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琳推薦:繪畫少年的模樣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是如此的淡,如果不是抽屜里躺著他送我的畫,我幾乎覺得他就是我幻想出來的人物。
那一天下午,我們兩個都很反常地說了好多好多話,我才發現我們的心路歷程是如此的相近。
Chapter 1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學校門口的咖啡店里,他的名字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為了敘述方便,不妨叫他咖啡館少年。
那是去年冬天中格外寒冷的一天,下著很大的雨,這在廈門并不很常見。我其實是蠻喜歡雨的,特別是在雨夜里。下雨的時候仿佛時間都變得特別慢,思緒也非常清晰,完全沒有“夜雨聲煩”的不安。淅瀝的雨聲總能帶給人思考和獨處的快感,這是我現在越來越渴求的。
但在雨天出門總歸不是什么順心的事情,潮濕的空氣以及打濕的衣物簡直讓人抓狂。看著越來越大的雨,我一點也沒有想回家吃午飯的欲望。偶然間看到校門口的街頭轉角有家咖啡店,隔著雨幕發出暖黃色的燈光,在灰色的天空背景下顯得格外溫暖。那就去那里吧,看起來不錯的樣子,我對自己說。
店門口趴著一只黃色的短毛貓,半睜著眼睛看雨,慵懶的樣子像在睡午覺。走進店里也只有零星幾個客人。服務員懶懶地問我要什么,那神情簡直和門口的貓一樣。對咖啡沒什么好感的我點了一杯果汁就隨便找個位置坐了下來。心情略微舒暢了些,咖啡館里的昏暗燈光仿佛讓我有種置身雨夜,時間停滯的錯覺。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個咖啡館少年。
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確實有些與眾不同。他坐在角落的藤椅上,幾乎不怎么動,專心地看著一本什么書。身上的衣服干凈整潔,完全沒有受到雨天的影響。他的臉也如同他的穿著,并不出眾,但是讓人覺得極為干凈,給人一種協調的美感,仿佛他就該這樣子。他整個人散發出來的安靜氣質似乎與咖啡館融為一體。相比起來我簡直就是格格不入,滴水的雨傘和打濕的頭發讓我看起來狼狽極了,我這樣想著,盡管誰也沒有抬頭看我一下。
果汁上來的時候已經過去快半小時了,天上的雨也下得倦了,街上只剩下雨霧。咖啡館少年仍然在看著那本書,姿勢幾乎沒有變過。我趁著去衛生間的機會偷偷看了書名一眼,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老實說我并沒有讀過。
我匆匆地喝完果汁,走出咖啡館。回頭看一眼,一切都仍然是我來時的模樣,除了那只貓,它已經把眼睛閉上,后背在有規律地起伏著。真是一個特別的人,真是一家特別的咖啡店,我對自己說。
漸漸地我開始習慣去那家咖啡店消磨午后的時光,習慣看著咖啡館少年專心讀書的樣子等果汁。誰也沒有注意到我這個新的存在,懶洋洋的服務員也好,咖啡館少年也好。倒是門口那只貓,一開始看我接近時會警戒地抬起頭,但現在已經習慣了我的到來,只管自顧自地曬太陽。
我和咖啡館少年有且僅有的一次談話也是在雨天。那天咖啡館的客人出奇的多,座位幾乎都被占滿了。咖啡館少年來的時候只有零星幾個空位,他看了一圈仿佛都不太滿意,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表情。最終他走到我的桌前,禮貌性地詢問可不可以坐在對面,我點點頭表示允許。他倒也不拘束,坐下后繼續看那本《挪威的森林》,一如往常。
心里膨脹的好奇讓我首先打破了沉默,盡管我知道那會打擾到眼前的咖啡館少年,就像叫醒一個熟睡的小孩一樣于心不忍。
“這是什么書?你已經看了有一段時間了。”
“《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的作品。”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道,“這是第三遍了。”
“是嗎。什么東西這么好看?”
“講不好,我不太會表達。簡單來說應該是主人公讓我有種帶入感吧。”
“老實說我沒有看過,不太清楚你的感覺。”
他不再說些什么,只是點了點頭。沉默依舊,仿佛對話從沒開始過。
我喝完我的果汁,他看完他的書。雨還是一樣的大,但是他看起來似乎要走了。
“你知道孤獨的感覺嗎?”他突然問道。
我一時語塞,腦子里卻漸漸浮現出那些獨自聽雨的夜晚,那些在虛無和寂靜中發酵的感覺。但我終究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這很自然。你不懂孤獨就像我了解孤獨一樣自然。”不等我回復,他便從帆布包里拿出折疊雨傘,逐漸模糊在雨中。
望著他的背影,我頓時有種說不出來的壓抑感,仿佛看到了他那個年紀不應該有的沉重。只是在那以后,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他。咖啡館少年的消失就和他的出現一樣突然。
Chapter 2
天氣晴好,傍晚的操場在夕陽的照射下暖洋洋的。這種舒服的溫濕度在今年冬天可不常有,我對自己說。這時候學校剛剛放學,大部分人都到食堂去了。比起食物,拼命流汗的感覺和空白的大腦更能讓我感到愉悅。
幾乎每次去操場我都會看到他,那個不停奔跑的少年。他總是穿著夏季的校服,一圈又一圈地繞著操場跑步,不緊不慢的樣子。清秀的五官隱約可見成年男子所具有的硬朗線條。跑步的時候他總是均勻地吸氣呼氣,擺臂和步伐都做得完美無缺。厚實的肌肉讓人聯想起田徑場入口的雕塑,優雅的線條里流淌著力量和靈巧。看他跑步就好似欣賞一件藝術品,賞心悅目。經常碰面后他會主動向我微笑,而我只是禮貌性地向他點點頭,終究擠不出一個笑容。漸漸地我們也就熟絡起來,但也僅限于在跑完步后一起坐在石椅上聊天,在校道上偶遇了點點頭而已。
今天和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天際翻騰的火燒云更加濃烈,給人梵高的瘋狂感。夕陽的余溫和石椅傳來的冰涼像顏料般在身體里混合,大腦正在享受著難得的停機狀態。待我回過神來,他已經坐在我旁邊了。被汗水打濕的校服緊貼在他的背上,勾勒出健康漂亮的弧形。看到我回過神來,他露出一個禮貌性的微笑。我本想回他一個微笑,奈何仍是學不會這個面部表情,掙扎了一下只得作罷。
“嘿,想什么呢?”每次總是他先開口,這次也不例外。
“什么都沒想,坐著發呆。”我如實回答。
“發呆在現在也算一種享受了吧,高中生活都那么忙。發呆和跑步一樣,都變成一種難得的享受了。”
我點了點頭,不再說些什么。
“你從小就開始跑步嗎?”又是他先開口。
“倒不是,是來到這個學校后才養成的習慣,或者說是在上高中后才養成的習慣,我不知道。”
“其實我覺得吧,時間和地點倒不是最根本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要么是因為熱愛,要么是因為壓抑。每次遇到你都是自己一個人,我想你應該是屬于后者吧。”
我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那雙充滿笑意的眼睛不經意間透露出一股洞察的寒意,但隨即又融化在溫暖中。不知什么時候我變得很敏感,別人的一個眼神一句話我都嘗試捕捉隱藏的信息,即使有時對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越來越多的孤獨和內心探索將我和其他人分開,也許跑步的習慣就是在那時候養成的。
“我也是由于后者才喜歡上跑步的。”他輕輕地說道,“我大概能明白你在想什么,因為我很早之前就經歷過你現在所處的時期,那個將自己孤立起來的時期。我也曾和你一樣,在操場上一圈圈地奔跑,直到體力透支。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暫時讓大腦放空。現在我已經走出了那個時期,但跑步的習慣卻還跟著我。”
我與他四目對視,這一次我沒有逃開,那一刻兩個靈魂之間仿佛發生了共振,又或是我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久違的自己。
那一天下午,我們兩個都很反常地說了好多好多話,我才發現我們的心路歷程是如此的相近。
我也明白了他為何有著一股早熟的氣息,因為他的思想已經比他的同齡人成熟許多。臨走前他以哲人的口吻對我說:“在我看來,探尋孤獨并不是一件壞事,它總能令人成長。但這并不意味著就要和別人完全分隔開來。等到最后,當你抵達孤獨的深處時,你就會發現,所有人類的孤獨都是像樹根一般相連在一起。整個的人類社會表面上是一個整體,但實際上每個靈魂都是一座孤島。但又正是這種同質化的孤獨,將無數的個體在精神領域上又融合成一個新的整體。”
他離開以后,我仍在思考著。
從那之后到高考,我很少再見到他。石椅的另一半沒有人分享,火燒云也沒有人一起看。我不斷地跑步,不斷地探尋他所闡述的那種孤獨。
高考后,那個不停奔跑的少年去了北方的城市,而我繼續留在這所南方的高中里。隨著思考的不斷深入,我更加理解了他的孤獨,我的靈魂仿佛也更加靠近那個不停奔跑的靈魂。
Chapter 3
繪畫少年的模樣在我腦海中的印象是如此的淡,如果不是抽屜里躺著他送我的畫,我幾乎覺得他就是我幻想出來的人物。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見面,是在高二暑假的最后一天,在學校的繪畫校本教室里。我依稀記得那是一個下雨的午后。平常我并不去上課,這也是我報繪畫校本的原因,因為老師從來不點名。上課除了看幾張幻燈片就是讓大家自己寫作業。由于最后一天需要點名來給學分,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去上一次課。進教室后我在后排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那個繪畫少年就坐在我右手邊,獨自一人在畫著什么,并沒有察覺我的到來。
本學期的最后一天,老師索性連幻燈片都沒有,直接讓大家自習。壓抑的氣息像黑色潮水般充斥在不大的教室里,我不安地掙扎著,卻仍然無濟于事。偶然間我瞥見了繪畫少年的畫紙,雖然只是打了草稿,但依稀可以看出天空和飛鳥的輪廓。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在畫紙上移動著,不斷地修改圖樣。我有時會暗暗地稱贊一番,有時又為他擦掉的線條惋惜。我看得如此投入,心情也跟著他的筆尖起伏著。
似乎是感覺累了,他放下鉛筆抬起頭來,正好和我的眼神碰到一起。他有些吃驚,而我像偷吃糖果的熊孩子被抓到一樣嚇了一跳。
他眼里的不解很快便化掉了,若無其事地繼續他的草稿。氣氛頓時有些尷尬,我只得先開口緩解:“在畫什么呢?”
“隨手畫畫而已。”他淡淡地回答道。聲線像是那淡淡的草稿一樣蒼白。
平時我總是極力避免和別人講話,但今天卻對這個繪畫少年特別感興趣,也許是由于太無聊的緣故。
“你每次校本都來嗎?”
“嗯。不過你好像就今天來過。”他仍是不緊不慢地說著。氣氛又一次降到冰點。
“因為這里都沒怎么上課啊,這個老師似乎很敷衍。”我很沒底氣地說。
“確實是這樣。”他終于認可了我一次。
“看你每次都來,應該是很喜歡畫畫吧?”
“是啊,從小就喜歡。”他抬起頭,露出一個我到現在都難忘的笑容。干凈,清澈,在沉悶的教室里顯得熠熠生輝,“以后想考美術學院。”
“這樣啊。蠻不錯的理想。”我已經黔驢技窮,談話也就到此。他倒也不在意,繼續他的畫。我也自顧自地低著頭,回想那個笑容,以及它背后的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下課鈴將我拉回現實。教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看來是提前下課了。他收拾好筆具,將那張草稿遞給我;“送給你吧,雖然還沒上色。”
我受寵若驚地接過他的畫。他似乎看出我的詫異,笑著說;“幾乎所有人都把我的理想稱為沖動,只有你尊重它。我覺得我們還是有些相似的地方的。這幅畫當做見面禮吧。”說完他便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接下來便是長長的暑假,可開學了我也沒有再見到他。后來才聽說有一個實驗班的男生突然決定休學一年去學習美術。也正如繪畫少年所說的,談到這件事的人臉上掛著的不外乎是鄙視和漠然兩種表情。但每次想起那個清澈又堅定的笑容,我心里就會涌起一股欽佩感。每天看到鏡中的自己,心里那份對夢想的憧憬和對失敗的懼怕就會交織在一起。而那些像我一樣,被禁錮在教育體制內的人,卻排斥著繪畫少年這樣的異己,似乎“學美術”在高三就等價于不務正業。但我想,繪畫少年總歸比他們更加明白自己在追求什么吧。
我不擅長美術,繪畫少年送的畫也就一直以草稿的形式躺在抽屜里。但每次看到它,我都會想起那個笑容,我想他現在也一定是那副模樣。
追夢者的身上永遠有我覬覦的光啊。
Last chapter
我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清晨的陽光已經將臥室照得一片光亮。頭還有些隱隱作痛,是失眠的緣故?但心里卻輕松了不少,昨天的一團亂麻似乎已經理清。
我坐在寫字桌前,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張空白的信紙,開始寫到:
Dr.Wang:
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有一個多月了,昨天發病癥狀再次襲來。和以往一樣,莫名的焦躁不安,沒法集中精力,腦子里嗡嗡地響,似乎有許多不同的聲音在一起發聲。
盡管我們在這件事上仍有分歧,你一再告訴我這是青少年時正常的心理變化,但是我仍然覺得我有輕微的人格分裂。我昨天晚上嘗試了一下你說的治療方法,我仿佛跳脫出了我的人格,從外部觀察他們,效果非常顯著……
我將寫好的信裝進帆布包,心情格外輕快。今天的計劃和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一樣是中午去咖啡廳喝杯咖啡,下午去操場跑步。不過晚上回來后就給那幅草稿上好色吧。我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