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魯迅早期的小說創作中有四個方面的因素,深深影響著其國民性批判思想的形成。這四個來自身內身外的因素,彼此之間相互聯系,共同構成了影響魯迅早期創作主題的完整體系。
一、 陰郁的人生體驗和傳統文化的交織
1.陰郁的人生體驗。在十二三歲的時候,魯迅家境突然衰落,祖父因事入獄,父親因病早逝。在這一連串現實的打擊之下,他遇上了人類交往中令人寒心的遭遇:雖然還不至于對他怒目圓睜,但卻收起原先的笑容,換上一副冷酷的嘴臉。使魯迅禁不住要對一切熟悉的面孔都發生了懷疑。即使后來在南京和日本學了科學知識亦未能牢固得吸引他的的注意力。可以說家庭的突然變故,使“掉在冰水”中的魯迅發出“有誰從小康之家而墜如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這是少年魯迅對世人國民性最深切、最具體的感受了。
當然,僅僅用魯迅少年時代的經驗還不足以解釋他的整個認識傾向。一個成年人對世界的感受遠比他兒時的記憶來得豐富,他會根據新的經驗不斷調整自己的認識態度。假使魯迅日后趕上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時代,他有可能逐漸淡忘往昔的陰暗記憶。不幸的是,他成年之后的經歷也幾乎都印證他少年時代的心里感受。在日本看到的那場屠殺中國俘虜的電影,一九二八年長沙市民踴躍看女尸的盛況,這些畫面不斷充實他幼時記憶意象。已至當魯迅把他們描繪出來的時候,他們便不再只是往日的印象,而成為了凝聚著魯迅現實的感受。“幻燈片事件”確實是一個契機,使逐漸走向成熟的魯迅真正懂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 。但需要認清的是,“幻燈片事件”只不過是魯迅“棄醫從文”的一種文學表述,而不能片面的將其理解為青年魯迅思想變遷的全部依據。
從這些為大家所熟悉的魯迅人生經歷中,我們分明感到魯迅改造國民性思想首先來源于其靈魂深處的人生體驗。在他兒時記憶里,周圍人們的精神變態常常構成了整個生活的最觸目的特征。這種體驗形成了一種心理循環,陰暗的現實不斷強化過去幼時的印象,這種印象加強了他對黑暗印象的心理感知。隨著他洞悉黑暗心靈病癥的眼光的不斷發展,魯迅逐漸養成了一種從陰暗面去掌握世事異于常人的特殊習慣。他以后越是目睹時代的停滯和倒退,越是失望于政治或暴力的革命形式,從而開始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集中于民族的各種精神缺陷,以及到他們當中去尋找黑暗的根源。
2.中國傳統文化束縛下的陣痛。魯迅自小就在私塾接受教育,熟讀古書,所以封建舊文化舊道德對他的文化性格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魯迅在幼時便熟讀孔孟的書,但他卻不怎么受其束縛。甚至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猛烈抨擊古人寫在書上的傳統思想,指斥中國的國有精神文明是“人肉的筵宴”、“吃人”和“被吃”的文明。他對中國封建文明摧殘人性的一面也進行了深入骨髓的批判。然而深知自身是無法擺脫這些古老的教條的影響。比如說在他對中國封建的“孝”道中的盲聽盲從進行有力地抨擊的同時,他卻屈從母命,無奈地接受了與原配朱安女士無愛的婚姻。這種痛苦和不幸促使他日后為了后來新青年的解放,而決心徹底砸碎一切精神枷鎖,喚起世人反抗舊傳統,改造國民性。這種思想從《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也得到了驗證。從這篇文章里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他那壓抑的沉重,他希望從覺醒的人開始,各自解放自己的孩子,放孩子們到更寬闊光明的地方去。而這些認知則是魯迅用許多自身經歷的苦痛才換來的領悟,是他心靈深處充滿矛盾的抒情獨白。
二、受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的啟迪
二十世紀初,改造國民性的浪潮在中國大地開始散播開來,響徹中國大地。當時的文人從不同層面上反思中國的民族特性,中國人的現實命運,傳統文化的弊病,以及中西方人的不同特性等。可以說先進中國人提出“喚醒國民”改造國民性問題,是中國近代民族意識覺醒的重要標志。較為典型的有:甲午戰爭后嚴復倡導的“開民智”、“新民德”以及改變“人心風俗”的主張,都是魯迅后來思考過的國民性問題。
另一位重要啟蒙思想家——梁啟超,對魯迅的影響更大。不論是魯迅筆下刻畫的“狂人”、夏瑜和那群伸長了脖子冷眼圍觀的麻木看客等人的形象。還是,魯迅在《墳·燈下漫筆》中指出“中國人的生存狀態是: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和“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等關于奴性的描述。甚至是,魯迅認為愚民的發生,是愚民政策的結果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受到了梁啟超的影響,在思想上達到了某種契合。而這些相似之處表明,魯迅與梁啟超的改造國民性思想具有某種不可割裂的關系。
顯然,嚴復、梁啟超等思想家從社會文化、人文意識等層面,沉痛地思考關于國民精神中存在的瘤弊,以及國民思想文化素質如何才有可能提高的問題,這些無疑都對魯迅在“國民性”問題思考上產生了重大影響。
三、 受國外研究中國國民性著作的影響
探溯魯迅國民性批判之源,當然不能忽視外國人研究中國國民性的著作對他的影響。當時最新的現代科學成就以及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和叔本華、尼采等的非理性主義, 都對魯迅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發生過重大影響,成為魯迅早期改造國民性思想的重要來源。外國人研究中國國民性的著作中,較早的有法國大革命時代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俄國的巴枯寧《國家制度和無政府狀態》,都述及中國人的性格和習慣。不過,對魯迅觸動最大的莫過于日譯本美國傳教士史密斯的《支那人氣質》一書。史密斯關于中國人的“面子問題”“二十四孝”論述,以及由此提出的一系列咄咄逼人的發問,應該說,都對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和文學創作產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響。
不過,我們必須清醒的認識到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完全是基于他對中國傳統和民性的深入了解,基于思想啟蒙的要求,有魯迅自己深切的體驗和獨特的思考,外來的影響給魯迅帶來的只是一種啟發作用。所以,切不可因此斷言魯迅是用西方人的眼光來批判中國人的國民性。事實上,外國作家批判中國人的看法對魯迅是有觸動,但他也有保留,有分析的。所以,他在介紹史密斯的《支那人氣質》時,就指出其“錯誤亦多”,希望中國人看了這些,能夠進行分析、自省,變革,掙扎,自做功夫。他真誠希望中國人自己能夠站出來說話,認真“研究自己”,進行民族自省和自奮。
四、受日本國民性討論熱潮的啟發
日本是一個極其熱衷議論國民性問題的民族。從1869年的明治維新成功開始,日本擺脫了長期的“鎖國”狀態,它努力的接觸和吸收西洋文明。維新的結果是日本初步建立了各種新制度,社會有了長足的進步。于是日本人的“自我意識”開始萌生,討論日本人國民性的熱潮一發一浪接一浪。日本人通過國民性大討論,達到了認識國民特性,發揚國民精神,強盛國家的目的。
魯迅留學日本,正是日本先后取得甲午戰爭、日俄戰爭勝利,國民的民族主義空前高漲的時期,討論國民性的文章和言論大量出現。因此,處在明治日本的思想文化空間的魯迅,感受著日本民族強烈的自省、自強開拓進取的時代氛圍,在面臨祖國日益衰頹的危機時便自然地要探討如何使祖國富強的課題,繼而決心以文藝為武器,終生不遺余力地改造國民性,也就不難理解了。
綜上所述,從小就經歷陰郁的人生體驗并深受傳統文化束縛的魯迅,在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的啟迪和國外研究中國國民性著作的影響下,受日本國民性討論熱潮的啟發 ,共同構成了影響魯迅早期創作主題的完整體系。這四個來自身內身外的因素就是魯迅早期小說創作中國民性批判思想的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