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筆下的人生之旅——論《人生》中三個代表人物

【摘要】：路遙是我國當代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其中篇小說《人生》一經問世便掀起熱潮。書中所塑造的三個關鍵性人物高加林、劉巧珍、德順老漢從不同角度向我們詮釋著人生的內涵。高加林追求理想不可得的悲劇，劉巧珍愛情理想的破碎，德順老漢淡定從容的人生哲學無一不給予我們極大的思想震動，啟迪著我們在人生之旅中直面苦痛，腳踏實地地生活。

【關鍵詞】：人生哲學;悲劇;理想;愛情

一、追求理想的悲劇者

小說中的主人公高加林，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的兒子。“在他的性格里，交織著自尊、自卑、自信等因素，仿佛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四邊形’在互相沖突，互相牽制，從而在一次次騷動和斗爭中決定著他的選擇”[1]路遙筆下的高加林早已脫離傳統二元對立的人物構建模式，此時此刻，他儼然是個被塑造的“立體化”人物，包含著諸多方面的復雜因素，從而給予我們極大的思想震動。

高加林，我們應該如何為其下定義？實在很難用簡單的美與丑、好或壞去評判。用最客觀的語言去概述，高加林就是一個才華橫溢，懷揣遠大抱負，向往著城市文明的農村青年。在人生之旅上，他堅韌地追求著自我人生價值，在一次次選擇中痛苦掙扎徘徊?？v然他的理想是值得肯定的，但是這一切與尷尬的現實格格不入?！案呒恿质且粋€處在能夠呼吸到城市文明之風卻又保留著古老落后習俗的城鎮交叉地帶的農村知識青年，作為一個時代拘囿于土地圈子的農民血統的后代，他因襲著歷史和道德的沉重負荷”[2]因此他追尋理想的這條道路顯得那么漫長而沒有盡頭。

盡管身處農村，高加林始終沉浸在幻想之中，感受到那現代文明的號角時時刻刻召喚著他。不可否認，現代教育大大豐富了高加林的精神世界，讀書看報為他提供了自由創造與想象的空間，使他內心燃起對文明生活的強烈熾熱。在城市文明之風的吹拂下，面對農村落后傳統的生產方式，農村人民的簡單無知，他迫切需要一個瞭望未來的窗口。通過拼命讀書，以知識去創造未來，不再重復其父輩的命運。民辦教師是高加林事業的起點，他希望通過不懈努力能夠最終成為一名正式的國家教師，然而無情的現實輕而易舉地擊碎了他的美夢，其民辦教師職務被大隊書記兒子給頂替了。一個才華橫溢的知識青年因大隊書記通過“走后門”的方式而被從民辦教師的隊伍中除名，他不得不回到農村。起初他憤恨不平試圖與高明樓理論，卻被他的父母苦苦哀求阻止，他不僅在工作上受控于權勢，善良愚昧的父母更是讓高加林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精神的鉗制讓他的身心備受煎熬。當他通過叔父的關系獲得到縣城工作的機會，高加林無疑是欣喜的，理想的火焰在他心里熊熊燃燒！他把滿腔熱情傾注于工作之上，在搶險救援中一往無前直奔前線進行報道，他的敬業樂業與積極進取似乎在為他召喚著一個美好的未來，這份工作對于高加林而言正是實現理想的契機。當他全心全意投入實現理想的喜悅時，他竟遭別人舉報，被遣送回農村，再次與理想失之交臂。

高加林始終用頑強的毅力堅持著自己的理想，一次又一次地與現實搏斗，然而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卻將他打回原形。高加林的悲劇看似是偶然，可到底是什么真正阻礙高加林的發展？不得不說，高加林的理想是符合時代發展潮流的，才華出眾的他不過是希望通過自身努力實現個人的價值。作為青年一代的進步理想為何屢遭幻滅，這其中蘊含著豐富的社會政治因素。我們不難發現，高加林人生中的重要轉折仿佛都是受到某種潛在力量的支配，他自己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別人通過“走后門”把他從民辦教師的職位上擠下來，他又因為“走后門”被別人檢舉而不得不回到農村，人生軌跡仿佛是一個循環，在特定的社會發展階段，個人理想追求與社會體制發展之間的沖突使高加林的理想只能在兜兜轉轉中仍舊停滯不前。假若體制更加透明，更加完善，那么也許高加林現在已經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名正式的國家教師也說不定呢？在高加林追求理想與這種理想在特定歷史階段社會體制下不可能實現的矛盾中，《人生》以個人的悲劇體現了它的思想深度。

除了現實給予高加林的沉重負荷，作者敏銳地從愛情生活這個角度進一步揭示了高加林悲劇的內涵。面對溫柔體貼的巧珍，他猶豫過，與一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姑娘談戀愛是一種消沉的表現，這似乎等同于自己一輩子要當農民。但是在愛情的滋養下，他漸漸感受到了新的希望。不料，在經歷了掏糞，衛生革命等一系列的事件后，他再次陷入苦悶，落后閉塞的小山村與其所接受過的現代教育理念背道而馳，也許愛情暫時能教他忍耐愚昧的情景，但是如何能令他永遠做到視而不見呢？內心一直蟄伏著向往城市的那顆心愈加躁動不安。當他通過重重障礙終于來到了他滿心向往的城市，當個人欲望終于越過重重障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不知不覺中他的心靈開始異化。面對巧珍單純熾熱的愛，他不再是充滿著欣喜與激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思想無法交融的無奈之感。相反，黃亞萍的博學多才，見識豐富將高加林吸引。這一切促使其與巧珍單純甜蜜的鄉村愛情最終被其與黃亞萍的高雅的都市愛情所取代。

路遙筆下描寫的愛情絕對不是作品中著力表達的情感，在這里，愛情不過是漫長人生之旅中的一部分，愛情的選擇上折射出傳統道德倫理與現代城市文明的相互博弈。在城市文明與傳統生活愈加矛盾的斗爭中，高加林的思想掀起了不同尋常的波動。吸引高加林的不僅是甜蜜的愛情，而是他對現代文明的深深憧憬。巧珍與亞萍分別代表了兩種相互對立的文明模式，巧珍是傳統道德的化身，她溫柔體貼卻簡單愚昧;黃亞萍是現代文明的代表，她獨立果敢，體現著新時期城市文明所賦予的某些特質，與巧珍的分手實際上是高加林與傳統生活的一種訣別。從傳統道德的角度看，高加林對巧珍的拋棄激起我們大多數人的憤慨，然而從現代文明的角度看，勇于追求新的生活方式，追求精神文明的行為是可以理解的。作為新時期的青年，面對著沒有共同的價值觀，共同精神交流的另一半，這令人感到多么貧乏，高加林的所作所為包含著一定程度的合理因素，但不可否認的是，面對鄉村的傳統守舊，他深感厭惡，卻始終沒有改變愚昧的信心，缺乏創造的勇氣，只會一昧地逃離和背叛，在對鄉村與城市文明的取舍中包含了太多利己因素，無法看清傳統道德與現代文明之間的過渡，因此始終難以逃離再次失去事業被遣送回農村的悲劇命運。在實現個人理想的道路上，追求現代文明的過程中背棄了曾經賴以生存的土壤，如空中樓閣失去了奮斗的根基，人生的悲劇也就不置可否。

站在城市與鄉村的交叉地帶，作者展現了在城市文明席卷鄉土文化過程中的發展之殤，真實地展示了處于鄉村的進步青年渴求進入文明世界的曲折性與復雜性。在傳統與現代的過渡中，每個人都感受著時代變化的脈搏，這種曲折與復雜不僅僅屬于高加林，而是屬于整個中國。透過“望遠鏡”遠遠觀望城市的文明，用“放大鏡”來審視自我所處的環境，在這樣鮮明的對照中，以高加林為代表的知識青年不得不經歷思想上痛苦的嬗變。

二、追求愛情的悲劇者

小說作者路遙對于劉巧珍的喜愛顯而易見，其情直接流瀉于筆端，巧珍的精神牢牢根植于古往今來女子傳統美德的土壤之中，她美麗、大方、善良，沒有接受過教育卻有獨特的精神追求。盡管如此，作者依然給她安排了不甚完美的愛情結局。

法國哲學家帕斯卡曾用“我是誰”這個命題概括一切哲學關系。從兩性關系的角度上看，巧珍在追求自我價值的過程中始終沒有擺脫傳統理性秩序的桎梏，始終沒有明確“我是誰”。一開始，巧珍就沒有把自己置于和高加林平等的地位上，她習慣順從與忍讓。在巧珍溫柔慈母般的慰藉中，高加林從被撤職的失意里燃起了對生活的熱忱，巧珍天真地認為一切就能這樣簡單快樂下去。她想方設法地吸引高加林的注意。刷牙，換新衣，盤頭發等時髦的舉動，所謂的“衛生革命”，或是不顧眾人的眼光和高加林一塊騎車去縣城這些驚世駭俗的行為，無一不高舉著“自由戀愛”的旗幟，巧珍是那么勇敢、一往無前。然而這并非是巧珍自我意識的覺醒，她并不是真正理解高加林，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習慣了順從高加林，只是為了獲得高加林更多的關注。盡管她努力地渴望擺脫傳統的烙印，但是沒有能夠接受教育的現實讓她始終與高加林的精神溝通上存在巨大的鴻溝。當她意識到高加林在鄉村生活的失意后，盡管自己不希望高加林離開農村，但是對于高加林無私的愛讓她很快放棄了自我意識中主觀情緒，她真誠地鼓勵高加林實現個人追求，自己在家干農活，帶孩子。愛就是付出，愛就是奉獻，愛就是寬容，充分表現了傳統道德中兩性關系的溫情脈脈。但是，單純善良不免包含著簡單乏味，也正是由于這種傳統的愛情觀束縛，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始終支配著巧珍在愛情道路上的選擇，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份愛情，害怕失去高加林，這就決定了她在這段感情中永遠處于被動地位。沒有對自己有正確的認識，沒有文化的自卑讓她把高加林當成自己人生中的唯一支柱，巧珍過多的把自我價值的實現依附于高加林對其認可之中，這為她愛情的悲劇埋下了導火線。

當高加林如愿以償去到縣城工作，巧珍任勞任怨留在農村為高加林照顧父母，她始終期盼以一種自我式的犧牲博取高加林的愛。當她大老遠跑到縣城看望高加林，與他興沖沖地談論諸如“村里水井修好了”“老母豬生娃”等一系列瑣事時，高加林的不耐讓她無所適從。果不其然，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終究被高加林拋棄了。巧珍一直在追逐著高加林的步伐，企圖通過高加林完成對自我價值的實現，可是到了最后，她不僅沒有實現自我價值，而且放棄反抗，老老實實接受自己的宿命，嫁給了她并不愛的馬栓。那個曾經信誓旦旦地承諾要找個有文化的，精神世界豐富作為伴侶的巧珍不見了，她接受了殘酷的現實對她的宣判，她找了一個現實中的“丈夫”，丟掉了精神上的“愛人”。巧珍用自己的善良寬容開始了她的愛情，最后也因順從忍讓埋葬了自己的愛情。

對于劉巧珍這樣一個美麗善良的農村姑娘，大多數讀者對她的遭遇飽含著同情、遺憾。從另外一個角度去思索，即使她真的與高加林在一起了，他們能幸福嗎？也許真的如同劉巧珍所說的婚姻模式發展，高加林在縣城工作，她獨自一人在農村照顧父母孩子，干農活。若這一切是真實的，那么如此的婚姻生活到底是巧珍的幸運還是不幸？愛情到底意味著什么？在新時代的脈動中，什么樣的愛情才是我們所需要的？我們肯定巧珍對愛情的無私，但是并不意味著肯定她對愛情無條件無原則的付出。在新時代浪潮中，女性只有從根本上認識自我，肯定自身價值，摒棄傳統腐朽的觀念，開拓出個人自我發展空間，實現自我的肯定與獨立才能在對于愛情、家庭、婚姻的追求中得到真正的滿足與幸福。

三、智慧老人

作者路遙生長于陜北土地上，黃土情結是他作品中的靈魂，黃土地更是其精神的源泉。正因如此，在路遙筆下，孕育了諸多黃土地上的生靈。在《人生》中，德順老漢的形象，寄寓著作者路遙對于黃土地的贊美、眷戀，體現出一種濃濃的歸宿感與厚重感。《人生》中的主人公表面上是高加林，但是不得不說德順老漢是《人生》這部作品中的靈魂。

起初，對于德順老漢的印象只存在于其是個一生未娶的孤家寡人，但當他回憶著過去，在《走西口》令人心醉的旋律中，這個終身未娶的老人家竟惆悵地啜泣，往事一幕一幕地在腦海里涌現，“我死不了，她就活著！她一輩子都揣在我的心里。”德順老漢一個孤寡老人，他沒有接受過文化教育，他也許并不知道?？菔癄€代表的堅貞不渝，無法寫出天荒地老般的錚錚誓言，但是德順他的一生踐行著愛情的真諦，對于愛情的守望遠遠超過了時間賦予的意義，對于德順老漢而言，那是他心靈的凈土，永恒的歸宿。也許正是因為這份愛情的遺憾，他愈加希望天下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因此，面對被幾乎全村人反對與嘲諷的高加林與巧珍的愛情，德順老漢用寬厚仁慈的心祝福他們。高加林年輕有為，巧珍勤奮善良，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當然，這其中也包含著黃土地上孕育衍生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道德理想。當高加林為了自己的前途拋棄巧珍時，順德老漢安慰失落的巧珍，更是勸告高加林道：“浮得高，跌得重！咱為人的老根不能丟啊。”此話竟一語中的，高加林在背離黃土地之后再次被遣送回來，被城市拋棄了無數次的高加林仍舊擺脫不了宿命，最終回到了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壤，他曾經對這片土地嗤之以鼻，然而，這片黃土地是偉大的，生活在這片土壤上的人們是寬厚的，他們不計前嫌地重新接納著這位傷痕累累的游子。德順老漢窮盡一生，用他的生活智慧給高加林上了一堂人生哲學課?！熬褪沁@山，就是這水，這土地，一代一代養活了我們。沒有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會有！只要咱們愛勞動，一切都還會好起來的！”

德順老漢作為《人生》中的靈魂人物，向讀者揭示了“人生”的內核。高加林所經歷的一切失意與痛苦是人生必經的過程，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德順老漢作為人生的過來人，人生的意義在他這兒最終得到了概括與升華！德順曾經遺憾的愛情并沒有讓他喪失對生活的勇氣與信心，他仍然以樂觀的態度對待生活。德順的人生無疑是為高加林提供的活生生的自我救贖的范例，把這種經歷的苦痛沉淀下來，在歲月的打磨下，黃土地的愛撫中，一切最終會成為豁達、從容的源泉。德順老人這樣充滿智慧而又保持對世事關注與熱忱的智慧老者，豐富了文學作品中美的內涵，同時以一種平民百姓中滄桑老者的視覺，給讀者上了生動的一課，讓抽象的人生哲學轉化為“接地氣”的平實話語。作為作家筆下黃土情結的代表人物，德順老漢的淳樸與善良將把黃土地所賦予他的美德代代相傳。

在小說的結尾，高加林在聽了德順老漢的一番教導之后，一下子撲倒在德順老漢的腳下，手抓黃土而痛苦地呻吟著“我的親人吶！”由此可以看出，德順老漢是推動高加林覺醒的關鍵人物，并且通過“撲土地”的結局來表示其對于曾經背離土地的深深懺悔，借此暗示土地的神圣感與崇高感。“因為有了德順故事的存在，高加林的故事在明確指向社會現實的同時，帶來的是對‘人’的現實性和歷史性的雙向思考，社會批判性與歷史滄桑感一并浮現，增添了小說的厚度和深度。有了歷史作依托，現實不至于成為生活的注解，而有了現實的演繹，歷史更具有直逼人心的感性力量”。[3]

路遙把自己的一生奉獻于文學事業之中，他用親切質樸的語言和感人的道德力量向我們展示了“人生”這樣一條漫長的生活畫卷。不論是高加林追求理想不可得的悲劇，巧珍追求愛情的失敗，還是德順老漢含義雋永的人生哲學，路遙始終用其有力的筆觸創造出一個個形象豐滿的人物，借助他們表達出對于自然，對于生命，對于土地深沉而有力的贊美與愛，從而拓展出一種如同大地般寬廣，天空般高遠的情感世界！農村與城市的矛盾自有它的不可契合之處，但正是文本中的這份質樸和生動，呈現給我們最原生態的人生之旅，而這恰恰是我們最迫切需要的一種真實感。城鄉二元對立模式之下，群眾們從亢奮，激進到最后的徘徊，迷茫，鄉土守望與文化突圍的博弈里，《人生》恰好充當了一盞指路明燈。在體驗憂傷、痛苦、遺憾、喜悅的同時，只要把根深扎在土壤之中，腳踏實地，通過勤奮的勞動，保持著一顆仁厚之心，人生的意義總能在實踐中凸顯。其作品中所傳遞出的愛與美將給予后人以無限的啟迪和思考。

注釋：

[1]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二版）[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239.

[2]孔健.生命的意義在于高尚的追求——讀路遙《人生》的啟示[J].常德師范學院學報，2002（2）

[3] 劉成勇.人生中德順老漢的形象分析[J].新余學院學報，2014，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