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丁香——論《邊城》的溫美與悲郁

【摘要】：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是一個世外桃源，這里的風景美若圖畫，風俗古樸存真，于是孕育 "了這里的人們單純可愛，天真醇厚，這個偏遠的小城里充滿了濃濃的人情美、人性美。但作者不僅僅描寫了《邊城》的美，在這無邊的美里，還有愛情的悲劇，生命的悲劇以及在這背后深深隱藏著的文化的悲劇。

【關鍵詞】：《邊城》;美;悲

一、炊煙裊裊云中歌——《邊城》的美

沈從文筆下的邊城——湘西古城，美得玲瓏剔透，像一塊翡翠。正如李健吾所說：“《邊城》便是這樣一部idyllic杰作。這里一切是諧和……一切準乎自然……細致，然而絕不瑣碎;真實，然而絕不教訓;風韻，然而絕不弄姿;美麗，然而絕不做作。這不是一個大東西，然而這是一顆千古不磨的珠玉。”【1】風景美、風俗美、人情美、人性美是《邊城》給人的最直接感受，這也是人們對《邊城》的共識。

（一）清新淡雅的風景美、古樸淳厚的風俗美

沈從文生長在湘西，他對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充滿感情。他懷著極大的熱忱將湘西的美景描繪出來。每一處景都蘊含著作者深深的愛戀。這里的竹翠色逼人，這里的水清澈透明，水里的游魚靈動活潑，白色的塔，桃杏花里的人家，一切都那么和諧，宛如一幅山水畫。在這詩情畫意的天堂里，泛舟河上，盡情徜徉，感受大自然所蘊藏的奇跡。

《邊城》里有很多苗族的風俗。最突出的就是端午。端午日，當?shù)氐膵D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個王字。還有劃船大賽，槳手、擂鼓打鑼的、揮令旗的以及觀眾無不洋溢著熱情。鞭炮聲、吶喊聲，場面極其壯觀，熱鬧非凡。當然還有追趕鴨子的節(jié)目，善泅水的紛紛下水，這鴨子誰追到就是誰的。這傳統(tǒng)節(jié)日依舊能夠使邊城的人們興奮不已。這些傳統(tǒng)節(jié)日在邊城里依舊具有生命力，展示著獨特的民族韻味和民族魅力。還有對歌，青年男女因?qū)Ω瓒嘧R相知相愛。這極富詩情畫意的戀愛方式，依舊保留在這邊遠的小城里，滲透著古樸的原始美。

為了表現(xiàn)邊城的風景美和風俗美，作者還描繪了其他的極具民族特色的事物，如吊腳樓、虎耳草、白塔、月亮等。它們豐富了湘西古城，使其形象更加鮮活。吊腳樓和白塔的形象，使湘西古城更加真實可感，更顯古樸。而虎耳草，是生機和活力，是希望和健康，在文中，虎耳草更是成了翠翠愛情萌發(fā)時甜蜜的象征。當儺送高崖上唱歌時，翠翠做了一個頂香頂甜的夢，“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2】文中也多次提到月亮，本來月亮就是一個，大家看到的月亮都是同一個，而沈從文筆下的月亮，卻帶有很濃的鄉(xiāng)土特色，仿佛那月亮只是湘西所獨有的，因為在這片土地之上，也被古城的淳樸所浸染，帶有濃濃的情誼了。祖父和翠翠多次在月光下聊天，談翠翠的母親，談翠翠的婚事等等。

（二）溫暖熱烈的人情美、善良純簡的人性美

邊城里的人樸實正直，沈從文說，他要在《邊城》中表現(xiàn)“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3】他做到了，邊城里的人確實如此，他們又美又善，健康自然，在邊城里人性得到了最好的孕育和發(fā)展，人性美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展示。正如劉西渭所說：“這些可愛的人物，各自有一個厚道然而簡單的靈魂，生息在田野晨陽的空氣，他們心口相應，行為思想一致。他們是壯實的，沖動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掙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對于生活沒有過分的奢望，他們的心力全用在別人身上：成人之美。”【4】

幫人渡河是堅決不收錢的，而渡河的人為了心安總是會給錢，因為這事還會起爭執(zhí)，一個堅持要給，一個堅決不收。在這爭執(zhí)中滿滿的都是人情美和人性美。順順大方灑脫，為人慷慨又能仗義疏財，救人之急。腳上有點小毛病，不宜泅水，但是遇到溺水者，還是義不容辭地去救人。邊城里的孩子也學貿(mào)易，學應酬，學會用刀來保護自己的身體和榮譽。他們雖然也學習這些看似功利、圓滑和暴力的行為，但目的是學會做人的勇氣和義氣，而結果也是孩子們既懂得了生活的本領，又和氣親人、不浮華、不驕傲懶惰。天保、儺送便是如此。祖父和翠翠要去城里看劃船，找了人來照看船，而祖父不忍老友孤單一人守船便中途回去換回老友，讓他也去看看端午的熱鬧。然而人情如此溫暖，暖過端午千人擁擠的熱鬧氣氛，兩人都愿留下喝酒敘舊。

邊城里的人美在真實。作者沒有塑造完美無缺的人，而是生活中實實在在的人。祖父幫人渡河，堅決不收錢。有時渡河人在跳上碼頭時，會把銅錢向船艙里一撒，笑瞇瞇地就走了。而祖父卻叫翠翠把那人拉住，把銅錢還給那人。當翠翠問祖父把錢全給他了嗎，祖父抿著嘴搖搖頭，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一枚銅錢送給了翠翠。但這并不是白拿人的銅錢，祖父送給那人一把煙草。這里的人是真實的。只有真實才能顯示出人性的美。

二、竹聲蕭蕭意幽涼——《邊城》的悲

美麗古樸的邊城里住著一群誠實正直的人，他們過著簡樸而歡樂的生活，但在表面的歡樂之中，總是暗涌著一股淡淡的悲涼。每一個快樂的場景，都蘊含著潛在的悲劇，讓人在體會了簡單的快樂之后，又復歸到幽遠的悲中。

（一）愛情的悲劇

《邊城》中的愛情悲劇有兩個，一是翠翠父母的愛情悲劇，二是翠翠儺送的愛情悲劇。關于翠翠父母的愛情只是簡單交代了一下，而且是作為翠翠的身世背景來介紹的，看似蜻蜓點水的描述卻大致勾勒出一場令人痛心的愛情悲劇。從祖父口中得知，翠翠父母都是唱歌的能手，這樣一對因?qū)Ω柘嘧R相愛的戀人，最終卻沒能走到一起。一個不忍拋下孤獨的父親，一個不便毀去軍人的名譽，生不能在一起，死卻無人可攔，二人便舍逃走而選了共同赴死。翠翠母親是敢愛的，她可以秘密的和那個茶峒軍人發(fā)生曖昧關系。翠翠母親有乖巧處，也有性格強硬處。因為乖巧，她不忍撇下孤獨的父親，因為性格強硬她才有勇氣選擇殉情來成全自己的愛情。這種愛是如此純潔，只有這樣的小城才會孕育出這樣真誠古樸的人，才能孕育出這樣純潔深厚的愛情。

相比于翠翠母親愛情的模糊，翠翠的愛情就顯得特別明晰。天保和儺送兩兄弟都喜歡翠翠，并都對翠翠表達了愛意。這就埋下了悲劇的種子，因為無論翠翠和誰在一起，總有一人的愛情得不到回應。從文中得知，當年楊馬兵也是喜歡翠翠母親的，他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并不理會，而與翠翠父親秘密相戀。面對相同的境遇，翠翠與母親恰恰相反，她不懂得如何拒絕天保，又不懂得如何向儺送表明自己的愛意。該斬斷的不斬斷，該給予希望的不給以希望，悲劇就在這樣交錯模糊的愛與不愛之間慢慢發(fā)展。諷刺的是，翠翠父母以死來成全自己的愛情，而翠翠和儺送的愛情卻因天保的死而終成遺憾，他們之間就像有一道裂縫，永遠無法彌合。

雖然翠翠和母親在愛情面前的反應不同，但我們同祖父一樣憂愁，也隱約感受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兩個俊朗勇健的少年，在這安靜平和的小城里，在這滿是美好和情感的小城里，卻得不到應有的幸福。名叫“天保”卻失去了天的保佑，名叫“儺送”卻得不到儺神的祝福，獨留“翠翠”在翠綠的竹篁里，在豆綠色的水上無望的渡人。她渡了那么多人，卻渡不了自己。“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文本以這句作為結尾，真是恰到好處，余韻悠長。按照中國人的重點在后面的思維方式，也許明天回來是給人希望的，而加了引號的“明天”，卻否定了這個希望，比永遠不回來了還讓人絕望。在回與不回之間，讓人唏噓，讓人無限悵惘。

（二）生命的悲劇

“沈從文的情愛小說一改民間敘事的喜劇性色彩，將其置換成了悲劇性的審美內(nèi)涵，并構成沈從文情愛小說敘事的基調(diào)，由此造成審美心理和審美期待的巨大反差，體現(xiàn)出作家的‘生命’悲劇意識。”【5】

《邊城》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壞人，沒有哪個具體的人是要為這座小城里所發(fā)生的悲劇負責的。如果邊城里有壞人，我們就可以把翠翠父母的死，天保的死，爺爺?shù)乃溃浯浜蛢蛺矍榈谋瘎《細w咎于這個人，有個怪罪的對象，我們心里或許還會好受點。但是偏偏沒有這個人，一切似乎都是命運在捉弄人，人在命運面前似乎無能為力。這一系列的悲劇不是由于人為因素造成的，從而使得生命的悲劇意識更加突出。

《邊城》從一開始就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美的世界，讀者一直浸潤在安靜平和的美好中并產(chǎn)生了審美心理。在讀者的期待視野中，翠翠的愛情會是完美的，在美得令人傾心神往的小城里所有的事情都會朝著美好的方向發(fā)展。然而文本并沒有按照讀者的審美期待發(fā)展，而是與其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就不得不讓讀者思考其中的深刻意蘊。“在現(xiàn)代性意識的燭照下，沈從文對湘西民間文化的疑慮必然引發(fā)對民間文化的理性審視。生命悲劇的‘復制’不僅僅是外來文明所造成的，民間文化固有的劣根性也是悲劇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6】翠翠父母的死主要是因為外界的壓迫。他們面臨怎樣的困境才會不得不選擇死亡才能在一起？“異族婚姻使然！種族歧視使翠翠父母的婚姻面臨巨大的壓力，這是他們婚姻悲劇的根本原因。”【7】

而翠翠的悲劇在于生命缺少主體性，翠翠天真爛漫，靈動活潑，眸子清明如水晶，儼然一只小獸。翠翠是自由的，但是自由中顯示著她對自身處境的無知，對生命的無意識和無法掌控。當翠翠聽到儺送的歌聲，做了一個頂香頂甜的夢，夢到自己輕飄飄的，摘了一把虎耳草，但是不知送給誰。翠翠內(nèi)在是無知的，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生命的困境，處在生命之河的漩渦中而不自知，這是可悲的。如果意識到了生命的困境卻又沒有信心和勇氣與之抗爭，這則顯示出了人性的悲劇。文中的翠翠似乎只懂得接受而不曉得爭取，任憑命運將自己帶到了這無望的境地。

（三）文化的悲劇

沈從文在《邊城》的題記中說：我將把這個民族為歷史所帶走向一個不可知的命運中前進時，一些小人物在變動中的憂患，與由于營養(yǎng)不足所產(chǎn)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樣活下去”的觀念和欲望，來做樸素的敘述。【8】這樣，《邊城》的主題就不僅僅是一首哀嘆青年男女愛情悲劇的挽歌，而是有著深刻文化內(nèi)涵的沉思之作。“其實，湘西邊地是在哀愁中展現(xiàn)在‘中國’面前的。在湘西邊地文化和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雙重滲透下，憂郁之情彌散在《邊城》中，從而導致了《邊城》在藝術形式與內(nèi)在人文思想上極大的‘沖突’”。【9】邊城里的景是美的，人是善的，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熱鬧和溫情之中，沈從文把邊城描繪成一個世外桃源，而就在這美之下，卻隱藏著作者深深的憂慮和痛心。

沈從文亦在《邊城》題記中說：我的讀者應是有理性，而這點理性便基于對中國現(xiàn)社會變動有所關心，認識這個民族的過去偉大處與目前墮落處，各在那里很寂寞的從事與民族復興大業(yè)的人。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邊城》蘊含的文化悲劇在于兩個方面，一是都市文明碾壓傳統(tǒng)民族文化，二是漢儒文化欺壓苗族文化。朱光潛曾說：“《邊城》表現(xiàn)出受過長期壓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數(shù)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憂、隱痛”。【10】現(xiàn)代文明的車輪滾滾向前，某些邊遠地區(qū)的傳統(tǒng)民族文化就被認為是愚昧的落后的。有人認為文明的前進不可避免地伴隨著血腥和破壞，而某些傳統(tǒng)文化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理應退出歷史舞臺。沈從文并不像他們那樣樂觀，他清醒地看到，中國在被動地適應現(xiàn)代文明，在這一過程中也失去了自身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翠翠就是中國民族文化的化身，她天真爛漫，真誠善良，靈動通透，渾身上下都透露著古典美的氣息，而翠翠的處境就象征著中國傳統(tǒng)文明的困境，翠翠失去了爺爺，無依無靠。文中多次出現(xiàn)“孤雛”一詞，既是對翠翠處境的形容，也是湘西文化本身處境的真實寫照。湘西文化作為被遺落的翡翠，在面對巨大的文化沖擊時，顯示出了自身的弱勢。文中以翠翠在溪邊無望的擺渡，等待一個也許回來也許不回來的人為結局，來暗示湘西文化對自身命運的不可控制和無望等待，這也滲透出作者對湘西文化和民族文化未來發(fā)展的無奈及未來走向的迷茫。歷史的車輪滾滾而過，現(xiàn)代文明快速發(fā)展，湘西文化是應該像曾經(jīng)的歷史一樣該逝去的就讓它逝去，還是保留一席之地，作者充滿了憂慮。《邊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個隱喻，作者以細膩的筆觸不動聲色地向人們呈現(xiàn)了一個碧玉式的世界，這個巧妙的文化隱喻寄托著作者微涼的心境。翠翠的命運是未知的，隱喻湘西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命運也是未知的。邊城里所發(fā)生的令人痛惜的悲劇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都不是具體的人所造成的，仿佛是自然而然就發(fā)生的一樣。這難道意味著在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下，傳統(tǒng)文化就應慢慢消失嗎？作者對現(xiàn)中國所面臨的這種困境充滿了無奈之情和惋惜之意。

沈從文是懷著溫愛來描寫邊城的，但在這感情中卻深藏著自己的憂慮和恐懼。文中雖多是熱鬧的場景，但在熱鬧中總讓人感到隱約的孤獨和焦慮。翠翠和祖父第一次在端午節(jié)進城看劃船，由于人多，爺爺擠得不見了，翠翠便有點兒慌了，她甚至想到爺爺死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沈從文便是翠翠，是一個“孤雛”，他熱愛苗族文化，卻感到自己失去了依靠。翠翠時刻在擔心祖父會離她而去，而作為苗族人的沈從文則時刻在擔憂苗族文化的消逝。伴隨著這文化消逝的還有這文化所孕育的誠實正直、善良質(zhì)樸、勤儉溫情的人們。作者悲痛地看到人性的扭曲，看到都市文明對美好生命的無情碾壓，對人的自然天性的嚴重摧殘。在這樣的對照下，作者更痛心民族文化的喪失。

作者懷著深深的文化思考寫就了一部感人至深的愛情小說。作者一方面毫無保留地贊美《邊城》里古樸醇厚的人情人性美，風景風俗美，一方面又陷入翠翠愛情悲劇所引發(fā)的關于生命與文化的深深思考，也讓讀者在美與悲的《邊城》里掙扎著，沉思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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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朱光潛.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格[J].花城，19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