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英國作家瑪麗·瑞瑙特(Mary Renault),世人大多記起她筆下的古希臘英雄或大哲:那英勇機智,卻仍為憤怒與嫉妒障目的神性與人性兼備的忒修斯;那驍勇善戰,卻又柔情似水的亞歷山大;還有那在亂世中冒險實踐治國理想的柏拉圖……然而在歷史小說的創作開始以前,瑞瑙特已出版過一系列以生活經歷為基礎的現代題材的小說,展現一個個普通人的感情世界。這些人物可能并沒有跌宕的命運,也從未取得輝煌的成就,卻仍于平凡中展現出偉大之處。這其中的代表作即為瑞瑙特最后一部現代小說,名為《御者》(The Charioteer)。
《御者》出版于一九五三年,講述了二戰時一名傷兵以柏拉圖的《斐德若篇》為人生向導,尋求同性真愛,認識自我與社會的故事。一九六九年,紐約的同性戀者舉行了對抗警察暴力的示威活動,史稱“石墻騷亂”(Stonewall Riots)。這場運動成為現代同性戀解放運動的轉捩點。從此,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了爭取平等權利的漫長斗爭之中。時至今日,同性婚姻已在英美等國合法,西方同性戀者的生存環境與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相比已有云泥之別。然而小說《御者》描繪的英國社會仍是一個將同性戀定罪的社會。有“計算機之父”美譽的阿蘭·圖靈(Alan Turing)便因同性戀情被揭發而遭受迫害,英年早逝。《御者》在如此壓抑的社會氛圍之下成書,書中人物悲喜的呈現大膽而又細膩,作者的道德勇氣可見一斑。雖為現代題材的作品,書中充盈著的古希臘哲學與神話元素卻又賦予其豐富的古典風韻,讀來耐人尋味。
故事的開始,因受人陷害而被學校開除的學長拉爾夫送給主人公羅瑞一本《斐德若篇》作為臨別禮物。書中一則關于靈魂的寓言令羅瑞心馳神往。從此,他便將其作為自己的理想與行事準則。在這個寓言中,人的靈魂由三部分構成:象征高尚與節制的白馬,象征欲望與沖動的黑馬,以及象征理智的御者。人在面對自己的愛人時,馴良的白馬聽從御者的調度,從不貿然行動;但頑劣的黑馬卻耽于愛欲,慫恿并拉扯著御者和自己的同伴,以滿足肉體的渴望。柏拉圖的靈魂寓言實際喻示著人對于自我的駕馭與掌控。白馬與黑馬處于永不停歇的抗爭之中,人的靈魂也就充滿不安與騷動。御者的職責即是馴服頑劣的黑馬,使人懷著節制與敬畏之心追隨自己的愛人,實現靈魂的升華,獲得心靈的平靜。小說之名《御者》即來源于此,既指代主人公羅瑞,又是他人格的象征,與故事的起承轉合交織在一起。
后來二戰爆發。羅瑞應征入伍,又因為負傷被送到英國的一間急救醫院治療。在那里,他邂逅了做勤雜工的良心反戰者安竹,并很快與他成為摯友。安竹作為良心反戰者的身份使他們本就曖昧不清的友誼愈加非同尋常。作者瑞瑙特戰時曾在急救醫院擔任護士,身邊就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出于自身的信仰拒絕參戰,卻因不符社會對青年的期望而不得不忍受外界的鄙夷與歧視;在醫院森嚴的等級制度下,他們是一群邊緣人,做著最低賤的工作,卻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這群良心反戰者給瑞瑙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成為小說中安竹的原型。
即便兩人的地位懸殊,羅瑞依舊被安竹的單純所吸引。與安竹在一起時,他所感受到的正是柏拉圖筆下的那種靈魂的完滿與寧靜。在他們第一次私下會面之后,羅瑞邁著滿足的步子:
他感到圓滿、充實;此刻他死而無憾,兩手空空,自由自在。以前他所渴望的一切如今看來都不過是陷阱,使他變得模糊、渺小。他無比清晰地想,這才是年輕的感覺,正是為此。現在我們有力量創造屬于自己的記憶,以堅硬的材料,鋼鐵與水晶。
“我們且把靈魂比作一種協同的力量,由一對有翼馬和一名御者構成……”
然而,年輕的安竹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情竇初開的他冥冥之中感受到內心的悸動,卻單純地認為兩人之間的緊張感只是他的身份所致:
安竹忽然坐了起來,用光溜溜的手臂環住雙膝。他暗下了個決心,神情嚴肅起來。他直直地望著前方,側面堅定而專注,有一瞬間紋絲不動,一股分明的冷峻之色掩住內里的溫情,在羅瑞看來美得難以承受。在他掉轉視線的時候安竹轉過頭:“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是不是?”
“什么意思?”羅瑞道,劇烈的心跳幾乎令他窒息。天空,水流,斜陽透過的細密的樹葉似蒙上圣光,預示著奇跡的降臨。
“你懂我的意思。我把這些問題丟給你,而你唯一想要問我的問題卻是知禮的人不能提起的。直接一點:我害怕去打仗嗎?說到底,你有權知道真相。”
有幾秒鐘羅瑞說不出話來,難以抵受這樣的大起大落。但他隨后想到沉默也會引人誤解,便強作鎮靜道:“我的老天,你在胡扯什么。我可從來沒這么想過。不管怎么說,你要是真怕就不會提起這事來了。”
意識到安竹的懵懂后,羅瑞不禁陷入難言的苦悶之中。他暗自希望安竹能夠明白自己的心意,卻又不忍親口對他告白,徒增他的煩惱:
說到底,羅瑞想道,這也不難理解。他年紀輕輕就要承受很多。保家衛國的傳統,即便他再怎么擯斥,也一定在他心上扎下了根;他所堅持的毫不妥協的道德準則;隨著戰事臨近,他必將面臨著的抉擇無論如何都會違背他的一半本性:這一切于他而言都是長大成人所要承擔的責任。這些已經夠他受的了:他的身心知道自己背上更多是不行的。然而逃避,尤其是下意識的逃避,就像個放高利貸者一樣,令人負債累累。安竹現在所要承擔的債務已經超出了他本性中任何一半所能承受的。要讓他明白真相,羅瑞十分清醒地想,無疑會擊碎他對自己的全部信念。他一定不能知道。
就在此時,羅瑞又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與當年贈給他《斐德若篇》的學長拉爾夫重逢。自學生時代起,拉爾夫便是羅瑞的楷模。他的精明與干練給予年幼的羅瑞無限遐想。就像所有不諳世事卻沉浸于文學與幻想的少年一樣,在羅瑞的心中,拉爾夫早已化身為古希臘的傳奇英雄,亦或是華茲華斯筆下的“快樂戰士”(the happy warrior),教會他做人的準則,給予他無限的精神力量,指引著他在自我認知的道路上艱難地前行。
然而即便在遠離凡塵的校園中,拉爾夫已經展現出了他精于世故的一面。正如福斯特的作品《莫瑞斯》中,克萊夫用柏拉圖的《會飲篇》對莫瑞斯表明自己的心意,拉爾夫也用《斐德若篇》引誘了年少的羅瑞,向他袒露自己的身份。但與克萊夫對于古希臘精神的執著不同,拉爾夫清楚地認識到這種精神在他們所處社會的不切實際,就如同他叮囑羅瑞的那樣:“這種東西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別心存幻想。這只不過是個不錯的想法而已。”
在兩人分開的七年間,拉爾夫成了一名海員,后因受傷被迫退役。再次相見,他干練依然,卻比以前更多了一份滄桑與世故。在世俗中浮沉已久的他早已明晰如何在不違抗社會規約的前提下滿足自己肉體的訴求。他在一群有著相同渴望卻任憑自己被“孤獨腐蝕”的同伴間游刃有余,以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冷靜細數整個群體的悲哀:“我們這個群體不是水平的,而是垂直的。柏拉圖、米開朗琪羅、薩福、馬洛;如果算上雙性戀就還有莎士比亞、達·芬奇和蘇格拉底—我們總能舉出那些頂峰上的人物,但要說底層……根本無底可言。”諸神統治著的那個注重個體價值、將同性愛視為高貴的古希臘世界已經一去不返。在紛飛的戰火下,人除了向彼此尋求片刻的溫暖別無他法:
你對這一切太沒經驗,不知道什么東西可怕。我聽過太多的人生經歷:我不知為什么,每次他們多喝了一杯,多推撞了一下之類,出事的時候我好像總是在場。是孤獨腐蝕了他們,每一次都是。人都是饑不擇食……只有當你和一個實在的人廝守時你才能忘掉那一切。
面對自己少年時代的偶像,羅瑞知道自己深藏心底的那些“難以言說的經歷”終于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然而,曲折的人生經歷和注重實際的個性使得拉爾夫雖則尊重羅瑞對于安竹的感情,卻難以產生共鳴:
現在羅瑞明白了,自從拉爾夫知道他們之間的愛沒有肉體的結合,他就認為那不算真正的愛情。即使他多少有點相信,卻也只是對羅瑞心懷同情,好像他是一個受苦者,苦于迷戀對象不能或不會回饋,因而為情所困,直到時間平復情傷,或是一個更加慷慨的愛人出現。他受到觸動,就如一個成年人有感于別人青澀愛情的痛苦。
而作為一個“更加慷慨的愛人”,拉爾夫本人給予羅瑞的是一種關懷備至的、精神與肉體結合的愛。“他不索求什么,只給予一切。他并沒有要求對方怎樣。他傾盡自己的所有,簡單得就像一支煙一杯酒,來紓解當前的痛苦。”在拉爾夫的心中,羅瑞仿佛柏拉圖所描述的愛情中那“被愛與被欲望者(the beloved and desired)”,需要在他的指引與愛護下成長與成熟。
但對于羅瑞來說,拉爾夫的強勢卻不禁使他感到厭倦。他感激拉爾夫的體貼,卻又清楚地明白對他的依賴并不能解決自己的任何問題。在他們結合的夜晚,他思索著:“如愿以償可能是好的;無須認識到自己由此而如愿以償,可能還更好。”在清冷的月光下,他想念著與安竹在一起時的輕松與自由,就如同迷途的旅人想念著自己的故鄉:
唯獨安竹不相信人可以通過釋放自己擺脫所有的煩惱。他還年輕,缺少世人眼中的經驗;但是他天生能領悟愛情邏輯的艱難。
正如柏拉圖靈魂寓言中的御者需要協同雙馬的力量以使靈魂完善,小說《御者》中,主人公羅瑞也需要經受住心靈的歷練,在兩個截然不同的愛人之間作出抉擇,獲得靈魂的平靜。
安竹單純而又高尚,他給予羅瑞的是一種超脫凡俗的精神之愛。他們在醫院外的溪流邊散步,深夜在醫院昏黃的燈光下私語,“唯有他們的快樂使他們特異于眾,唯有他們的個人身份使彼此分離”。然而,兩人之間的友誼從不包含愛欲的成分。在《斐德若篇》里,御者壓制住白馬與黑馬之間的牽扯與抗爭,靈魂生出羽翼,回到天界,與神明共舞。而安竹靈魂中那象征沖動與欲望的黑馬尚未覺醒,他也因此從未經歷過內心的不安與掙扎,個性遠非成熟。安竹之于羅瑞,與其說是一種選擇,不如說是羅瑞對自己不懈追求的理想的某種寄托,是他精神的歸宿。也正因如此,羅瑞縱然明白兩個人不可能有任何結果,卻依舊在與拉爾夫的同伴接觸之后不由自主地向安竹尋求安慰:
他已經忘了有什么要遮掩。回到他們純真的愛就像回家一樣。他抓住安竹的手,好似已經千百次牽手,好似他們早已談過了一切,接納了彼此。
與此同時,學長拉爾夫雖然能夠滿足羅瑞精神與肉體的訴求,卻已與他的理想相去甚遠。對羅瑞而言,不論是拉爾夫本人還是他來往的交際圈都成了他追求靈魂完整與自由的阻礙。在他的眼中,拉爾夫的同伴們太過糾結于自己的性取向,“并且把它當作一種生涯。他們安靜地蜷縮在自己的局限(limitations)之中,像在子宮里一樣”。他們沒有自己做人的準則,亦沒有個性,“聚在一起只是為了彼此倚靠,不致跌倒”。羅瑞不愿自己被劃歸到這樣的人群之中,像一群“難民”一樣被禁錮在高墻與鐵網之下,從此囿于自己的性傾向,使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特質消失殆盡。同樣,拉爾夫的控制欲又將兩人置于不甚平等的地位,使羅瑞在一定程度上喪失了個性的獨立。
拉爾夫在把《斐德若篇》交給羅瑞的時候曾叮囑他,不要對不切實際的東西心存幻想。可在紛亂的世界里,人終究還是應該有所追求、有所堅持才不至于隨波逐流,迷失自我,哪怕只是那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正因如此,糾結與痛苦之中的羅瑞才下定決心與拉爾夫分手,回到安竹的身邊。他自始至終忠于自己年少時的理想,追求個性的自由,即便安竹對此一無所知,即便他需要時刻隱藏著自己的感情。
而就在此時,拉爾夫的舊情人出于忌妒假扮拉爾夫,向安竹說明了羅瑞與拉爾夫之間的關系,也使得安竹意識到自己對羅瑞的真正感覺。他靈魂中的那匹黑馬也終于睜開混沌充血的眼睛,“向前低下頭,咬緊口鐵”,躍躍欲試。年輕的安竹感到驚慌失措,并在面對惡毒的挑釁時失去理智,出手打傷對方。內疚、信仰的破滅以及成長的痛楚驅使他離開醫院,來到戰事最為危急的倫敦做急救工作,走上一條自我放逐之路。得知這個消息的羅瑞追到安竹的住所,試圖向他說明實情,卻受到待安竹如父、也曾愛過安竹已故父親的戴夫的阻撓。最終,羅瑞聽從了戴夫的勸告,相信自己的行為已沒有太大意義。為了保護安竹,他必須放棄兩人的關系。他將跟隨自己多年的《斐德若篇》托戴夫交給安竹,表明自己的心意,然后為了不驚擾安竹悄悄地離去。
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蘇格拉底摒棄了詭辯家萊什阿斯所提出的少年“應接受的倒是沒有愛情的人(non-lover),而不是有愛情的人(lover)”的謬論,歌頌了愛情的可貴。蘇格拉底與斐德若的談話在蘇格拉底對潘神的贊揚中落下帷幕。但《御者》描繪的世界并不如此簡單。安竹純潔而又崇高,卻難以經受自我和外界的考驗;拉爾夫圓滑世故,但始終保持清醒與理智。他個性復雜,卻并非墮落,因而比安竹更加成熟。生活永遠無法如神話傳說般一概而論。在故事的結尾,羅瑞意識到自己沖動之下錯怪了拉爾夫。他來到拉爾夫的住處,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委曲求全,挽回了兩人不甚完美的愛情。小說的結尾充滿了悲哀與無奈:
夜幕悄然落下,遮掩了前景不定的去路;車輪在勒馬停車處揚起的塵埃之中靜止著;御者松開雙手,放落韁繩。白馬與黑馬顧著以這兒能供應的食料充饑,誰也不責怪對方把主人牽離了大路。它倆都離家很遠,孤獨寂寥,并且這一程已經因雙方的爭斗而愈加漫長,格外辛苦。現在,它們垂著頭并肩站著,長長的鬃毛纏在一起。當御者的嗓音沉默下來,和解的它們便將一宿同眠。
白馬與黑馬之間無休無止的對抗終于告一段落,距離天界已是迢迢萬里的靈魂在疲憊中沉沉睡去,喻示著主人公羅瑞終于無可奈何地向自己與之抗衡的一切作出了讓步。經歷了這場愛恨糾葛的他最終成長起來,對于社會與人生的錯綜復雜也有了一番更加深刻的了解與認識。在他的腦海中,《斐德若篇》“不再圓滿和完整,而是充斥著困惑、不定、痛苦和同情,以及人生的短暫與糾結。但他轉念一想,這本書也正是為了這樣的一個世界而作”。《斐德若篇》講述人靈魂的騷動,體現的正是人生痛苦和糾結的一面。對柏拉圖思想終身葆有仰止之情的瑞瑙特賦予這些痛苦與糾結以血肉,通過主人公羅瑞的人生經歷呈現在讀者眼前。古典文本與社會現實之間構成了富有張力的對話,賦予小說無限的深度和廣度。

從二○一三至二○一五年,Virago出版社重新出版了瑞瑙特的全部作品。與其歷史小說封皮上近似于古希臘瓶繪的紋樣不同,《御者》封面上僅有一幅簡單的肖像畫。畫中的年輕人面容平和,卻于眉宇間透出滄桑與不屈。他生著一頭酷似愛爾蘭人的紅發,腦袋微傾,仿佛在向看著他的人詰問著什么:是對他終成泡影的理想的哀悼,還是對他徒勞無功的抗爭的不甘?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有這樣兩句詩:“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不知為何竟覺得如此悲慨的詩句用在羅瑞的身上毫無牽強之感。有時我不禁感慨小說的結尾戛然而止,還有太多撩人心弦的東西作者都沒有再寫出來,徒留讀者沉吟:羅瑞后來怎么樣了?他和拉爾夫分手了嗎?有沒有找到真正值得他去追隨的那個愛人?還是就這樣埋葬了他的理想,在蕓蕓眾生中默默終老?張愛玲說過,“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在浩浩湯湯的苦海之中,大概無人能為羅瑞這樣一個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惋惜和祈禱。但至少他努力過,抗爭過。人越成長,越能感受堅持信念的不易。羅瑞不是為人類盜取火種的普羅米修斯,也不是剜目贖罪的俄狄浦斯王,然而高踞奧林匹斯山的諸神可鑒,他一生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