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畫論和繪畫創作所體現出來的情況,大約可以將傳統的中國畫區分為兩大范式。文征明在談到他對繪畫史的認識時說:“余聞上古之畫,全尚設色,墨法次之,故多用青綠;中古始變為淺絳,水墨雜出。故上古之畫盡于神,中古之畫入于逸。均之各有至理,未可以優劣論也。”(見《雪岳樓書畫錄》)龔賢也說:“自董(指五代董源)以前有圖而無畫。圖者,以人物為主而山水副之;畫者,則惟寫云山、煙樹、泉石、橋亭、扁舟、茆屋而已。”(《龔賢書畫合璧集》)文征明所說的“中古”,大抵指唐末五代之際,因為對水墨的重視到此時才成為風尚。所以這二人對畫史的認識,可以說基本上是一致的。
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實際上與文征明、龔賢是相近的。只不過董其昌比這二人地位高、名氣大,故影響也更大、受到的指責也更多。撇開董其昌崇南貶北的偏見不談,他的這一劃分還是有一定啟發意義的。而且很有可能,當時持這一觀點的不止董其昌一人。況且,如果董其昌的觀點純屬無稽之談,也不會輕易獲得那么多的信徒。一般把董氏的“南宗”理解為“文人畫”,“北宗”理解為“院畫”或“工匠畫”。即算如此,也可以見出,“文人畫”和“院畫”或“工匠畫”確是有一定區別的。
因此,可以根據上述文征明及龔賢的觀點對董其昌的理論略作改造,或許對理解整個中國畫傳統有所助益。文征明所說的“上古之畫”,龔賢所說的“圖”,以及董其昌所說的“北宗”,大抵指六朝至宋代流行的繪畫范式,姑且稱之為“傳神論”。董其昌將仇英歸入此類,說“其術亦近苦矣”、“殊不可習”云云,這是應當擯棄的。“傳神”的“神”,指所表現對象的神情氣質、精神風貌。兩漢至魏晉時期有關形神關系討論中的“神”,本來指與肉體相對的“精神”,顧愷之把它具體化了。謝赫稱之為“氣韻”,實際上與顧愷之的“神”含義相近。“神”這一概念本來是就人物畫而言的,到宋代時,由于花鳥畫的興起和繁盛,也延伸到動物和植物身上去。這就是董逌所說的“神明”(“物各有神明”)。這一繪畫范式既然是以表現所描繪對象的“神”為宗旨和目的,很明顯,它是傾向于客觀的方面的。但是“神”這一概念依然不同于“真”或“似”,所以與西方的寫實藝術還是有一定的區別。與“神”相關的另一概念是“理”。這是宋人的發明。“理”本為哲學概念,指事物的定式、準則、規律。轉移到繪畫中來,也就是對事物的運動規律,尤其是動植花草的意態生趣的強調。董逌稱之為“生理”。有關宋徽宗評畫的幾則軼事,所體現出來的也是對“理”的重視,而不是泛泛而言的寫實要求。
中國傳統繪畫中的第二種范式,姑且稱之為“寫意論”。“意”,主要指心中的感受、想法、情緒等等。“意”的來源也頗為悠久,大抵可追溯到《周易·系辭》和《莊子》對言意關系的討論。與客觀事物的“神”相比,“意”的主觀性更強。所謂“意足不求顏色似,前身相馬九方皋。”“神”偏重于客觀對象,而“意”則偏重于藝術家的主觀情感。文征明說,“中古之畫入于逸”。“逸”是這一創作范式品評上的最高標準。“逸”的含義頗為微妙豐富,總體而言,約指縱任無拘、自然生動。
在藝術表現上,“寫意論”創作范式更加強調“筆”及“墨”的作用和效果,所謂“意在筆先”、“有筆有墨”。這一方面是對“審物”精神的某種程度的偏離,另一方面也降低了色彩的作用。但是這兩方面并不是必然相聯系的。換句話說,“審物”精神也可以和筆墨效果結合在一起。“逸”實際上是一種很高超的理想,一旦落到實處,免不了也會產生出一些枝枝節節來。
如果用王國維的“意境”理論來對傳統中國畫的審美內涵作一界定的話,“傳神論”和“寫意論”兩大創作范式所表現出來的意境,分別可以看作“寫境”與“造境”或者“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王國維的說法是: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人間詞話》三)
又說: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人間詞話》四)
這兩種不同意境的區分,實際上是情感在創作、表現及觀賞時發揮的不同作用。“無我之境”是要求擯棄情感的,所謂“以物觀物”;“有我之境”則使情感成為審美內容,所以稱之為“以我觀物”。元代趙孟頫提倡“古意”,實際上使畫面意境帶上了很濃重的主觀化痕跡,由此,他就使元以前盛行的“無我之境”緩慢而又堅決地轉向“有我之境”了。
中國傳統繪畫中的這兩大范式,并不是截然對立的。所以王國維在作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的劃分時,又補充說:“古人之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關于“造境”與“寫境”他亦說:“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蓋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近于理想故也。”(《人間詞話》二)就中國繪畫而言,“神”與“意”本有相通之處。最明顯的一點是,它們都是恍惚微妙的,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周易·系辭》:“陰陽不測之謂神”,又說“言不盡意”,因此,作為表現“神”與“意”的圖畫,也帶上了“超以象外,得其環中”(《莊子》)、“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乃至“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司空圖)的味道。論者以為中國藝術講求“含蓄”,或即指此而言。
由此也可以見出中國傳統繪畫的一個特點:超越形象。盡管繪畫是離不開形象的,但傳統的中國繪畫從來不滿足于畫面形象本身,而是要深入發掘形象背后的“意味”;這樣也就把藝術家的人格修養等因素和畫面形象聯系起來,一塊當成了一個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