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春節一過,大批的馬幫即行出發,伴著馬鈴鐺悅耳的叮當聲和馬蹄鐵沉悶的鈍響,以及趕馬人的吆喝和悠長的趕馬調,“馬幫塞途,商旅充斥”,由云南各地前往藏地、前往夷方……這股潮流所及之地,形成了交流的道路,將商品的產出地與消費地或長程或短程聯系在一起,不僅直接促成兩端商品市場的形成和發展,亦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影響。馬幫不僅幾乎貫穿云勇全境及其原住不同海拔高度上的二十多個民族,將云南與相鄰的川、黔、桂、藏聯系在一起,而且還像西南的許多山脈江河一樣輻射出去,直接通往東南亞、間接通往南亞諸國,成為封閉的中國通往外界的重要國際通道之一,與著名的北方絲綢之路、南方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一道,構成中國四大國際通道。
中國大西南區域山高水急的自然條件使水上航行成為純粹的惡夢,而山道的險峻崎嶇,又基本無法行駛車輛,只適合馬幫的徒步運輸,這形成了云南交通運輸的與眾不同之處:這完全是一條用人和馬的腳力踩踏出,用有血有肉的生命之軀鋪就成的。馬幫悠遠的鈴聲,馬蹄的得得聲幾乎就是云南各條道路的標識。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云南馬幫都是一個亮點。馬幫之所以那么惹人注目,也許跟它們所具有的人文景觀的神秘性、傳奇性和與現代文明的巨大反差有關。
云南在漢代就出著名的“越賧馬”。南詔、大理(相當于唐宋)時期,云南馬馳名各地,稱“大理馬”。云南馬以善走崎嶇山道、耐力負重而聞名。要是沒有馬,難以想象大量人員和物資的遷移能夠實現。自明代以來,隨著大量內地漢族移民進入云南,云南的商品生產迅速發展,人口也急劇膨脹,隨之而來的各類消費也同步增長,特別是云南的銅、鹽、茶的大量生產,促進了騾馬運輸的迅猛增長,以馱運貨物為主的馬幫商隊應運而生。人們為了生存,為了發展,總得進行相應的貿易交流,這是任何自然或人為的因素都阻擋不了的。于是,馬幫商人們不惜以生命為代價,與惡劣的自然環境作卓絕的抗爭,翻越千山萬水,年復一年不辭辛勞地往來供需各地。就是這千千萬萬馬幫商人拋家別子,風餐露宿,常常逾年不歸的來來往往,從一個山谷到又一個山谷,從一個村寨到另一個村寨,一步一步踏出了一條條山道,終于“流淌”成各地間相互溝通的動脈。
世界上恐怕再沒有別的道路像云南這樣走的幾乎全是馬幫。馬幫們那種長期在野外風餐露宿的生存方式、他們嚴密而又隨意的組織形式,以及種種帶有濃厚神秘色彩的習俗,賦予了他們浪漫而傳奇的色彩,也賦予了茶馬古道一種神奇內涵。那完全是一部只屬于過去時代的傳奇般的史詩。
抗戰時在昆明念西南聯大的汪曾祺先生見過云南的馬幫。他在散文《跑警報》中傳神描繪道:“大西門外,越過聯大新校門前的公路,有一條由南向北的用渾圓的石塊鋪成的寬可五六尺的小路。這條路據說是古驛道,一直可以通到滇西。路在山溝里。平常走的人不多。常見的是馱著鹽巴、碗糖或其他貨物的馬幫走過。趕馬的馬鍋頭側身坐在木鞍上,從齒縫里咝咝地吹出口哨(馬鍋頭吹口哨都是這種吹法,沒有撮唇而吹的),或低聲唱著呈貢‘調子’: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放呀放放牛,
妹那個在至花園那個梳那個梳梳頭。
哥那個在至高山那個招呀招招手,
妹那個在至花園點那個點點頭。
這些走長道的馬鍋頭有他們的特殊裝束。他們的短褂外都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背心,腦后掛著漆布的涼帽,腳下是一雙厚牛皮底的草鞋狀的涼鞋,鞋幫上大多繡了花,還釘著亮晶晶的‘鬼眨眼’亮片,這種鞋似只有馬鍋頭穿,我沒見從事別種行業的人穿過。馬鍋頭押著馬幫,從這條斜陽古道上走過,馬項鈴嘩嘩地響,很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有時會引起遠客的游子一點淡淡的鄉愁……”
其實馬幫的生活很少浪漫。有趕馬調這樣唱道:
桃樹開花紅艷艷,
有姑娘莫嫁趕馬哥。
日子好像流浪漢,
一年守寡半年孀。
同樣的趕馬調還多得很:
砍柴莫砍葡萄藤,
養囡莫嫁趕馬人,
三十晚上討媳婦,
初一初二就出門。
專門從事大宗貨物長途運輸的馬幫,騾馬多者有數百匹,有的甚至多達數千匹。在一些小范圍區域之間,更有無數小馬幫營建起蛛網般的運輸線,將物資的運輸交流幾乎覆蓋到每一個村寨。于是,馬幫形成為有特定組織形式和營運管理制度,以及約定俗成的運作方式方法的專業化運輸集團,類似于今天的物流運輸公司。有人甚至將一些規模龐大的馬幫稱為“馬幫托拉斯”。馬幫商團化的出現,明顯地具有資本主義運輸生產的特征,同時也有著濃厚的傳統行會的特色。
一般說來,馬幫的組織形式不外三種:一種是家族式的,全家人都投入馬幫的事業,騾馬全為自家所有,而且就以自家的姓氏或商號名稱命名;第二種是逗湊幫——同一村子或相近村子的人,每家出上幾匹騾馬,湊合而行,各自照看自家的騾馬,選一個德高望重、經驗豐富的人作馬鍋頭,由其出面聯系生意,結算分紅時可多得兩成左右的收入;第三種我們暫且將之稱為結幫,它沒有固定的組織,只不過因為走同一條路,或是接受了同一宗業務,或是因為擔心匪患而結隊走到一起。這幾種組織形式有時會攪和在一起,成為復雜而有趣的馬幫景觀。
因為路途遙遠艱辛,大馬幫一般都是家族大商號的馬幫商團,騾馬多者數百匹,有的甚至多達數千頭,少的也有數十匹,他們已經十分專業化,基本由“老鄉”和“弟兄們”組成。同道的各種危險和忠誠盟誓將他們緊密地約束在一起,密切合作團結的精神鼓舞著大家,而好處和利潤自然是以股份的多少和出力的大小來合理分配。
馬幫首領俗稱為“鍋頭”,他既是經營者、趕馬人的雇主,又大多是運輸活動的直接參與者。負責趕馬的馬腳子們大多出生貧寒,為生計所迫才干起馬幫,因為這行當不僅艱苦異常,而且還十分危險。馬腳子必須聽從馬鍋頭的指揮,馬鍋頭就是他們的頭兒,是一隊馬幫的核心,他負責接洽生意、各種采買開銷、聯系事情,甚至在野外開梢吃飯時,也要由馬鍋頭掌勺分飯分菜。但馬鍋頭和馬腳子之間并不單純是雇主與雇工的關系。馬鍋頭,尤其是一些小馬幫的鍋頭,大多是自己參加趕馬幫的勞動者,與眾多趕馬人同吃一鍋飯。鍋頭的名稱也就由此而來。一個馬腳子最多可照看12至15匹騾馬,一般的馬腳子就負責七八匹。一個趕馬人和他所照管的騾馬及其貨物就稱為“一把”。這樣幾把幾十把就結成了馬幫。
由于馬幫的各項工作完全靠趕馬人分工而又輪流著做,所以每個趕馬人都必須要具備全部趕馬人應該具備的本事和能耐。首先,要懂天時地利人和,也就是說,要會看天氣變化,要會選路,還要會選宿營的地方,同時還要通各民族語言,善于和不同地方的各色人等打交道;其次,要識騾馬的性情;第三,要會各種馬幫生活的技能,諸如支帳做飯,砍柴生火,上馱下馱,釘掌修掌,找草喂料,乃至醫人醫畜。
跟當時那些地方軍閥的烏合之眾相比,馬幫更像一支訓練有素,組織嚴密的軍隊。他們不僅身強力壯,而且全副武裝。馬鍋頭、趕馬人和騾馬們各司其職,按步就班,兢兢業業,每次出門上路,每天從早到晚,他們都井然有序地行動。
騾馬行進的隊伍也有自己的領導,那就是頭騾、二騾。馬幫一般只用母騾作頭騾二騾。馬幫們的說法是,母騾比較靈敏,而且懂事、警覺,能知道哪里有危險,而公騾太莽撞,不宜當領導。頭騾二騾不僅是馬幫中最好的騾子,而且她們的裝飾也非常特別,十分講究。她們上路時都要戴花籠頭,上有護腦鏡、纓須,眉毛處有紅布紅綢做的“紅彩”,鼻子上有鼻纓,鞍子上有碰子,尾椎則用牦牛尾巴做成。頭騾脖項上掛有很響亮的大銅鈴,二騾則掛小一些的“二釵”。頭騾二騾往往要一個毛色的。“頭騾奔,二騾跟”,將整個馬幫帶成一條線,便于在狹窄崎嶇的山路上行進。頭騾上還插有馬幫的狗牙“幫旗”,上面書寫著該馬幫的幫名,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哪一家的馬幫。頭騾二騾一威風,整個馬幫就有了氣勢,一路浩浩蕩蕩,連趕馬人自己走著都有了精神。在整個馬幫隊伍的最后,還要有一匹十分得力的尾騾,也叫追騾。它既要能緊跟上大隊,又要壓得住陣腳,使一大串的馬幫行列形成一個整體。
馬幫在路上,大部分時間過的是野營露宿的生活。一般天一發亮就爬起來,從山上找回吃草的騾馬,給它們喂料,然后上馱子上路。中午開一次“梢”。“開梢”就是吃午飯的意思,也就是煮鍋茶,吃一點干糧。當天色昏暗下來的時候,馬幫都要盡力趕到他們必須到達的“窩子”——適宜馬幫宿營條件的地方,在那里才好“開亮”。開亮就是露營。他們要在天黑前埋好鑼鍋燒好飯,卸完馱子,搭好帳篷。每天的打野開亮,都由大家分工合作,釘馬掌的釘馬掌,找柴的找柴,做飯的做飯,搭帳篷的搭帳篷,洗碗的洗碗,而且是輪流著做,以免不公平,同時還要嚴格遵守馬幫的各種行為和語言禁忌。
馬幫們每天的生活幾乎都是如此進行,早上找回騾馬,馬吃料,人吃飯,走路,上馱下馱,扎營做飯,放馬,睡覺,周而復始,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如今,這樣專業化的馬幫已難覓行蹤,但在云南一些不通公路的山區,還隨處可見小規模的馬幫在活動。而我們在當年普洱茶六大茶山的核心重鎮——西雙版納勐臘縣易武鎮、在普洱、在徐霞客夜宿過的臨滄魯史古鎮、在巍山古城、大理古城、劍川石寶山石窟、在楚雄大姚、姚安、在祥云云南驛,更不用說在茶馬古道的重鎮麗江古城、束河古鎮,在迪慶的獨克宗古城和噶丹松贊林旁的小街子,以及奔子欄、德欽和梅里雪山,處處可見馬幫的遺跡。
從古到今,在許多中國人的心目中,生意人不是見利忘義的小人,就是重利輕義的家伙,但據我所知,在馬幫里,很少這樣的人。由于他們特殊的經歷,往往造就了他們重義氣,講信用的品格,也鍛煉了他們冒險進取的精神和明辨是非的能力。他們雖然是生意人,同時也是探險家,是必須憑自己的智慧、膽識、品格和能力等等才能生存的人。從事馬幫這一行,很少有投機取巧的可能,更不可能瞎混日子,一切都需要真本事。
就靠自己的本事和運氣,有人從馬幫貿易運輸活動中發了家,成了商號掌柜的,有的繼續做他們的馬鍋頭或趕馬人,但規矩和原則并沒有改變。正是這些嚴格的規矩和原則,使得馬幫在人們的心目中有了他們應得的信譽和尊嚴,有了高大而美好的形象。有的馬幫,除了他們客觀起到的社會作用外,還會主動地自發地為社會和他人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老作家艾蕪曾經說過:“窮困的漂泊,比富裕的旅行,就更令人感到興味而且特別神往些。”漂泊“是人生最銷魂的事。”很多年以后,在我自己跟隨馬幫走過幾次之后,我才理解了馬幫們對那種漂泊生活的喜愛和眷戀,我才領會了我曾訪談過的老馬幫在提到那一段生活時眼睛里閃耀出的光芒。想想看,率領著自己的馬幫,享受著一種特殊的激動人心的責任感,還滿懷著對遠方親人的濃濃的思念之情,日出之前一個鐘頭就出發,在朦朧的朝靄中騎馬前進,徒步爬過一座又一座大山,爬得你渾身散了架一樣,在日落時分到達一個河谷里的一片空地,又可以鉆進散發著自己體味的氈毯里,別的什么都不指望,只想安安穩穩地睡上這好不容易才掙得的一覺。盡管這些都是最簡單最原始的需要,然而就是滿足這些最簡單最原始需要后所得到的滿足和幸福,卻是那些常年居住在城市里,只和天天都見得到的景象打交道的人永遠感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