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令營的第三天,我渾身長熱痱子,奇癢難忍。
我有點恨我媽,她要是不讓我遭點罪受點苦就好像全世界都會戳她的脊梁骨一樣。我知道,她討厭我!
的確!
我的學習總是亮紅燈,我記得我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數學考過一次86分,那是我至今無法打破的記錄。
“如果哪次考試沒倒數第一,就殺豬慶賀!”——這是她和他聊微信的時候說的。
我的嘴巴也不會說話。無論什么話從我嘴里冒出來,就變了味兒。媽媽讓我給班主任送一條裙子,那是她從法國買回來的,據說好幾千塊,可是我送到班主任家的時候,蹦出一句:您別客氣了,反正我媽穿著也不好看!
“嘴欠抽,腦缺弦!幾個大嘴巴,保證藥到病除!”——這是她和他打電話的時候說的。
我長得也不招人待見,肥頭大耳草包肚,賊眉鼠眼羅圈腿。
“肚子比樓上王奶奶都大,比樓下懷孕的李阿姨也小不了多少!”————這些是她和他見面的時候說的!
現在,她倒是很少說我,倒不是我變好了,估計是他聽煩了,每次提到我,他就會打斷媽媽:別說了!別說了!
他想成為我后爸。
(二)
我對凌男說:“班長,我想上廁所!”
凌男是夏令營的營長,據傳聞,省里的女子摔跤隊來找過她。選她做營長就是看中了她的鐵面無私六親不認,而且沒人敢反抗她。
“距離‘嘆號’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凌男面無表情地說。
“嘆號”是我們的暗語,就是上廁所。其是我并不想上廁所,我只是想去游泳。距離我們營地不遠的地方有個瀑布,瀑布下面有個水潭,每天晚上我們都要到那里去游泳。我現在渾身上下全是汗,痱子又痛又癢,要是不讓我到冷水里泡一泡,我會發瘋的。
我看了她那張鐵面無私的臉,趕緊一臉苦相地說:“營長大人,我是鬧肚子,忍不了!”
“我找兩個人陪你去!”凌男看了我一眼,斬釘截鐵地說。
“不用!我是鬧肚子!男哥,鬧肚子懂嗎?就是拉稀!拉稀懂嗎?可能拉起來沒完沒了,也可能沒完沒了地去拉!一個是拉稀持續的時間,一個是拉稀的頻率……”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快去!快去!”
(三)
我一路疾行,已經顧不得身上的痛癢了,時間對于我來說太寶貴了,我可不想引起別人的緊張和恐慌,我已經夠讓人討厭的了。
瀑布的沖擊聲已經越來越清晰了,我已經聞到水的氣息了,空氣也似乎清涼了許多。
就在我離水潭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發現水潭里有一個人,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頭發居然是綠的。起初嚇了我一跳,我確定不是我的同學,所以也就放心了。
反正都是男人,不必避諱。我三下五除二脫了衣服,大吼一聲,撲通一聲跳進水里。
舒服!太舒服了!水很涼,那種通透感讓人無比暢快,身上的痛癢全都消失了。我很慶幸我在參加夏令營之前央求隔壁班的一個胖子教了我兩天狗刨。我手蹬腳刨,吃力地朝他游去。
他從水里探出頭,然后身體緩緩地漂起來,平躺在水面上,兩只手枕在后腦勺,那樣子根本不像游泳,到好像是在睡覺。
“哇!”我心里暗暗敬佩,心說,這才是游泳啊。就在我艷羨不已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渾然不覺中竟游進了深水區。我嚇壞了,現在距離岸邊足足有七八米的距離。我發了瘋,拼命使勁,想讓自己能距離岸邊近一些,可是偏偏在這時候,我的腿抽筋了……
(四)
我想把嗆到的水吐出來,可是嘴里沒吐出水,眼淚卻忍不住涌出來了。
“為什么要私自跑出來!幸好你遇上我,要不然太危險了!”他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
“死就死唄!反正也沒人管我……”我一把鼻涕一把淚,把所有的怨氣都發出來了。我恨媽媽,她就不該把我送來參加什么夏令營,整個夏令營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手機也不讓帶,IPAD也不讓玩。我呆在家里多好,看電視,吹空調,吃薯片,喝可樂,打電腦,玩游戲……
“你媽媽也是為你好!她是希望你出來鍛煉一下!”
“才不是!她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我恨死她了!”
“你恨你媽?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你媽給你的,怎么能這樣說自己的媽媽呢!”
“你少來教訓我,你算老幾?”我正在氣頭上,忘了是他把我從水潭里救上來的。
“果然是名副其實的臭嘴巴!”說完他竟然過來扯我的手,“我后悔救你了!我要把你扔回水里,反正你也不想活了!淹死你也沒人知道!”
他把我的手腕攥的緊緊,滿臉怒氣。不過,我實在是太胖了,他拉著我的手拽了幾次,都沒有拽動我。
“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樣了!還不想運動?還想宅在家里?噢——,是不是你喜歡上了那個凌男,想和她一起進省摔跤隊啊!”他松開我的手,笑了。
“你別瞎說!”我趕緊辯白,“我和那個母熊沒有半點關系!”
“喲呵!叫人家母熊,來來來,到水邊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一身肥肉,還有資格笑話別人嗎?”
我沮喪起來。倒不是因為他說我像頭熊,而是他說,所有女孩子都不喜歡一身懶肉的男孩子。
(五)
我回到營地的時候,已經吹起床號了,令我不解的是居然沒有人責備我。難道我真的是可有可無的嗎?難道我的生死真的無足重輕嗎?難道我的存在感就那么低嗎?
算了!既然沒人在意我,那就自己在意自己吧!我想起了鴛哥兒話:一個人長得胖不是過錯,但是活得懶就不值得同情了。一個人的尊嚴不是求來的,不是討來的,而是自己爭來的,得來的。一個從不預習、絕不復習,作業靠抄,考試靠猜的學生,成績要是能優秀,那才是老天無眼。對同學冷嘲熱諷,對老師指手畫腳,對家長橫眉冷對,說話一股槍藥味,要是有人喜歡,那個人才是瞎了眼。一個胖子,一邊痛心疾首嫌棄自己那一身肥肉,另一邊卻暴飲暴食,以吃零食為樂,以睡懶覺為榮,那就活該被人明著暗著喊他“二師兄”!
真的很奇怪!過去,媽媽和老師苦口婆心的勸導,我半個字也聽不進去。可是現在,一個陌路人,吼了我幾嗓子,罵了我幾句,我居然開了竅了。
此后,我每天中午午休的時候,都去水潭邊找鴛哥兒學游泳。不過,我不叫他鴛哥兒,叫他師父!
(六)
臨近夏令營結營的時候,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他告訴我,他是北京體育大學的跳水專業的學生,這次夏令營是他和幾個同學的合作項目,每天我能夠自由進出,就是因為他為我開了綠燈。他是專門守在水潭邊,防止發生不測——因為難免有夏令營的學生偷偷去游泳——比如我。
可是我總是覺得他比大家想象的還要神秘。
夏令營生活圓滿結束了!令我想不到的是,結營儀式上,很多“戰友”都抱著我哭了。其實真的沒什么,不就是在夜深人靜、他們想家的時候,給他們分享我是怎么被家人“拋棄”的,讓他們獲得幸福感嗎?不就是在大家和凌男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候,我提出和凌男比摔跤,被凌男摔的直喊屁股疼,讓緊張的氛圍一掃而空嗎?不就是在水潭里洗澡的時候,我現學現賣,教了他們幾個高臺跳水的要訣嗎?
我忽然依依不舍起來,原來和朋友在一起是那么快樂。
(七)
夏令營結束后不久,媽媽決定結婚了,是我給了決心和勇氣——我想起了鴛哥兒和我說過的話:一個人給別人帶來快樂,會讓自己收獲幸福。
媽媽和那個他已經相處了三年多了,可是每次提到結婚,我都以死相抗。他很少來我家,每次見面我都不給他好臉色。那天,上街的時候,我看中一套西裝,漫不經心地說,這套西裝可以送給他結婚的時候穿。媽媽的眼淚就下來了。看著媽媽幸福地哭著,我忽然覺得自己過去真他媽混球!
(八)
結婚典禮上,你們猜,我看見了誰?
鴛哥兒!
“你媽和我爸現在是一家人了?我們是做師徒呢?還是兄弟呢?還是……陌路人?”
“你說什么?”我有點懵了。
“你媽……不,現在是咱媽。咱媽把你送去夏令營,但是每天擔心你吃不好,睡不好,而且但心你太胖,吃不消,急得差點生病。于是咱爸……嗯,我爸就讓我去營地看看你。可巧的是,夏令營的指導員是我學長……”
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鉆進了一個圈套。看著親媽,看著后爸,看著鴛哥兒,我的心里忽然又難過起來——原來自己真的是個混球。
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竟然冒出一句打死我都未必肯說的話:“你上次說所有女孩子都不喜歡一身懶肉的男孩子……你是學體育的,有沒有辦法讓我減掉這身肉!”
“兄弟,有哥在,保證你卸掉這身肥肉盔甲!不過,懶肉和肥肉是兩回事,你還記得我說的話嗎?”他頗有深意地拍拍我的肩膀。
“咱爸看咱倆呢!”我忽然看見穿著西裝的他摟著媽媽,正微笑地看著我們。
“好兄弟,開工干活!”
我和他很殷勤地迎來送往,對所有的賓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