主人”篆章。臨字用《爨龍顏碑》(見圖8)的神韻和筆意,文字形象與臨拓較為相像,說明清道人臨寫此拓片時較為忠實,但也有所取舍。
《爨龍顏碑》刻于南朝劉宋隸書楷變的時期,用筆方折,筆勢險絕而統觀平正,為南碑中罕見的名品,清人阮元及后來康有為等碑派書家將其視為神品、珍寶。清道人將《爨龍顏碑》評為南碑第一,認為《爨龍顏碑》的書法風格源于周代青銅器銘文中的魯派,此派書風特點是納險絕入平正,險絕與平正高度統一,“《爨龍顏碑》用筆取勢實出此”。所以清道人非常愛好此碑,晚年多次節臨過《爨龍顏碑》酬謝親朋好友。
3、節臨北魏《嵩高靈廟碑》屏
第三屏(圖3)節臨北魏《嵩高靈廟碑》三十個墨字:
“少昊之季,九黎亂德,民濁齋明,嘉生不潔。三代因循,隨時損益,有周氏既衰亡。”
跋文:“景君、衡方二碑之間得筆法,而以谷朗為面目。”名款:“清道人阿梅”。鈐朱文“梅庵主人”、“清道人”篆章。臨字用《嵩高靈廟碑》拓(見圖9)的神韻和筆意。
《嵩高靈廟碑》又名《寇君碑》,北魏太安2年(456)立,相傳是為寇謙之撰書。碑文內容為寇謙之修祀中岳廟并宣揚道教的事跡。此碑刻文字也是處于隸書楷變過程中的書跡,是帶有濃厚隸書味的楷書。清道人非常喜愛研究《嵩高靈廟碑》,認為其書風源于周篆《大盂鼎》。《大盂鼎》銘文風格上承殷商篆書方筆書風,下啟漢代古隸《景君碑》(見圖11,東漢漢安二年即143年刻)銘。《嵩高靈廟碑》的筆法、字勢就是在繼承《大盂鼎》銘文、《景君碑》刻的方筆和縱勢等特點基礎上,兼取《衡方碑》(見圖12,東漢建寧元年即168年刻《漢故衛尉卿衡府君之碑》)的筆法和《谷朗碑》(東吳鳳凰元年即272年刻)的氣質,才達到好的藝術效果。
從清道人對此碑的研究和節臨,可以看出清道人“學書”、“臨字”與常人之間的本質區別,這也就是他一貫強調的“功夫在字外”的一部分含義。
4、節臨北魏《魏崔敬邕墓志》屏
第四屏(圖4)節臨北魏《魏崔敬邕墓志》三十個墨字:
“遠祖尚父,實作太師,秉旄鷹揚,克佐揃殷。若乃遠源之富,弈世之美,故以備之(前冊)。”
跋文:“能合鄭文公碑、司馬景和妻之妙。魏志中此為第一。”名款:“玉梅花庵清道人”。鈐朱文“清道人”篆章。臨字用《魏崔敬邕墓志》拓(見圖10)的神韻和筆意。
清道人通過《魏崔敬邕墓志》的研究,認為其書法藝術風格與《鄭文公碑》(圖7)、《司馬景和妻墓志》(圖13)的妙秘相合,其書法藝術價值“魏志中此為第一”。《鄭文公碑》(圖7)銘的妙秘為何,待與下文清道人節臨北魏《鄭文公碑》楷書中堂跋文一同分解。
清道人節臨北魏《鄭文公碑》楷書中堂
圖5是清道人參用散氏盤章法、筆意節臨的《鄭文公碑》大字楷書紙本中堂,幅芯縱137厘米,橫77厘米。
該幅中堂擇《鄭文公碑》文中一段書寫,本27字,但“才”字多寫了一個,寫成了28個字(有出于“故意”嫌):
“和平中,舉秀才,答策高第,擢補中書博士,彌以方正自居。雖才才望稱官,(后句 ‘而乃歷載不遷’)。”
左下大段題跋:“此碑直可以散盤,布白用筆,為之極渾穆博大,中不失沉鷙之氣,包慎翁云措畫本石鼓,名士門面語耳。”下款:“笏堂仁兄法家正之,清道人”。尾鈐朱文“阿梅”、“清道人”印及白文“黃龍硯齋”印(見圖6)。
可見,此幅楷書《鄭文公碑》大字紙本中堂是送給“笏堂”的。笏堂,即丁立中(1878—1958),字笏堂,新建縣黃佩鄉(現生米鎮)集坊丁村人。《南昌市志》載:其人年輕時則以救國救民為己任。1905年后,先后參加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與共進會,追隨孫中山,為革命出生入死,先后與黃興、孫武等輾轉于湖北、湖南、廣東、上海等地,建立秘密機關,發展組織,籌集經費,培植新軍和學生軍中的革命骨干,購運槍支彈藥,自造炸藥,并策劃起義。1911年,參與宣傳、領導武昌起義,親自領導了光復南昌的戰斗,為推翻帝制創建共和立下功勞,后任軍部秘書長,直受孫中山領導。
楷書《鄭文公碑》大字紙本中堂墨色濃重,筆勢勁健,其結字、字勢與幅面氣質“金”文氣味十足。清道人認為《鄭文公碑》的“布白用筆”源于西周厲王時青銅器《散氏盤》銘文(見圖14)風格,這個觀點在上文介紹的四條屏的第一屏跋文中已經鮮明提出。此跋還順便指出了他的前輩包世臣(包慎翁)“云措畫本石鼓”的錯誤。
清道人對《散氏盤》銘的認識是十分正確的:《散氏盤》銘文與一般金文古篆縱勢取勢不同,取橫勢,字右傾而平正,即具“似欹而實正”之妙;其結字變化無窮,同一字在不同位置絕不相同,同文而異體,異位而更形,具一字多樣之妙;數十百文,雖長短、大小、損益有異,其氣體皆聯屬如一字,具“其上下相銜”之妙。金文所有布白章法的優點和妙秘《散氏盤》銘似乎都有。而這些西周古篆的優點和妙秘,通過漢代篆隸——西漢《五鳳刻石》(亦稱《魯孝王刻石》,公元前56年)、東漢《開通褒斜道刻石》、《石門頌》等得到了薪火相傳,傳承到《鄭文公碑》石刻上。
因此,清道人每當節臨《鄭文公碑》時,“每用散氏盤筆法臨”寫,將《鄭文公碑》寫成“淡雅雍容,不激不厲”、法度嚴謹、醇古而遒麗淵穆的法書。最后覺得自己節臨的《鄭文公碑》“覺中岳風流去人不遠”。
清道人的金石書法是在清中葉以來產生的“碑學”基礎上產生的,但他拓展了“碑學”的研究視野,把“碑學”中金石考據的理論成果轉化為金石書法資源,從而開創了金石書派。
在研究的范圍上,廣涉漢魏唐宋碑刻,上溯尋源至殷商周秦的鐘鼎銘文,還涉及漢簡、兩漢鏡、銘、磚、瓦文字,創立了六朝碑刻淵源于周篆漢隸書法的理論。
清道人李瑞清以自己的書法理論和創作實踐揭示了書學的真諦,還碑學以金石學的本來面目,開創了金石新書風,不愧是中國現代書法的揭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