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沉香屑·第一爐香》是一個自主墮落的故事,而張愛玲筆下的葛薇龍自己意識到了這一點,在這一主題下的領悟更深;同時,在異域想象的空間下,墮落有了一層文化鄉愁的色彩;張愛玲筆下的墮落實則寫的是普通人的墮落,背后反映了張愛玲對現世安穩、人性永恒的追求。
【關鍵詞】:墮落;自主;異域想象;追求
1923年,魯迅發表了著名的演講《娜拉走后怎樣》,其后兩年,他又以小說《傷逝》形象地展現出覺醒的女性在出走后遭遇的不幸命運,并指出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1] 。之后,魯迅關于“娜拉走后怎樣”的思考受到了不同作家的關注與贊同。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延續了這一思考。
一、自主選擇的墮落
《沉香屑·第一爐香》描寫了一個女人如何貪圖金錢虛榮而沉淪墮落的故事。首先,這個墮落里包含了物質(金錢)的重要作用。如同沒有完成社會革命情況下出走的娜拉一樣,她們都不約而同地面對著一個最直接最現實的問題——生活需要錢的現實。她選擇了墮落。《沉香屑·第一爐香》中17歲的上海姑娘葛薇龍,“八一三事變”后隨家人避難到香港,由于無法承受飛漲的物價,她父親決定返回上海。她不想中斷自己在香港的學業,于是暗中去找他未曾謀面的姑母梁太太尋求資助。其次,這個選擇中多多少少包含了自覺自愿的因素。《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從試衣服、司徒協的金剛石手鐲、到生病留下,三次機會,葛薇龍每次都自覺地選擇,終于最后成為交際花“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再次,有趣的是,女主人公受過教育。葛家是個空有門第的詩禮之家,盡管詩禮之家,受過教育的女性仍然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墮落,這也是五四啟蒙不能解決的遺留問題。她們的“出走”不是結束和完成,而是更艱難的開始。
李清宇把《沉香屑·第一爐香》、《茉莉香片》、《五四遺事——羅文濤三美團圓》命名為“娜拉”走后的“墮落”、“娜拉”沒走怎樣、“五四”的男版“娜拉”,指出張愛玲延續并拓展了魯迅“娜拉走后怎樣”的思想。在這一問題上,張愛玲表現得很深刻。《沉香屑·第一爐香》結尾,葛薇龍自己對現實有了深刻的領悟:葛薇龍和喬琪在除夕之夜到灣仔去看熱鬧,她被外國水兵當成賣笑女郎,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與真正的娼妓之間唯一的區別就是,她們是迫不得已,自己則出于自愿。對“娜拉走后怎樣”的思索也成為了張愛玲小說中一以貫之的重要主題之一。
二、異域想象
葛薇龍有過上進的思想,也立志要端正地做人,為完成學業繼續留在香港,卻被聲色犬馬的環境吸引……葛薇龍的姑母一意孤行嫁給香港富商,被認為有辱門風被迫與娘家斷了聯系;喬其英國留學歸來,卻也是無根的游子,這里面包含著張愛玲自己的經歷,在香港大學求學的最后一年,香港淪陷,張愛玲被迫中斷學業,回到上海[2]。香港給人一種“這里終究不過是他鄉”的感覺,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人用來表達香港人的心情。她以上海人的觀點來看香港,為上海人寫了一套“香港傳奇”,當中包括創作初期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共計七篇。作者為上海人寫的香港傳奇,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作品,在香港與上海兩個城市的交互中,我們看到了兩個城市共同的投影。
在香港得到自我解放的張愛玲,逐漸能夠從容看待曾為自己桎梏的上海,以及上海人與上海的生活。她在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把上海人與在香港接觸到的廣東人進行比較,展開討論,以獨樹一幟的見解評價了上海人——
“上海人是傳統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煉。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物的交流,結果也許是不甚健康,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3]
正如張愛玲《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中所說,“用洋人看京戲的眼光來看看中國的一切,也不失為一樁有意味的事。”其實上海看香港的視角與洋人看京戲類似,“京戲里的世界既不是目前的中國,也不是古中國在它的過程中的任何一階段。它的美,它的狹小整潔的道德系統,都是離現實很遠的,然而它決不是羅曼蒂克的逃避——從某一觀點引渡到另一觀點上,往往被誤認為逃避。切身的現實,因為距離太近的緣故,必得與另一個較明澈的現實聯系起來方才看得清楚。”正是在兩個視角的落差中窺出了中間的勢能。
“上海是一個奇特的地方,帶著表面的浮華和深深的腐敗;一個資本主義式的社會,極度的奢華與極度的貧乏并存共生;一個半殖民地,一小撮外國帝國主義分子踐踏著中國的普通百姓;一個混亂的地方,槍統治著拳頭;一個巨大的染缸,鄉村來的新移民迅速地被金錢、權勢和肉欲所敗壞。簡言之,這是個老上海,是一個帶著世紀末情調的都市。”[4]在參差對照的視點下,這些人物與環境構成了一種被觀賞的東方情調,在中西混雜的環境中,她們的服飾旗袍取悅于男性如同處于殖民地位的中國取悅于宗主國的想象。同時,這種被觀賞又意味著中國被歧視的劣等民族的身份,在這種生存窘境和文化夾縫中,葛薇龍的墮落又多了一層文化鄉愁的色彩。
三、安穩的追求
《第一爐香》解析的是女人(乃至人性中)更普遍的弱點,所以在抽象層面,顯示了人受虛榮、情感支配無法解脫,在歷史層面,則表達了對都會小市民(尤其是女人)生態心態的理解和同情。薇龍的前三次選擇,是否也可能是一般人的選擇呢?小說不是多次強調葛薇龍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嗎?而且,值得特別留意,她是“一個極普通的上海女孩子”,所以張所寫的是普通人墮落的故事。
正如夏志清所說“人的靈魂通常是被虛榮心和欲望支撐著的,把支撐拿走以后,人變成了什么樣子——這是張愛玲的題材。”[5]張愛玲無意通過女性的故事來表達對社會的看法,甚至暗寓革命的教諭。她不甚關心這個社會結構是否合理,是否應該有一個新的制度與文化予以取代。對張愛玲言,她關注的只是生命的境遇。葛薇龍愛美的衣服,如所有愛美的姑娘一樣,喜歡浮華的生活,虛榮和欲望,也是每一個生命會遇到需要做出抉擇的。
張愛玲的作品要表達的始終是人性——永恒的東西,現世安穩的一面。針對迅雨(傅雷)的批評,張愛玲表達了自己對于文學的觀點,“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人生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斗爭的”,“斗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倘使為斗爭而斗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我發覺許多作品里力的成分大于美的成分。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詩,然而它的人生態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6]
什么是人生安穩的一面?張愛玲執著于寫小市民,不僅是批判他們的虛榮軟弱,更是認同肯定他們日常生活欲望的合理性。在《童言無忌》中,張愛玲以“錢”、“穿”、“吃”為主題,書寫了自己的世俗的人生情懷,公然宣稱“我喜歡錢”,進而認為“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張在《必也正名乎》中說“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張愛玲所追求的是具有普遍人性弱點之人的生活日常化,葛薇龍如何一次一次在虛榮和欲望的指引下走向墮落,白流蘇如何被自己的哥哥花光錢家里待不下去又如何拿自己的命運賭一把,曹七巧如何被摧折嫁給骨癆的丈夫又繼續摧折著自己的兒女,張愛玲用她所理解的命運無常給我們講述一個個蒼涼的故事,讓我們直面人性的弱點,也指引我們把目光投向安穩、健康的人生。
注釋:
[1]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一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P146、147
[2](日)池上貞子著.趙怡凡譯.張愛玲:愛·人生·文學[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總公司,2013.8.P13
[3] 張愛玲.到底是上海人.選自《流言》[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9.P5
[4] 李歐梵.上海與香港:雙城記的文化意義.見于張均.張愛玲十五講[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1.4
[5] (美)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P260
[6]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選自《流言》[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9.P9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