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摘要】：“雙性同體”觀由英國意識流女作家、文學理論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在其《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提出，并在她的奇幻傳記大作《奧蘭多》中予以實踐的女性主義思想之一。作者描寫一位貴族男子奧蘭多歷經四個世紀的時空變換，由一位熱愛寫作的貴族翩翩少年變成后來的貴婦并終于發表了自己的詩集《大橡樹》。從主人公奧蘭多變性之初對自己性別身份的搖擺不定以至最后享受“雙性同體”的和諧，可以完整表達自我，書寫自我的歷程中，可見弗吉尼亞·伍爾夫顛覆男權制度并號召女性擺脫性別束縛，建立自己的身份和話語權的決心和行動。

【關鍵詞】：弗吉尼亞·伍爾夫;雙性同體;奧蘭多;女性主義

“雙性同體”也稱作“雌雄同體”。生物學意義上的“雙性同體”是指同一生物體上同時存在雄性性器官和雌性性器官，生理結構上構成雌雄兩性的混合體。后來，這一觀念被引入神學、哲學、宗教學和心理學等領域并得以廣泛應用，并在原有的生物學意義上衍生出一系列新的含義。比如在心理學中，“雙性同體”便指兼具男、女兩性心理人格特征的個體。后來這一理論也逐漸進入文學領域，成為作家和批評家分析、解釋人物性格及其行為的理論方法。正式將這一理論引入文學批評領域的是英國小說家、散文作家及批評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她用“雙性同體”觀象征作家所達到的兩性融合的完美精神境界，即作家最理想的創作狀態，并在此理論基礎上塑造了一個“雙性同體”的典型—《奧蘭多》。

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雙性同體”觀

“雙性同體”觀初入文學之境

事實上，在弗吉尼亞·伍爾夫之前，已經有不少批評家特別是女性作家意識到人性本來就具有雙性特征的事實，女性主義者們也曾用“雙性同體”觀來表達對兩性平等、和睦相處的愿望，但在具體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中的運用卻較為少見。伍爾夫深刻認識到這一理論的重要性并將之融入自己的文學創作實踐。基于千百年來女性作為“他者”、“第二性”的邊緣身份，她們的聲音在男權話語系統中的消失，伍爾夫在1929年創作的《一間自己的房間》里便已提出“女性只有做自己，不依附男性才能夠有自己的聲音，所必須的首先就是雙性同體。”為此，必須殺死“房中的天使”，擁有自己的經濟基礎和一間房子，這樣才能確立女性自己的價值觀，書寫女性自己的歷史。為此，弗吉尼亞·伍爾夫以重復、夸張、離奇和超越時空的多重視角創作出了她的奇幻傳記《奧蘭多》--一部“傳記與小說跨界的極端之作”。①

“雙性同體”觀的批評與創作實踐

生性細膩孤獨的弗吉尼亞·伍爾夫洞察人類的孤獨境況，更深諳純粹兩性劃分基礎上男權制度對女性的壓抑和扭曲，女性在若干世紀中屈從于男權社會的標準，雖與其同處一個文化和現實生活環境中，卻又不完全被他們所理解和包容，因而淪為緘默的邊緣人群，時刻根據占據主導地位的男性的標準調節自己的生活和行為，生活場景僅僅局限于家庭和瑣碎的家務。于是，女性的文化生活境遇形成這樣一個模型—“兩個相交的圓。Y代表失聲的圓，其大部分都在主宰的X圓范圍內。還有一個月牙形的Y則處于主宰域之外，因此是‘野地’。我們可以把女子文化的‘野地’設想為地域、經驗、或形而上地看待它。……‘野地’永遠是假想。依男性觀點，它可能僅僅是無意識的投射。”②

面對女性長期所面臨的這一失語境地，弗吉尼亞·伍爾夫選取女友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做人物的原型，把她富麗堂皇的住宅當做虛構傳記的場景，塑造了伊麗莎白時期一個貴族男子奧蘭多如何歷經失戀、出使、變性、兩性身份認知的茫然而最終超越時空界限轉變為一個“雙性同體”的女性并創作了成功的文學作品。這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幻想出的一個“全面、完整的、一身融匯了所有的差異、失去了一切界限的”的理想個體。

《奧蘭多》“雙性同體”觀一窺

純粹的男性奧蘭多

《奧蘭多》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創作的具有濃郁自傳色彩的小說，整個故事以性別突變、時空穿越等特征，有意識地突出了16世紀的男性奧蘭多到20世紀的女性奧蘭多的成功，揭示了伍爾夫主張“雙性同體”的女性主義創作意識。而在傳統的觀念中，個體被劃分成相互對立的男性和女性，強悍、果斷和溫柔、細致等品質是按照傳統男性話語權標準應該分別屬于男性或女性的性格特征，當奧蘭多還是個貴族少年時，作者對他雖然頻頻施以筆墨但卻青睞有限：他是“追隨先輩的腳步”，“正揮劍劈向掛在房椽上的摩爾人頭顱”③ 的男子，是受女王喜愛的貴族少年;愛好寫作、是癡情憂郁又玩弄少女的才子;還曾擔任財務官和駐外大使。書中畫像中的男性奧蘭多手持利刃，本是男權教育之下用刀劍來開拓世界、征服世界的人，站在純粹男性的角度審視世界，審視女性，以男權制度之下的世俗標準看待女性，把女性當做附屬于男性的“珍物”，在文學領域也無大的建樹，對于他創作的《赫克利斯之死》，伍爾夫用格林寫的一首諷刺詩中的話批評它“啰嗦，夸夸其談到了極點”。所以，雖然男性奧蘭多的身上具備很多世俗標準認可的男性品質，但伍爾夫對他的描寫筆觸始終是遠而觀之的質疑和否定。這也是伍爾夫對男權中心的質疑和否定。

兩性之間到兩性融合的奧蘭多

男性奧蘭多在經歷了失戀厭世情緒之后，為了逃避羅馬尼亞大公的易裝糾纏而請纓出使土耳其君士坦丁堡。在一場大火后性別突變成為生物學上的“女性”。變身明確的女人后和當地的吉普賽人生活在一起，那時她仍舊穿著沒有明顯性別之分的土耳其長袍或是吉普賽人的衣服。她目睹男吉普賽人和女吉普賽人除了力量上的差別，從某種意義上并沒有其他差別。發展相較緩慢的吉普賽人和奧蘭多出使并變性的所在地土耳其在這里都被賦予濃厚的象征意義。土耳其君士坦丁堡是歐亞大陸的連接點，地理上的歸屬歷來模糊，又兼具東、西方的文化氣質，也與奧蘭多的雙性特質相符合。吉普賽人的生活模式和性別認知象征人類社會的基本模型。榮格曾在其《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一書中提出：“人類有兩個最基本的原始模型，及阿尼瑪（Anima）和阿尼姆斯（Animus）。阿尼瑪是男人的靈魂，它是男性的女性特征，是男性無意識中的女性補償因素;而阿尼姆斯是指女性的男性特征，女人也具有潛在的男性本質，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心靈中都有王子和公主的原型。因此性別之間的敵對主要是個人內部男性和女性成分之間的無意識的斗爭的一種投射，兩性之間的和諧依賴于個人內部的和諧。”④ 然而此時的奧蘭多尚未達到這種“雙性同體”的和諧，她仍在嘗試適應自己的女性身份，并以這種性別角色反觀男性。帶著這種狀態，奧蘭多乘船返回了英國，在返航的“傾心夫人”號上受到船長為她在甲板上搭遮陽棚、切牛肉等的貼心照顧，并渴望獲得被水手搭救的快感。這時的女性奧蘭多想起自己身為年輕男子時還堅持認為“女性必須順從，貞潔，體味幽香，衣飾精美。”⑤ 而以自己目前短暫地女性經歷來看，女人并非一定生來就得如此，“這些優雅魅力都是她們經過后天努力而獲得的，不然，按照陳規舊俗的說法，她們的一生將毫無快樂可言。”⑥作為女人，單單梳頭一件事“就得花去我一個早上的時間來做發型。照鏡子，又得花一個小時;還要束胸衣，系花邊，沐浴施粉，衣服換一件又一件，從絲綢衣料換成蕾絲的，再從蕾絲衣料換成棱紋絲的，還要年復一年地保持貞潔……”⑦ 畫像中的女性奧蘭多則需要小心披肩滑落。凡此種種讓她意識到這種性別身份帶來的好處和弊端。

回到英格蘭的土地之前，她意識到自己無法再行走于貴族之列，行使生殺大權或是率領軍隊。而是惟有以女性的身份沏茶倒水，侍奉主人。歸來后的貴婦奧蘭多積極投身文人名士的社交場所尋求女人所需要的“生活”和“戀人”。她得到很多人的關注，甚至還有羅馬尼亞大公的求婚，但她并沒有受到真正的尊重，因為她是女性，男權者們只是把她當做“披著珍寶的動物”而沒有思想。想到這些“看一眼女人的腳踝就會從桅桿頂上摔下來”，“明明拜倒在少女的石榴裙下，卻儼然以創始主自居的”⑧的男人們，她意識到自己對男性的不屑，這一過去讓她引以為榮的性別身份如今開始動搖。現在的她身處兩性之間，既了解他們的奧秘，也明白了他們的弱點。但是女性的奧蘭多依然堅持寫作，雖然身為女性的她寫作頻頻遭遇困難，筆尖不足以表達她自己內心對于萬事萬物亙古永存的思考，筆尖的墨汁不停地在紙上暈染開來，使得她腦海一片空白，直到她遇到另一個“雙性同體”的代表--謝爾并與他結婚，婚后謝爾繼續出航前往合恩角。奧蘭多依然堅持寫作，她渴望表達自我，渴望寫詩。于是，這一次筆尖的墨水不再濺出來也沒有往下滴，她揮筆寫了起來。“雙性同體”的奧蘭多漸趨完整，她現在處于十分愉悅的境地了，“既不必與時代對抗，也不必屈從于它。她既是這個時代的一部分，又保持了自己的獨立性。”⑨ 她在自身內部達成“雙性同體”的和諧，又在外部與丈夫謝爾互相補足而不依附，不僅如此，她還生下一個兒子，并成功出版她的創作--《大橡樹》。

奧蘭多由男變女的象征

在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筆下，奧蘭多經歷了漫長的四個世紀，由男人經歷性別突變成為女人，而她自己的年齡卻只有36歲。四個世紀前的16世紀于女性而言是鮮有自我價值認識的黑暗時期，這幾百年的時光流逝中，奧蘭多作為自我意識覺醒并走向“雙性同體”之和諧的代表，她的年齡停駐在36歲的緩進，這本身也象征著女性爭取男女平等、和諧相處的愿望在男權社會中的舉步維艱。盡管如此，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她筆端的奧蘭多仍未曾放棄反抗的信念和行動。伍爾夫塑造奧蘭多，奧蘭多代表伍爾夫在漫漫歷史長河中穿梭，雖困難重重仍堅持對男權社會的顛覆和對女性自我價值的建樹。伍爾夫使他由男變女而非由女變男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他身邊所出現的人也多是不同程度的“雙性同體”。前后在同一個體的身上設置兩種傳統觀念里相互對立的性別身份：奧蘭多一開始是男權制度之下成長起來的貴族少年，和許多男權主義者一樣將女性推在社會生活和話語權的邊緣，他自己本身也是男權的代表。變身女性之后的奧蘭多歷經時間逐漸認識并接受自己的女性身份，同時也立足女性的角度反觀男性。她認識到兩性的各自的優勢和弊端而自己正身處其間，于是依然走向“雙性同體”的和諧。這一過程是女性奧蘭多自我意識的覺醒，從對男權中心的顛覆反抗走向建立女性自我，再到對純粹男女兩性性別二元對立的消解最終走向兩性的結合互補。伍爾夫筆下的她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人生的閱歷也更加豐富。她在馬褲的誠實與襯裙的誘惑之間換來換去，同時享受兩種性別的優越。”⑩ 充分表達了伍爾夫本人追求“雙性同體”的女性主義思想。

我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英國著名詩人西格里夫·薩松在其詩作In Me， Past， Present， Future Meet（《于我，過去，現在以及未來》）中有一句詩原文如下：“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我國著名詩人兼翻譯家余光中先生將其譯為“我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筆者試將這句詩做一深入解讀分析它與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雙性同體”觀之間的聯系。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老虎和薔薇寓示同一個體內部相互對立的兩種性格特征。有猛虎穴居內心，虎穴之外但見薔薇叢生。然而，每個人心里猛虎和薔薇的強弱形式是各不相同的，猛虎沉睡則畏懼怯懦，缺少了薔薇則不免莽拙庸俗。這正如純粹兩性的二元對立劃分，“十足的男人”和“十足的女人”皆會導向人性的不完整。正如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其日記中所說“我們既非男性又非女性，我們是這兩者的混合體”。對女性個體而言，伍爾夫倡導的是我們首先要消解傳統的兩性二元對立，顛覆男權中心，喚醒女性自我的意識和價值觀，實現男女平等，進而才能實現“雙性同體”。這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對于女性主義的開創性之舉。

“雙性同體”在榮格看來是對立事物的統一，是事物的原始狀態，也是最理想的狀態，因為它是永恒對立元素的融合。盡管它仍被成為“想象烏托邦”或是難以實現的“神話”。誠然，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兩個力量支配著一切，一個好比猛虎的男性力量，一個似若薔薇的女性力量。在男人的腦子里男性勝過女性，在女人的腦子里女性又勝過男性，就好比猛虎時而踐踏花園，薔薇的芬芳也曾醉倒猛虎，然而踏碎了的薔薇猶能盛開，醉倒了的猛虎有時醒來。最正常最適宜的情況就是這兩種力量能夠和諧地并存。所以我們便有了猛虎“細嗅”薔薇的“雙性同體”。猛虎與薔薇的相互守望，使原本互相對立的事物融合起來，既避免了流于單一性別的不完整，又引導我們更加全面地認識自身，追求個性的豐富多樣性，對我們今天的個性塑造仍有深刻的啟發內涵。

注釋：

① 唐岫敏：《從歷史到藝術—20世紀上半葉英國傳記的流變》，見《魯東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第69-72頁。

②[美]伊萊恩·肖瓦爾特：《荒原中的女性主義批評》，見《最新西方文論選》，王逢鎮等 譯，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276-277頁。

③[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蘭多》，任一鳴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1頁。

④[瑞士]古斯塔夫·榮格：《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成窮，王作虹 譯，三聯出版社，1991年。

⑤⑥ ⑦[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蘭多》，任一鳴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120頁。

⑧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蘭多》，任一鳴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122頁。

⑨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蘭多》，任一鳴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212頁。

⑩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蘭多》，任一鳴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172頁。

參考文獻：

[1][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蘭多》，任一鳴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

[2][美]伊萊恩·肖瓦爾特：《她們自己的文學—英國女小說家：從勃朗特到萊辛》，韓敏中 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

[3][英]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間自己的屋子》，王還 譯，人民出版社，2008年。

[4]瞿世鏡 選編：《伍爾夫研究》，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

[5]郝琳：《唯美與紀實 性別與敘事--弗吉尼亞·伍爾夫創作研究》。

[6]游佳：《由lt;奧蘭多gt;看伍爾夫雙性同體的女性主義傾向》，2011年。

[7]何亞惠：《“雙性同體”—伍爾夫的女性創作意識》，2007年。

[8]王欣，李曉利：《女性邊緣化走向兩性交融--弗吉尼亞·伍爾夫lt;奧蘭多gt;“雙性同體”觀解讀》，2011年。

[9]李春艷：《從lt;奧蘭多gt;看伍爾夫的“雙性共體”觀》，2004年。

[10][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 譯，中國書籍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