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就做了這個?”
媽媽站在帕瓦娜的椅子旁邊,低頭看著她的作業單。那上面本來應該寫著分數題的,可只有頁面頂端有一個未完成的公式,其余部分被一張城市地圖占據了。帕瓦娜覺得,如果有機會,她會建造圖上那樣的城市,到處是溪流和橋,還有隱秘的公園,女孩子獨自一人就可以從那里離開,不會受到任何人阻撓。她忘了自己本來是要做算術題的。
“哈尼法都已經做了三頁了。沙瑞法做了四頁。她們以前都沒上過學。”曾經因塔利班而沉默了的媽媽,這會又開始嘮嘮叨叨了。

“你呢,上過學,還有個當老師的媽,竟然連簡單的一頁分數題都沒做完。休息時間你留下來。你要是用點兒心,早在鈴聲響之前就把題答完了。”
哈尼法和沙瑞法沾沾自喜地笑起來,然后跟帕瓦娜的媽媽一起離開了餐廳。在這所學校里,跟帕瓦娜同齡的十幾歲的女孩只有她倆,兩個女孩整天不是寫學校作業,就是看著帕瓦娜傻笑。
帕瓦娜獨自坐在餐廳里,孩子們玩耍的聲音從窗外傳了進來。
她懶散地坐在椅子上,砰地把筆撞向桌子,然后又扔到了屋子的那一頭。
媽媽沒有權利那樣跟她說話,尤其是當著其他學生的面!她那么辛苦地干活,幫忙建成了這所學校。她哪能知道其實學習這么不容易?
有些功課很簡單。閱讀圖書館架子上的書?簡單。她的英語已經有了很大提高,就是因為讀遍了別人捐贈的那些英語書。她喜歡急救課,因為教的所有東西明顯都有用。她知道學校的各種東西都在哪,怎么把事情處理好,她喜歡這種感覺。她也喜歡學生過來問問題,她知道怎么回答他們。
但她討厭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學生。
她還討厭靜悄悄地坐著。
怎么能讓她在桌前坐幾個小時呢,就看著這么一堆數字?她習慣了各種忙活,習慣了工作和乞討、閃避和為生存而掙扎。
而不是呆坐著干瞪眼。
帕瓦娜低頭看著她搞砸了的數學作業。分數乘法。干嗎每個人都要做這種題?她搞不懂,也懶得去搞懂。媽媽已經解釋過了,姐姐努莉亞也解釋過了,甚至其他老師也都解釋過了。她還是不懂三分之一與五分之一怎么相乘,怎么會有人愿意干這種事。
她沒法繼續待在那個屋子里了。她沒法忍受這種想法:花兩個多小時面對兩個傻笑的女孩坐著。周圍的一切都朝她逼過來。她必須出去了。
所以,她離開了。
她徑直走出餐廳,從成績墻的前面走過,出了學校大門,一直往前走,也不顧看門人費耶先生在身后喊她。
帕瓦娜一個勁地往前走,她需要活動活動肌肉,感覺感覺自己的心跳。她一直走著,沒往四周看,低聲抱怨著那些沒用的分數和她媽媽的不公。
她上了一條砂礫路,兩邊都是田野。有些田里種著罌粟,開花的時候把山谷變成了綠和粉的世界。石頭山就像碗邊一樣把這片區域圍了起來。
帕瓦娜跺著腳,踏上了去村子的那條路。走到第一個店鋪和第一間房屋時,她的憤怒已經消失了。
帕瓦娜是在喀布爾長大的,在集市上待過。這村子就是那里集市的翻版,只是比較小,也更安靜些。
帕瓦娜徑直穿過村子,從另一頭出來,再次走到荒山之中,雜草叢里,廣闊的天空下。她知道,在阿富汗的鄉村很容易走丟,稍不留神,所有的山都會變得一模一樣。
她爬上最近的一座小山,停在了山頂。一陣觀察,確定沒有蝎子和駝蛛后,她靠著一個大石頭坐了下來。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個村子,還有村子那邊她的新校園。
我到底怎么了?她再度問自己。
戰斗機從她身后的一個山谷直直地升起,在天空中發出刺耳的聲音,帕瓦娜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這些東西就像烏鴉一樣常見,就連遠處爆炸升起的濃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建設學校很有樂趣,她有任務,有目標。但最終是為了上學?不,她做不到。她沒辦法坐在那兩個可怕的女孩對面,低頭瞪著同一頁分數題,就這樣度過余生。
她真正想做的是建造東西,這些東西讓人們住在里頭感覺安全、開心又……
她有些想承認,自己可能有必要知道怎么做分數乘法,有必要知道很多別的事情。但她把那種想法撇到了一邊。
“我要學肖齊亞,”她下定決心了,“我要打扮成男孩去掙錢,然后去法國,在那里開始建造東西,等我們在埃菲爾鐵塔頂上相會,那是……”她停下來算了算,“那是十六年后了,我要成為一個成功的建筑師。”
這個夢想足夠讓她站起身,拍掉衣服和頭上的灰塵,朝山下走去了。朝著集市往回走的路途中,那幅畫面一直留存在她的腦際。
她需要做的只是回到學校,稍稍停留一刻,拿上爸爸的肩包就行。爸爸只給她留了這么一件東西,里邊裝著她寫給肖齊亞的信,記錄了她過去幾年的生活。這可不能留著讓努莉亞翻看,她會嘲笑她的。
她下了山,朝著村子往回走,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里。她正在夢中指出埃菲爾鐵塔的各種設計缺陷時,現實中有個人走到她跟前,高喊起來。
“把頭包住!”
帕瓦娜站住了。“什么?”
她把思緒從巴黎拽出來,回到阿富汗。
“把頭包住!”
原來帕瓦娜把頭巾放了下來,用作披巾,繞著肩膀。她喜歡風吹過腦袋和耳朵的感覺。
“法律上說了,我不是非圍不可。”她說。
“老外說你不是非圍不可,我們可要說,你非圍不可!”他的喊聲吸引了其他男人的目光。
“她是從那個學校來的,”另外一個男人說,“那些女人都一樣,沒安什么好心。”
“你不能這副模樣從我們村走過去,”第三個男人喊道,“包起來,快滾!”
只那么一會,帕瓦娜就被男人們圍住了,那些憤怒的男人朝她喊叫著,咒罵著。
“她是看男朋友回來了,”其中一個說道,“把污穢帶到了我們村里。”
有個人從背后給了她一拳,越來越多的拳頭落在她的肩膀和胳膊上。
他們還沒有使出全部力氣來打她,不過這會只是預熱。
她開始意識到,她該害怕才對。
但是,還沒害怕起來,她就決定好了,要憤怒才對。
她深吸一口氣,做好準備后,竭盡全力大喊出聲:“滾開,別擋著我的路!”
就在那群暴徒一下子被震住時,帕瓦娜看到他們中間出現了一條縫,她擠了出來,開始飛奔。他們追了上來。
她要是走著離開,他們可能會不好意思追趕,不再管她。但是,她體內有太多腎上腺素在涌動,她沒辦法有尊嚴地走開。而且,那種腎上腺素推著她飛奔過了村子。她就像沖過阿富汗平原的瞪羚一樣飛奔著。
她飛奔過集市,越過羊肉攤和難民營的帳篷,出了村子,順著寬敞的灰土路朝學校奔去。
那些男人還在身后追趕。
不過她跑得比他們快。他們惱怒地追著,她惱怒地跑著。她年輕,而且向來行動迅速。

那幾個男人朝她扔石頭。有幾個石子砸到了她的后背,又彈到了泥土上,帕瓦娜只是大笑了幾聲。
她轉過身,嘲笑他們,讓他們看到。
“你們都活在過去!”快到學校時,她一只手揮舞著頭巾,感覺頭發在風中打結糾纏,高聲喊道,“我是屬于未來的!我會把你們遠遠拋在后邊!”
男人們的石子沒打到她,她再次大笑起來,跑過最后的那段路,朝家奔去。
她跟媽媽撞了個正著。媽媽就站在門外,看著那幅場景。
“快進去!”
等進了學校圍墻,帕瓦娜對媽媽說:“我不是小孩子了。”
“你就是,”媽媽說,“你剛才的所作所為,恰恰證明你就是個小孩。”
媽媽沒管她,自己進了餐廳。就像被劃破的輪胎沒了氣一樣,帕瓦娜的歡樂和激情一下子沒有了,乖乖地跟著媽媽走了進去。
可那張分數題一直追隨著她。
她進廁所時,那張分數題出現在水槽上。她離開了那里。
進到和家人一起睡覺的屋子時,分數題在櫥柜里的毯子上。
她把紙卷成一個球,扔到了屋子的一角。
媽媽一直看著她的舉動。這時,她撿回那張紙,展平了。
“你必須明白,”媽媽把紙遞還給她,說,“不管你喜不喜歡,都有必要知道這種題怎么做。你的未來都靠這個呢。這次你放棄了,下次碰到困難,你還會放棄。你太聰明,太強壯,太容易放棄。所以,做完題之前,你不能吃飯,不能睡覺。”
媽媽把那張紙折成一個平整的正方形,按到帕瓦娜的手里,拉攏女兒的手指,把紙攥住。
“去吧,”媽媽說,“找個地方寫作業,我得讓年紀小的那些孩子睡覺去了。”
她差不多是推著帕瓦娜出了屋子,在她身后關上了門。
我要趕緊離開,帕瓦娜下定了決心。該做的都做了。我已經努力適應了,現在,該做的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