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祝福》、《離婚》、《傷逝》三篇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分別是祥林嫂、愛姑、子君,這三位女性都在重負之下走向妥協,代表了不同的社會地位的中國女性,本文從分析文本中三位女性妥協的過程,嘗試著認識魯迅對于在中國社會啟蒙進程中傳統思想造成中國婦女沉痛的精神悲劇的深刻思考。
關鍵詞:精神重負;女性形象;悲劇
“你要看一個國家的文明,只消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們怎樣待小孩子,第二看他們怎樣待女人,第三看他們怎樣利用閑暇的時間。”①錢理群先生在《試論五四時期“人的覺醒”》中說:“一個民族的覺醒,人的覺醒,歸根結底,是要看處于社會結構最底層的人-婦女、兒童、農民的覺醒。”②一個社會對待女性的態度,反映了婦女在這個社會中的地位,婦女的覺醒和解放程度是衡量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標準,婦女問題也一直是中國作家們的重要關注。魯迅先生在小說中塑造了眾多女性形象,尤以《祝福》中的祥林嫂、《離婚》中的愛姑、《傷逝》中的子君為代表。祥林嫂是舊中國勞動婦女的代表,愛姑是反抗的農村婦女代表,子君是新型的知識女性,但她們無一逃脫悲劇性的命運。魯迅深刻剖析了造成她們的悲劇性命運的歷史根源,敏銳又獨到地洞察了傳統倫理束縛下中國婦女的精神重負的各種因素。
一、舊社會勞動婦女悲劇:《祝福》中的祥林嫂
《祝福》中的祥林嫂命途多舛,歷經喪夫-再嫁-喪夫喪子,最終懷著對入地獄鋸成兩半的深切恐懼而凍死,其悲劇性層層加深。
首先,祥林嫂初到魯鎮做工,并沒有人問她姓甚名誰,喪了夫婆婆又嚴厲這本就是遭遇了不幸,但沒有人對此表示同情;她比男人還勤快的女人,整天不停歇,“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③魯四老爺卻恰恰是因為討厭她是一個寡婦,所以提起她時總是皺起眉頭。“祥林嫂”作為一個具有人身依附意義的稱呼,因為“寡婦”的身份,從一開始就受到了來自封建男權的歧視。這種歧視深深印在魯四老爺的思想中,即便祥林嫂被婆婆強行搶走,他都不能為勤勞的沒有一點過錯的祥林嫂說一句同情的話,反而欲言又止的找理由解釋祥林嫂被強行搶走的合理性。婆婆對守了寡的兒媳具有天然的處置權,可以隨意搶走賣給別人,絲毫不考慮當事人的想法,封建男權對此默許和認可,這種外在的壓迫使婦女反抗更為艱難,也是造成祥林嫂悲劇的原因之一。
然而,祥林嫂身上又具有反抗精神,丈夫死了再嫁時鬧得異乎尋常的厲害,“一路嚎,罵,抬到賀家墺,喉嚨已經全啞了。”④出轎拜天地時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擒住都拜不成,一不小心掙脫了“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用兩把香灰兩塊紅布都沒有辦法止住血,直到在新房里還是罵。⑤祥林嫂在面對強行結婚時以命搏的反抗,并非是對自己被賣掉這件事的反抗,而是由于“好女不嫁二夫”“從一而終”的節婦烈女思想的影響,這種使祥林嫂成為封建思想的受害者又是維護者、實踐者,這是祥林嫂悲劇命運的內在原因。
再次,聯系她在魯鎮做工時那種雖然勞累卻滿足的生存狀態-“口角漸漸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⑥,這種悲劇感讓人尤為心酸:安分的憑借自己的勤勞有一個穩定的生活,吃穿不論,年底的活也一力承擔,雖苦雖累但她感到滿足,最后對這種受奴役卻安穩的生活狀態感到滿足,然而,就連這么低的要求命運都沒有滿足她。喪夫喪子后再次來到魯鎮,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靈活,記性差也不笑,因為“敗壞風俗”,即便散盡錢財捐了門檻也還是連幫忙祭祀的資格都沒有。她的不幸漸漸成了眾人眼中的笑話,承受了巨大的喪子之痛,最終懷著對死后被鋸成兩半的巨大恐懼,在窮困潦倒中,在天寒地凍又熱鬧忙碌的除夕毫無希望的死去。她想成為奴隸卻不可得,她懷疑“靈魂”和“地獄”的存在,并向受過教育見過世面的“我”請教,希望死后見到兒子,更希望死后不要受鋸形分給兩個丈夫,這說明祥林嫂對自己的命運尚有一絲反抗,但是她不知道造成自己悲劇一生的真正原因,至死都沒有掙脫貞潔、封建倫理對心靈的重壓,這是祥林嫂又一重精神悲劇。
二、反抗的農村婦女悲劇:《離婚》中的愛姑
封建社會,男人常有三妻四妾,女人對此見怪不怪、忍氣吞聲,但《離婚》中的愛姑在丈夫姘上小寡婦、公公只幫兒子不顧她幾年的艱辛后,“鬧了整三年”⑦還不算完,不管別人如何勸,硬要論個對錯。這個敢說敢干、大膽潑辣的女性與祥林嫂性格迥異,比祥林嫂多了明顯的自我意識:在夫家受了委屈就回娘家搬救兵;丈夫與別的女人私通納妾,公公又格外偏袒兒子,她便“小畜生”“老畜生”的叫著鬧個天翻地覆甚至家破人亡,要將男權打翻在地;她不把慰老爺放在眼里,認為他“不過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⑧,因而拒絕慰老爺連番幾次的調停意見;她天真的以為七大人可以為她主持公道,不會因為“和知縣大老爺換帖,就不說人話了”⑨。愛姑身上似乎體現出辛亥革命后新思潮開始發揮作用,婦女的反抗意識開始萌發,顯示出對婦女獨立人格的重視,對封建男權的蔑視,愛姑理直氣壯、無所懼怕的表達,讀來讓人暢快淋漓。在封建意識依舊濃厚的中國鄉村,婚姻是宗法制的共同體的重要組成,女方在夫家的不滿會上升到家族顏面,有父兄可仰仗,使愛姑反抗得有底氣,但也正因為如此,愛姑才會采取“以惡制惡”的方式進行反抗。愛姑之所以會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并不是因為她自己意識到獨立的女性權利遭到不公正的對待,而是因為自己是“三茶六禮定來的,花轎抬來的”⑩,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其地位如果姘一個寡婦就受到動搖實在咽不下這口委屈;結婚幾年“一禮不缺”,要與七大人好好說一說這幾年的艱難,因此不能那么容易花幾個錢就被趕出去。這種不甘心并不是出于她作為“人”的權利與獨立的人格,而是由于思想深處盤踞著婚姻應“不越封建禮教的雷池”。她堅信自己的正確,就是認同和維護封建禮教的束縛,她雖然說并不貪圖再回到那個婚姻中,卻寄希望于封建禮教的權威-七老爺為她主持公道。會見七大人前她開始局促不安,父親見到七大人說不出話,她覺察出危急感到孤立無援,七大人并沒有替她說話時她由驚疑、失望到噤若寒蟬,由于七大人實在威嚴,她竟然后悔是自己錯了,直到最后也恭敬地說存著新年的喜酒來年再喝。這是愛姑由反抗到妥協的過程,她對于“那意外的事情”是萬萬沒有料到的,她或許并沒有真正想過要離婚,只是想要論個對錯,她過于相信封建權威的代言人,父親不敢言語兄弟不敢前來,所以她的底氣慢慢消失,當七大人也主張離婚時,她的精神支柱也隨之崩塌。這場離婚悲劇并不是由于愛姑性格軟弱造成的,而是由于愛姑并沒有真正意識到要爭取女性獨立,她寄希望于自己的父兄、權威的七大人,實際上就是寄希望于封建的宗法倫理,借助封建的傳統教條與封建的男權作斗爭,其反抗是無法實現的。這正是愛姑悲劇命運的深層次原因。
三、新型的知識女性悲劇:《傷逝》中的子君
辛亥革命的勝利推翻了帝制,極大地促進了思想解放,五四新文化時期,各種思想更是風起云涌、聲浪起伏,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封建的舊思想、舊勢力、就習慣被徹底摧毀、消失跆盡,根基深厚的男權價值依然是戀愛、婚姻自由的阻礙。《傷逝》中的子君是一個受過新思潮影響的新型的城市知識分子,為爭取獨立自由的愛情、婚姻,為爭取她作為個人的權利,勇敢地出走與涓生生活在一起。她要有自己獨立的人格、獨立的生活,不受任何人的干涉。這種反抗意識與祥林嫂、愛姑不同,子君已然意識到自己作為“人”這一存在,是擁有自主選擇權的,可以自由戀愛、自由結婚、自由地生活,因此她掙脫了那個充滿強制父權氛圍的家,甚至與她的叔子鬧開,叔子不再認她做侄女。可以說子君的決心是非常堅決的,她努力維護著幸福的、自由的生活,但真實的生活不光是詩和理想,更多的是瑣碎不堪的日常事務。涓生的失業、生計的壓迫、與小官太太的暗斗,漸漸使眼中還閃著稚氣的子君應接不暇,“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子君將對涓生的愛融入了柴米油鹽之中,她已經成為一個中國社會中“主內”的賢妻,甘愿一切隨夫。子君已經不是那個追求“我是我自己的”新女性了,而是“我是涓生的”普通人妻,沒有經濟地位,也沒有獨立的人格,她與傳統社會中依附于男人生存的傳統女性沒有什么區別了。她受到涓生的啟蒙追求愛情不惜與家族決裂;生活在一起她精心照料兩個人的生活,即便有了不快活,見了涓生也勉強的笑;涓生說的話她領會地點點頭,時時憂慮著,對涓生卻溫和得多,這讓讀者不得不有種子君甚至是在取悅涓生的想法;直至最后失去涓生的愛,子君黯然離去后不久就香消玉殞……這一切都不難看出,子君雖然喊出了追求獨立人格的宣言,但其思想深處卻順從著傳統的男權意識,她從一開始就是在涓生-男性發言人的引導下做出出走的決定;在生活的困境中面對涓生提出的更高的精神要求和忠告她沒有絲毫的抱怨,甘愿在男性的話語中保持沉默;但是她的任勞任怨巨大的犧牲換來的卻是涓生的冷漠;愛情消耗盡了,她沒有死纏爛打,將生活材料的全副鄭重地留給涓生,好讓他維持更長久的生活。在《娜拉走后怎樣》一文中,魯迅先生說:“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時候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子君清醒的逃離了一個父權家庭,有心甘情愿的創造了一個新的父權家庭,直到離開她仍然一心系在涓生身上,她的生命邏輯限定在家庭、丈夫主導的父權意識里,精神上背負著被男權意識奴化的重負,為男權意識澆灌了她最后一滴血淚。
四、結語
魯迅先生的這三篇小說,揭示了中國在新舊時代的交替之時,根深蒂固的封建奴性依然盤踞在廣大女性的內心深處,給她們的精神戴了沉重的枷鎖,她們反抗著傳統,卻帶著精神上的重負一轉身又走進了同樣的陷阱。中國社會在不斷進步,傳統的道德和倫理不斷被重新審視,女性要獲得真正的思想解放,必須打開精神上的枷鎖,釋放女性的主體意識和獨立人格,清除思想深處作為男權社會之附庸的奴性,這或許是我們重讀魯迅這三篇作品時,對在中國社會啟蒙進程中中國婦女沉痛的精神悲劇的一些認識。中國的確很難改變,“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但鞭子總要來;既然醒了,就不要害怕無路可走,走的人多了,也許真的就成了路。
注釋:
①胡適.容忍與自由[M].北京:同心出版社,2012,
吳剛.論胡適的婚姻家庭觀[J].安徽史學,1992(01).
②錢理群.試論五四時期“人的覺醒”[J].文學評論,1989(03)
③魯迅:《祝福》。
④魯迅:《祝福》。
⑤魯迅:《我之節烈觀》。
⑥魯迅:《祝福》。
⑦魯迅:《離婚》。
⑧魯迅:《離婚》。
⑨魯迅:《離婚》。
⑩魯迅:《離婚》。
易竹賢,胡慧翼.因襲重負下的女性悲劇-魯迅小說中三個女性形象的另一種解讀[J].魯迅研究月刊,1999(04)
魯迅:《傷逝》。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
魯迅:《娜拉走后怎樣》。
魯迅:《故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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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易竹賢,胡慧翼.因襲重負下的女性悲劇-魯迅小說中三個女性形象的另一種解讀[J].魯迅研究月刊,1999(04).
[3]王玲,于惠.子君的悲劇-《傷逝》重讀[J].遼寧教育行政學院學報,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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