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暱”、“昵”、“黏”詞義略考

【摘要】：《左傳·鄭伯克段于鄢》曰：“不義不暱，厚將崩。”各家對于“暱”的解釋各不相同，主要有同“昵”和同“黏”這兩種看法。以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為基礎，辨析“暱”、“昵”和“黏”三者之間的聯系與區別，以及它們對文章理解產生的影響。

【關鍵詞】：暱;昵;黏;《鄭伯克段于鄢》

一.各家注解的歸納與總結

《鄭伯克段于鄢》是學習《左傳》必讀文選之一，也是各大高校使用的《古代漢語》教材的重要內容，然而各家對《鄭伯克段于鄢》這篇經典文獻的注解不盡相同。作品有言：“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1]現選用較為普及的三種教材，對于這句話中“暱”的解釋進行整理與對比：

（1）王力先生《古代漢語》下注解：“這句話是說，段既然不義，就不能攏住民心，土地占多了就要垮臺。這是就‘厚將得眾’而說的雙關話。暱，通黏。這里指能團結人。崩，山塌，這里指垮下來，崩潰。”[2]王力先生在這里尤其強調指出，“暱”、“黏”相通，屬于詞義擴大現象，可以進一步引申為團結民眾百姓。

（2）郭錫良先生主編《古代漢語》下注解：“不義不暱：指對君不義對兄不親。‘不義’和‘不暱’是并列關系。暱，同‘昵’，親近……意思是多行不義，別人就不會親近他。”[3]這里認為“暱”與“昵”意義相同，表示親近、親昵。

（3）由胡安順、郭芹納主編的《古代漢語》下注釋：“不義于君，不親于兄，非眾所附，雖厚必崩。暱：同‘昵’。”[4]注釋中前一句話是引用杜預所做的注，后面的部分是編者對原文所加的注。編者認為“暱”與“昵”同。從杜預的注中可以看出，此處的“暱”被理解為親近兄弟，有親昵之意。

以上三種版本可以看出各位學者對于“暱”的理解主要有兩種分歧：一種是將“暱”譯為“黏”，用于表示團結群眾;另一種是將“暱”等同于“昵”，譯為親近兄長。本文要討論的主要內容就是“暱”、“昵”和“黏”三者的辨析。

二. “暱”、“昵”、“黏”詞義辨析

2.1.“暱”的解釋

《說文解字》中收錄“暱”：“日近也，從日。匿聲。《春秋傳》曰私降暱燕。”[5]《段注》：“日謂日日也。皆日之引申之意也。《釋詁》、《小雅》傳皆云，暱，近也。《左傳》：‘不義不暱’。非其私暱，誰敢忍之……今本作昵。”[6]由此可以看出，暱的本義是靠近太陽，后來進一步引申為接近、親近。根據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收錄，古漢語中包含“暱”字的詞例共317條，現將幾個典型例句羅列如下：

①正義曰：親、暱、尊是愛敬之辭也。即、從、與是依就之意也。（春秋左傳正義）

②同行者更相眩誘，稍已狎暱。（太平廣記）

③之都城焉，遇其省之人，則暱之。之海外異邦焉，遇中國之人則暱之。（明儒學案）

④顧鐵本巨族，且獷悍，人以故不敢暱。（覓燈因話）

⑤汪子無才負傲骨，尋常出門少親暱。（晚晴簃詩匯）[7]

例句①中將“暱”與“親”并列，并指出是“愛敬之辭”，說明“暱”與“親”意義相近，表示親近。例句②中的“狎暱”今天寫作“狎昵”，意思是過于親近而態度不莊重。因此“暱”在此也是“親近”的意思。例句③—⑤中的“暱”都表示與人親近，已經與今天的“親昵”之“昵”非常接近。

2.2.“昵”的解釋

《說文解字》中沒有專門收錄“昵”字，對于“昵”的解釋見于“暱”下：“暱，或從昵。”[8]《段注》：“……杜子春讀為不義不昵之昵。按古文叚尼為昵。《古文尚書》：‘典祀無豐于尼。’《釋詁》云：‘即尼也’孫炎曰：‘即猶今也。尼，近也。’郭璞引《尸子》：‘悅尼而遠來。’《釋文》引《尸子》：‘不避遠尼。’”[9]《說文解字》：“尼，從后近之。從尸，匕聲。”[10]“不避遠尼”就是不分遠近的意思，由此可見“昵”同“尼”，表示親近。

從語料庫中共檢索包含有“昵”字的詞條，文學方面有1527條，但是古漢語方面有12773條，可見“昵”在古漢語中使用頻繁。近代漢語話本小說中“昵”也常常被用作句末語氣詞。例如：

⑥他把馬撒出圈外，虎視眈耽，指揮著軍卒：“拿活的呀！’這陣，曾奎在外邊正瞅著昵！（小五虎演義）

⑦滑氏道：“老任，你不知他的脾氣，果真作了，他也無的說了。明日就依計而行便了。”婆子說：“作便作，只是我的賞著落誰昵？”（ 第一奇女）

例句⑥中的“昵”起到加強語氣的作用，相當于表示感嘆的 “呢”。例句⑦中的“昵”表示疑問語氣，相當于疑問語氣詞“呢”。

“昵”作為句末語氣詞的用法在今天的文學作品中已經比較少見，而“昵”作為“親近”之意在古漢語中廣泛使用，更有甚者構成雙音節詞“親昵、狎昵”等，表示親近。例如：

⑧入立各位前，師返命坐乃敢息。或諸生之中，賓欲見相識，亦俟師見后，就位作良覿。非其類者，勿與親昵。（節韻幼儀）

⑨毋緣中官，毋修恩怨，毋以寵利居成功，毋以爵祿私親昵。（明史）

2.3.“黏”的解釋

《說文解字》：“黏，相箸也。”[11]《段注》：“有叚溓為黏者。如《考工記》：‘雖有深泥亦弗之如溓’是也。”[12]“箸”有些版本作“著”，筆者認為這樣是比較便于理解的。表示“黏”有粘連、膠合意，而“相著”表示兩個物體相互依附、粘連，與“黏”意相合。我們通常使用的詞語如“黏膜、黏土、黏糊、黏液”等都有膠合的意思。

“黏”字使用頻率頗高，語料庫檢索古漢語中含有“黏”的語料共有10484條，例如：

⑩【維楨】愁如錦水夜重添。勸君更覆金蓮掌。【瑛】莫放春情似漆黏。（元詩選）

三.小結

“暱”、“昵”互為異體字，兩者音近義同而字形不同。《段注》引《左傳》：“‘不義不暱’今本作‘昵’……杜子春讀為‘不義不昵’之‘昵’。” 這可以說明“暱”、“昵”之間的密切關系。直到今天，“暱”已經逐漸消失，基本上被“昵”所取代。

“黏”更傾向于表達“象膠或漿糊的性質、有黏性的東西相附著或連接”[13]的意義，是否有像“暱”、“昵”一樣能明確表示接近、親近的意思，在“不義不暱”中能否表示“團結”群眾，就目前所掌握的文獻資料來說還不能確定。

對于“不義不暱”中“暱”的解釋，王力先生將其看做“黏”的通假字，筆者認為是沒有必要的。筆者認為郭錫良、胡安順、郭芹納等人的解釋更為妥當。把“暱”當作“昵”講，放在語境中，既可以理解為親近兄長，也可以進一步擴大為親近人民群眾。

注釋：

[1]王力.古代漢語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0：9.

[2]王力.古代漢語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0：10.

[3]郭錫良.古代漢語修訂本（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31.

[4]胡安順，郭芹納.古代漢語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178.

[5][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2013：135.

[6][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07.

[7]荀恩東，饒高琦，肖曉悅，臧嬌嬌.大數據背景下BCC語料庫的研制[J]，語料庫語言學，2016（1）. 本文所有語料均選自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

[8][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2013：136.

[9][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08.

[10][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2013：172.

[11][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2013：142.

[12][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30.

[13]張永言，杜仲陵，向熹，簡明古漢語字典[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

參考文獻：

[1]王力，古代漢語第1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0.

[2]胡安順，郭芹納.古代漢語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

[3]郭錫良.古代漢語修訂本（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31

[4][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M]. 北京：中華書局，2013.

[5][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張永言，杜仲陵，向熹.簡明古漢語字典[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

[7]現代漢語大詞典編纂委員會，現代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

[8]荀恩東，饒高琦，肖曉悅，臧嬌嬌.大數據背景BCC語料庫的研制[J].語料庫語言學，20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