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廢都》三嘆

【摘要】：《廢都》是賈平凹的苦難之作，不僅是他人生困頓時期的生命體驗和心靈軌跡，又有著他“安妥靈魂”、“千古文章”的夙愿和追求。此書卓異的文字風格實在令人稱奇，全書命意，漸次顯明。此書被雪藏期間批評不斷，卻成為了重建知識分子身份的一個重要契機。賈平凹剖露靈魂的大膽，性描寫的肆無忌憚，由審美走向審丑，撲面而來的絕望與透骨的悲涼，最終落得三聲嘆息。他以令人感佩的誠摯與勇氣，用逼近時代粗糲的犀利文筆，深度切中了這個時代精神疼痛的癥結。

【關鍵詞】：《廢都》;賈平凹;傳統;知識分子;性描寫;精神失落

《廢都》作為當代文學備受爭議的一本書，以往對它的研究較多停留在道德批評或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問題上，而作品的文學意義并未得到有效闡釋。本文試圖擺脫既往的批評話語，從作品的深層內涵出發，解讀此書引發的三聲嘆息。

一嘆傳統失勢

《廢都》為我們營造了一個以西京—西安為城市象征意味的文學世界，展現了大量的都市景觀、文人生活，當之無愧是當代第一部最為詳盡、完整的有關西安城市地理以及城市文化敘述的文學作品。西安是我國六大古都中建都時間最長的歷史文化名城，自周秦西漢到隋唐，12個王朝在此建都，歷時1100多年。但世事滄桑，西安的歷史地位一再凋敝，只是作為陜西的省會城市，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東部沿海城市發展迅猛，相較之下，西安各項發展較為緩慢，淪為“廢都”。

《廢都》的偉大之處在于寫出了個人與時代轉型中的雙重困頓。這種困頓被安排在西安這座古城，它是中國文化的象征，漢唐盛世仍是至今不可企及的舊夢，然而，如此輝煌燦爛的文化在現代化的腳步中，卻顯得那樣沉重和落后。在20世紀80、90年代，伴隨著現代化的危機感，西安大規模的城市改造開始，迅速粉碎了其文化傳承。突如其來的市場經濟將傳統的一體化社會結構打碎，面對傳統失勢的窘境，賈平凹內心的苦楚與掙扎在書中也有所展露。

隨著社會流動的加速、城市壁壘的被打破，地域文化的被解構、國家文化的迅速涌入，全球化的無情掃蕩，廢都中的人們也經歷了心靈裂變，具有了現代思維，而莊之蝶與傳統文化的難以割舍使他成為這座城中最后的文化守望者。他熱衷收藏，在一定意義上，收藏者就是繼承人的態度。按照本雅明的觀點，“收藏”是現代世界生存者的抗爭和慰藉。在這種收藏中，靈魂徜徉在過去的精神財富之中，這個過去是他生存的土壤?！叭说撵`魂只有在這片由自己布置起來、帶著手的印記、充滿了氣息的回味的空間里才能得到寧靜，并保持住一個自我的形象。”[1]當他把秦磚漢瓦珍藏在家中，卻發現外部的故居、建筑、文化、記憶都要不可避免地消失在推土機的轟鳴中，廢都文化已經不合時宜，傳統失勢了。莊之蝶的孤獨守望和無力掙扎、苦悶尷尬和隨波逐流為我們忠實紀錄了文化守望者的心路歷程，以及轉型年代古都西安從地理到文化多重凋敝的歷史現實，從而負載了沉重悲涼的廢都意識。

小說取名為《廢都》包含著傳統文明斷裂后的隱憂和悲劇感，與英國詩人艾略特筆下的《荒原》有相似性。兩者都通過對現代社會頹勢的描摹，表現了傳統失落后一代人的精神病態和精神危機。其中蘊含無盡的悲憫情懷與人文精神，支撐構筑起了一個廣闊的意蘊空間，供讀者思考與體悟。這“廢”的意蘊，蜿蜒綿長，不可言傳，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讀中得以驗證。

二嘆靈肉掙扎

因大膽地自我呈現與剖析，尤其是文中露骨的性描寫在雪藏時期備受詬病。筆者以為，書中性描寫始終是為人物和細節服務的，它不游離、不獵奇，作者的用意應該得到尊重?！稄U都》中涉及莊之蝶和牛月清的夫妻生活描寫，多是白天為了生活瑣事爭吵，晚上或是莊之蝶躲到書房去睡，或是夫妻相對無言。對于莊之蝶的種種冷淡和性無能使得牛月清也不止一次地說出，“咱們這算什么夫妻”?！盁o論它的其他方面是什么樣子的，日常都有這樣一個本質的特征：它不容許任何約束力的存在。它四處逃逸?！盵2]也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莊之蝶的“求破缺”以及在唐宛兒那里通過性的發泄尋找到“無憂堂”。書中大膽而尖銳的性描寫，直襲《金瓶梅》，且在性愛內涵上挖掘得更加深刻，強調靈與肉的高度統一，使全文披上了一層古典艷情的彩衣。它并非擺設一場欲望的盛會，其目標恰恰是要勘破情欲的本質，呼求情欲之上圣善之靈的臨到。書中“□□□”或許是有意而為之，這讓人想到弗洛伊德的《文明與禁忌》，通過畫出來的空缺，彰顯了禁忌。男主人公莊之蝶是個“求缺者”，他對殘缺充滿欲望。盈滿則虧，但盈滿何嘗不是枯竭的一種。豐盈的物質源源不斷處于溢出狀態，就像那奇異的花朵，突兀地綻放，卻伴著哀樂，預示著忽然的崩塌。 莊之蝶在漩渦中央，在下墜過程中，卻也是甜蜜的陷害。可以確定的是，莊之蝶雖然心懷憐憫，卻仍處在“求缺”的黑洞，吸進去的高潮、殘破、死亡，換成另一種孤芳自賞的局面。 但他的缺失，卻也正在于他知缺求缺而不能補缺。《廢都》注重從人性角度去剖析情欲、性欲，是將性愛升華為現代人在文明異化中得以掙脫厄運的拯救方式。書中情欲描寫突破了明清艷情小說的格局，并坦誠出情霪襲實相克相生的復雜狀態，進行道德與欲望的結合，并更深層次地去反思現代人的精神困境。

三嘆精神失落

作品通過舊城改造寫出了古都在現代城市化進程中的淪落和轉向，文人沉淪于經濟熱潮，金錢肆虐、傳統失勢、道德潰敗，古都中的人們被置于尷尬的生存境地。在這一過程中，莊之蝶所承載的傳統與現代的矛盾，他的掙扎與隨波逐流，他的覺醒和抗拒，他的發現和思考，都為我們展示了轉型社會的光怪陸離，文人群體的裂變以及文化守望者的孤寂。市場時代，人文知識分子迅速邊緣化，而便隨人生轉向期間的則是知識分子群體的心靈裂變及如何尋求突圍和平衡之路。

而在劇烈變動中，社會體制轉軌的現代化過程也必當萌發種種行為失范，《廢都》中人物性格的轉折和變化，也是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因以往固有的目標和價值體系的瓦解，人們的價值取向發生混亂，造成迷茫困惑。作品實際上通過文人的沉淪，寫了轉型時期的挫折與頹敗、彷徨與游移。從這個意義上說，《廢都》的悲哀沉重和亂象叢生，都不僅僅是個人的。

有專家認為這是本寫“無聊”的書，我也贊同此說法。這種“無聊”是指某個特定的文人群體精神世界的整體墮落。且在我看來小說中本身就有一句很精巧的話可以高度概括這一點，那就是主人公莊之蝶提到的一副對聯“蝶來風有致，人去月無聊”。

讀到《廢都》，內心清朗。這并非指它是屬性清朗的作品，相反，它代表的是一條于黑暗中穿行的道路，黑暗本身是它的內容，且這黑暗部分也是容易引起誤解與不適的。人在對痛苦和陰影有所承擔有所體悟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其所映襯的那一道純凈自若的光。

《廢都》的現實意義不容忽視，歷史斷裂造成了精神裂變，使得“人文精神”出現危機。書中所彌漫的塤聲，正是一曲歷史文化和精神世界雙重失守的挽歌。然而三嘆過后，我們關注的該是在廢都之上的重建與嬗變。

注釋：

[1] "[德]本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張旭東、魏文生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12頁

[2] [英]海默爾：《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王志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四頁。

參考文獻：

[1]賈平凹.廢都[M].北京出版社.1993.

[2]孫見喜、孫立昂.廢都里的賈平凹[M].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

[3]魏華瑩.《廢都》的寓言：“雙城”故事與文學考證[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

[4]丹萌.《賈平凹透視》[M].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5]王轍.《一部奇書的命運：賈平凹lt;廢都gt;沉浮》[M].花山文藝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