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死亡美學中的自殺問題

摘 要：村上春樹的死亡美學受到了東西方文化的雙重影響，顯示出獨特的美學特征。能夠集中反映其死亡美學的是他在小說中對自殺的描寫，我們可以將這些自殺行為劃分為三類進行討論：櫻花之飄落、最后的解脫和未完的抗爭。這三種類型的自殺都與人的自由有關，闡發出存在主義的西方哲學命題，同時又帶有鮮明的日本本土審美傾向，體現出東西方死亡文化的碰撞融合。

關鍵詞：村上春樹；死亡美學；自殺

村上春樹的小說中經常會出現“自殺”——小說中的人物因為各種原由而選擇以各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們首先按照作品的創作時間給這些自殺者列一份名單：

《且聽風吟》，4位自殺者（哈特菲爾德，跳樓；第三個睡過的女孩，自縊；中世紀的“女巫”，自縊；尋死的年輕人，飲彈）

《尋羊冒險記》，1位自殺者（鼠，自縊）

《紐約煤礦的悲劇》，1位自殺者（大學同學，割腕）

《挪威的森林》，4位自殺者（木月，尾氣；直子的姐姐，自縊；直子，自縊；初美，割腕）

《舞！舞！舞！》，1位自殺者（五反田，投海）

《奇鳥行狀錄》，5位自殺者（久美子的姐姐，方式不明；二戰日本陸軍大校，飲彈；女演員，浸水；宮脅一家，自縊；關東軍女家屬，方式不明）

《1Q84》，3位自殺者（大冢環，自縊；老夫人的女兒，服藥；安德天皇，投海）

無論以任何標準來衡量，這都是一份不算短的名單。可以看出，村上比較熱衷于描寫自殺，這符合日本文學傳統中對書寫自殺的熱衷以及日本文化中的死亡審美。日本社會的自殺率一直居高不下，除了生存壓力大的原因外，很重要的一個誘發因素就是日本社會對死亡的崇拜。上述名單中的許多人都不存在明顯的誘發自殺的外部原因，村上用這種無充分世俗理由的自殺，表明了發達資本主義文明下日本人的存在危機。

在日本六十年代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落下帷幕之后，社會重返正常的資本主義發展道路，投機取巧之徒在脫下學生服后迅速為自己在世俗社會中找到位置，從事自己曾經鄙夷的工作，而仍舊懷揣理想的青年則無可避免地陷入痛苦與矛盾之中——革命的道路已經堵塞，選擇逃避又無法生存——人的存在在這時顯得無比尷尬。這個時代也是存在主義哲學在日本大行其道之時，在人生意義已經消解的情況下，當務之急就是重新定義自身的存在，擔負起對自己的責任，存在主義恰恰能夠幫助人們解決這一難題。

村上筆下的這些形形色色的自殺者，自殺原因千奇百怪，自殺方式也不盡相同，不過他們的自殺存在一個共同點，那就是與人的自由有關。下面我們將通過三種類型的自殺來闡釋村上小說中自殺與自由的關系。

一、櫻花之飄落

這類自殺者包括《挪威的森林》中的木月、直子的姐姐和《且聽風吟》中第三個睡過的女孩，我們無法明確解釋他們自殺的原因。就像《挪威的森林》主人公渡邊感慨的那樣，許多人“來到人生的某一階梯的時候，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自行中斷了生命”。①這一類的自殺最令人感傷，因為自殺者都是正值青春年華的生命，本應是努力奮斗、享受人生的年齡，他們卻選擇了與人世告別。這種塑造方式符合日本傳統文化的審美特征，人如櫻花，短暫的盛開后就是隕落。在文學作品中，這種自殺帶著美感，但在審美之余我們不禁要問，他們究竟為何選擇自殺？

我想恐怕他們自己都無法給出準確答案，說不定他們會不無調皮地說：“不要緊，那不過是一死罷了，別介意。”②他們的死亡是對日本“生命無常”觀念的證明，帶著東方式的美感。與此同時，他們的死亡也證明了人擁有選擇死亡的自由，帶著西方式的哲思。

他們中有的人在生前非常優秀（比如直子的姐姐），卻在人生的黃金時段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可以說他們太任性，太不負責任，不過村上并沒有表現出對他們的譴責，他要表達的是一種惋惜和悲傷。在村上看來，人有權利選擇死亡。這種死亡并不是日本傳統的為了某個人或某種觀念而死，它更加屬我，更加個人化，與西方死亡文化相符。與此同時，在小說文本表現出的美學風格上，這種死亡又符合日本死亡文化的特征。因此，這種“櫻花之飄落”式的自殺，體現了東西方死亡文化在村上小說中的碰撞。

二、最后的解脫

日本的傳統文化中崇拜自殺，但是在其視野中，自殺并不是對責任的逃避，也不是對苦難的解脫。新渡戶稻造在《武士道》中講：“對真正的武士來說，急于赴死或以死求媚同樣是卑怯的……在生比死更可怕的情況下，敢于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③所以說日本文化同樣也是鼓勵人們勇敢的戰勝困難，不要輕易自殺。不過村上卻塑造了一位必然以自殺為歸宿的人物——五反田。

《舞！舞！舞！》中的五反田是主人公的同學，他從小到大無論做什么都出類拔萃，人長得帥，成績優異，又是體育健將，學生干部也做得得心應手，是那種走到哪里都光彩奪目的人。后來他成了一名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存在著無可救藥的一面：他沒有真正的自我，他的一生都在扮演，他無法彌合各種角色之間的鴻溝，因而具備了越來越強烈的自我毀壞欲。主人公得出結論：“五反田的死是無可挽救的，他不能夠將自己內在的沖動巧妙地同自身融為一體，那種發自本源的動力將他推向……冥冥世界。”④

五反田是在日本發達資本主義文明中迷失之人的典型代表，他本身渴望擁有傳統社會中的那份純真，然而這一希求在現實社會中無法實現。他的毀滅體現了文明演進過程中人的分裂，東方的田園式生活已經不復存在，發源于西方的資本主義文明席卷全球，人的存在顯示出巨大的荒謬性。五反田的存在是尷尬的，也是不自由的，他不像其他的存在主義者那樣能夠在生者的世界中構建人生的意義。此時，毀滅就成為必然的出口，成為人生中唯一的自由，絕望中最后的解脫。

三、未完的抗爭

在前期的創作中，村上的戰斗姿態并不明顯，不過《尋羊冒險記》中的“鼠”已經顯露出了端倪。“鼠”的結局也是自殺，但這種自殺既不凄涼，也不絕望。他是帶著進入他體內的“羊”一起死的。帶著二戰失敗創傷的不甘心的惡靈（在小說中化身為一只特殊的羊）進入主人公的朋友“鼠”的身體，想讓他成為未來社會的掌控者，然而這異常巨大的誘惑卻被“鼠”斷然拒絕了。原因是如果令“羊”寄居體內，那“鼠”就會喪失自我，成為“羊殼”。即便是能夠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鼠”也不愿意，他的解釋是“我喜歡我的懦弱，痛苦和難堪也喜歡”。⑤“羊”以及“羊”的進入都是隱喻，而“鼠”的選擇則在隱喻中顯示出了悲壯的色彩。這顯示了村上美學中濃重的的人文主義基調，表達出對社會話語壓制之下的個人精神自由的贊同。我們有句話叫做“不自由，毋寧死”，在這里則是“我若不能為我，毋寧死”。村上借“鼠”這個人物形象所表達的，更多的是西方文化中的成分，是對傳統勢力的反叛，對個人主體性的認同。

四、結語

東西方死亡文化的碰撞造就了村上的死亡美學世界，東方文化的基調加上西方式的思考，成為村上死亡美學世界的基本特征。雖然懷有多多少少的對死亡的崇拜，但村上并不鼓勵死亡，他塑造了許許多多自殺的形象，是要證明自殺只是人的一種選擇，人在面臨特殊情況時擁有自殺的權利，與此同時，他小說中的主人公雖然總是與自殺者或死亡之人成為朋友，但這些主人公們無一例外都沒有選擇死，他們總是在歷經坎坷后直面死亡，承擔起生活的責任。這就造就了他的小說悲傷但不墜入絕望，憂郁但卻充滿力量的獨特美學風格。

注釋：

①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74頁。

②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51頁。

③新渡戶稻造：《武士道》，張俊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72頁。

④村上春樹：《舞！舞！舞！》，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09、410頁。

⑤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328、329頁。

參考文獻：

[1] 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

[2]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

[3] 村上春樹.舞！舞！舞！[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

[4] 新渡戶稻造.武士道[M].張俊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