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塞繆爾·泰勒·柯爾律治因其深奧的哲學之思、晦澀的宗教冥思、真知灼見的詩學觀,而在英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蜚聲遐邇。此外,他對東方濃烈的興趣亦使其標新立異,其詩歌《忽必烈汗》便是其夢境與東方結合的經典之作。柯爾律治不僅將極具東方色彩的東方人物忽必烈汗置于標題之位,更使其引領全詩將詩歌籠罩于濃郁的東方意境之下。本文將文本置于歷史語境研究詩歌中忽必烈汗這一東方人物形象,進而論證忽必烈汗蘊含著濃郁的東方意象而非柯爾律治夢境中的偶然元素。
關鍵詞:柯爾律治;歷史語境;東方;忽必烈汗
《忽必烈汗》的歷史語境
作家在文學創作過程中將會從歷史社會環境、社會意識形態及自身經歷中獲取靈感和詩學素材因為“沒有人能將文學作品與(有意識或意識)社會活動、個人信仰、社會階層完全分離”(Said,2003:10)。那么浪漫主義時期的社會體系與社會意識形態也極大程度上影響了柯爾律治的文學創作。正如路易斯所說:“個人經歷的形成離不開社會體系,特別是社會意識形態的塑造”(Selden, 2004: 189)。相反,文學作品也能反映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即文學作品與社會形態之間相互滲透、相互融合,所以將《忽必烈汗》文本置于浪漫主義社會背景之下解讀其中的東方人物形象顯得尤為重要。
早在《馬可波羅游記》出版后,中國在歐洲人眼里便成為神秘而遙遠的理想之地。中國形象同樣出現在英國偉大作家杰弗雷·喬叟的作品中,其作品《侍從的故事》(The Squire’s Tale)講述了成吉思汗慶壽當天所發生的傳奇故事。同時他將成吉思汗描述為一個驍勇善戰、鐵面無私、公正仁愛的賢明君主。可見早在十四世紀的文學中,中國形象已躍然呈現在歐洲人面前。十六世紀以后,隨著英國殖民活動的不斷擴張,英國政府更是通過建立東印度公司來拓寬東西方之間的貿易往來。此時,東印度公司不僅是東西方經濟與政治互通的橋梁,也成為東西方文化交流必不可少的媒介。“實際上, 中國境內第一家現代意義上的出版社就是由英國東印度公司建立的,它的出版品對于增進十九世紀西方國家對于中國的知識態度, 不論是了解、同情、歧視或野心, 都產生相當的作用”(譚樹林,2008:209)。不可否認,東印度公司在中英文化交融方面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十八世紀末,中國風迅速席卷整個英國。中國的茶葉、瓷器、室內和園林設計理念變得炙手可熱。為滿足國內對中國物品的需求,英國商人建議英國政府培養通曉中國文化之人以加強中英貿易之間的往來。為了打開中英貿易大門,英國政府更是派遣馬嘎爾尼使團出使中國。盡管因叩頭禮節的爭執,中英并沒有達成經濟貿易協議,但是使節回國后出版了一系列關于中國的一手資料并引起浪漫主義作家極大的興趣。1797年,為了將真實的中國呈現給英國讀者,斯湯頓(Staunton)出版了《關于英國國王和中國皇帝的真實記錄》(An Authentic Ac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一書。這一作品極大地滿足了對神秘中國大使的《大使的游記》(Journal of embassy)。游記中,馬嘎爾尼講述了叩頭禮事件的經過并認為他拒絕向中國皇帝行扣頭之禮的行為代表了英國堅定不屈的品格。這一系列的有關中國的報導也引起了浪漫主義詩人柯爾律治的注意。當柯爾律治批判皮特的壓制性政策時,他以馬嘎爾尼大使出使中國為例諷刺到:“在某些東方的朝堂之上,歐洲的使節因反抗暴政而被束縛了手腳”(Coleridge,1795:294)。可見柯爾律治也閱讀了關于中國的一系列的材料并且中國皇帝以專權暴政的形象出現在他的作品中。中國皇帝的暴政形象同樣反應在了詩歌《忽必烈汗》之中。詩歌開篇描寫的中國皇帝為彰顯其尊榮華貴而不惜施行暴政興建豪華宮殿之景。詩歌1-11行描寫忽必烈汗將宮殿建在一處坐擁“十英畝良田”之處,其中“圣河”貫穿其中。豪華宮殿被多層“城墻、塔樓”圍繞,園內更是綠樹成蔭、繁華似錦、各式蜿蜒曲折的“小溪”貫穿其中,長滿參天大樹的小山將這片綠色“陽光之地”圍繞。在接下來的詩行中柯爾律治并沒有贊揚忽必烈汗絢麗多彩的人工景觀,相反在詩歌12-30行中描寫了神性自然的強大反擊力。宮殿旁邊長滿參天大樹的小山上布滿了“深邃的溝壑”,小山底部生長著一片“茂密的松林”,此處集野性、神性于一身,一位孤寂的婦女身處其中,在“下弦月下哭泣她的鬼情人”。這一幕不禁使人聯想到忽必烈汗修建宮殿時因過度勞累而死去的勞工,故宮殿豪華之景雖令人驚嘆不已,但其壯麗卻建立在極度的勞民傷財之上,所以看似無比雍容華貴、令人為之向往的理想之地卻被強大的怨恨所包圍,加之婦女在宮殿旁的啜泣之聲使宮殿成為一處痛苦之源。峽谷底部奔騰洶涌,如同大地強烈而憤怒的喘息,拔地而起的噴泉幾乎不間斷的迸發而出,水珠更如彈跳的“冰雹”一般在山間跳動,最終融入圣河奔向永不停歇的海洋。此時自然所表現出的強烈反應是對忽必烈汗為滿足自己物欲的而實施暴政的反擊,所以在此喧囂之景中,他聽到遠處“祖先預言戰爭的聲音”,暗示他將為自己施行的暴政付出慘重的代價。
早在孩童時期,柯爾律治便對東方故事產生了濃重的興趣。1979年在寫給普爾的信中提到:“《天方夜譚》(Arabian Night’s Entertainments)中的一則故事(一個被強迫的男人尋找處女的故事)讓我印象深刻(我是在一天傍晚母親做針線活的時候讀的),我一身處黑暗便會被幽靈纏身。我常常滿心焦慮和恐懼看窗邊的一本書,當太陽光灑在書面上時,我才會拿起它,背靠著墻開始閱讀。”(Coleridge, 1868: 605)可見東方早在孩童時期便激發柯爾律治的想象力從而創建一個虛幻的世界。蒂姆·富爾福德在研究東方故事與柯爾律治詩學之間的關系時,說到:“【東方故事】以其特有的形式成為柯爾律治文學創作中的瑰寶,因為這些令柯爾律治欽佩的東方文本激發了他的想象力機制”(Fulford, 2008: 234)。關于東方意象與幻境中的想象力的關系,柯爾律治寫道:“我早期讀過的神話故事和妖魔故事塑造了我的內心” (Ibid, 2008: 214)。可見,東方故事對于柯爾律治的詩學核心——想象力機制的發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的另一首超自然詩歌《古舟子詠》的人物設置便取材于《天方夜譚》中的故事情節。兩部作品都是在幻境中創作的并將真實感情融入其中形成一處超驗幻境。可見極具異國情調及神秘的東方已經和科爾律治的作品相互交融滲透。
“忽必烈汗”的東方形象解讀
忽必烈是中國元朝的開國皇帝。在位期間鼓勵中外通商,所以當時幾個歐洲人曾參觀過忽必烈汗的都成元大都(現北京),其中之一是馬可波羅。鼓勵中外通商的政策極大的促進了中歐文化之間的交流,也促使了一系列游記中忽必烈汗這一人物的出現,比如《馬可波羅游記》和《珀切斯游記》。而柯爾律治詩歌中忽必烈汗的出現正是受到《珀切斯游記》的影響。在1816年的《忽必烈汗》前言中,柯爾律治寫道:“1798年夏季,健康狀況不佳,在一個農舍靜養。一日略感不適,服用了鎮痛劑后閱讀《珀切斯游記》一書,讀到‘忽必烈汗下令在此興建皇宮和豪華御苑,于是十里膏腴之地都被圈入圍墻’這兩句時,藥性發作。熟睡約三小時,夢中異象紛呈,文思泉涌,做詩不下二三百行。(qtd魯春芳,2007:114)前言中提到,柯爾律治在熟睡前讀了《珀切斯特游記》中有關忽必烈汗建造宮殿的故事。游記中,忽必烈下令圈占十里膏腴之地修建皇宮和皇家御苑的場景在柯爾律治詩歌中以同樣的意象呈現出來。詩歌以忽必烈下令建造歡樂宮(pleasure-dome)為開端,接著修建城墻、塔樓將十畝良田圍繞起來,園內小溪蜿蜒,綠樹成蔭、繁花似錦,呈現出一幅蒼茫幽邃、地勢錯落有致的自然及人造景觀。很明顯,柯爾律治詩歌中有關忽必烈汗的意象正是取材于《珀切斯特游記》中有關忽必烈汗的描寫。柯爾律治認為《忽必烈汗》是睡眠中出現的幻覺的產物,也就是說《珀切斯特游記》中有關忽必烈汗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忽必烈汗》詩歌的出現。洛斯(Lowes)在研究《忽必烈汗》與柯爾律治隨手筆記之間的關系時,曾寫到在讀到有關“上都”的文章時,一系列有關韃靼人暴政下水深火熱的生活浮現在柯爾律治眼前。即使柯爾律治閱讀下頁時,這種深刻的印象仍縈繞心際。可見在創作忽必烈汗之前,韃靼人的形象早已深刻柯爾律治腦海,所以詩歌中忽必烈的出現并非是睡夢中的偶然結果而是作者長期癡迷東方意象的產物。《珀切斯游記》中有關忽必烈的描寫如下:“忽必烈在上都圈占十六英里土地用來建一座豪華宮殿。園內綠意盎然,泉水、溪流點綴其中,還有各種珍奇野獸殖于園內以及一座能移動的豪華游樂宮立于園中。”(qtd Laura Lee,2001:200)不難看出,《忽必烈汗》除了將十六英里轉化成十英里良田外,重現了忽必烈園林中的“豪華宮殿”、蜿蜒的“小溪”、“游樂宮”等意象。所以說,詩中忽必烈這一人物的出現不是隨機、無跡可尋的,柯爾律治意在表現東方意象的必然結果。
除了《普切斯特游記》為詩歌中忽必烈汗的出現奠定基礎外,柯爾律治的兄弟約翰的信件也是該詩歌的創作源泉。
你們肯定聽說過蒙吉爾這個地方。它以浪漫的自然景色出名,被譽為東方的蒙彼利埃。離駐防部隊大概兩英里的地方有一口溫泉井,其中的水一直處于沸騰的狀態。當地的人認為它具有神性,全國各地的水匯集于此接受神性的洗禮并且神圣的井水能滌蕩被世俗玷污的心靈。(Coleridge, 1994: 32)
信中出現的“沸騰”、“圣水”與《忽必烈汗》中的“圣河”“沸騰的山谷”具有相同的意象。約翰呈現出的東方意象具有神秘而令人恐懼之感。同樣柯爾律治以忽必烈汗這一人物為中心,用“不見天日的洞穴”、“無生命的海洋”、下弦月下“哭泣鬼情郎的少婦”、山谷間沸騰的石粒“等意象營造了一幅神圣而令人心生畏懼的畫面。所以說《忽必烈汗》的創作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信中內容的影響,也就是說忽必烈汗這一典型東方人物形象的出現具有濃重的東方意象。除此之外,勝山(Katsuyama)認為詩中“忽必烈汗”這一人物的出現受到了斯當東《真實的記錄》的影響,因為詩歌中呈現的園林景觀與斯當東描寫的中國園林景觀如出一轍。兩者皆用“蜿蜒的溪流”、“別致的亭閣”“樹木頑強的生命力”突出了園林之美。基特森(Kitson)認為“柯爾律治借用詩中忽必烈汗下令建造歡樂宮的意象反應了當時清政府要求馬嘎爾尼使團行扣頭禮的野蠻行徑” (Vallins et al., 2013: 28)。由此看來,斯當東的作品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為《忽必烈汗》的創作提供了背景材料。盡管詩歌呈現了忽必烈汗宏大而令人震撼的園林景觀,但柯爾律治并沒有歌頌贊揚這一景觀,相反他用“深不見底的洞穴”、“不見天日的海洋”、“祖先預言戰爭”的意象預示著忽必烈汗暴政的消亡。文學作品中,比爾(beer)將忽必烈描述為一個“狂暴而殘虐”之人,如同“浪漫主義作家嚴重的奧古斯丁”(Beer, 1968: 222)。所以詩歌中忽必烈汗的出現極具東方意象而非夢境中出現的偶然因素,同時忽必烈的出現也表明柯爾律治對暴政嚴厲批判的態度。
在被東方文化團團包圍氛圍中,加之以殘忍殺戮收尾的法國大革命扼殺了柯爾律治建立理想社會的希冀和破壞自然生態平衡的工業革命嚴重影響了其詩歌創作靈感,所以柯爾律治急需尋求新媒介以表達其意識形態觀點,而神秘且極具異國情調的東方元素恰逢適宜的滿足其需求。《忽必烈汗》是柯爾律治三首超自然詩歌中的一首,其中呈現了眾多東方元素,其中最為明顯的便是帶有濃重東方意象的中國帝王忽必烈。他的出現不僅將全詩籠罩在濃郁的神秘東方意境之下,更作為一種媒介傳達了柯爾律治反對獨裁暴政的態度,所以詩歌中忽必烈的出現具有濃重的東方意象而并非偶然之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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