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兩位山東作家出版的兩本書,構成了故土與現代性之間的隱喻——趙月斌的長篇小說《沉疴》和黛安的散文集《月光下的蘿卜燈》。兩個人以不同的視角,深入文化的內核,探討中國當下文化裂變的成因。
趙月斌通過上世紀90年代一個家族的裂變,向我們展示了傳統崩塌的不可阻擋,語言犀利,視角獨特,傳承自魯迅式的民族劣根性批判一以貫之;黛安通過一個小女孩的視角,觀察上世紀80年代鄉村的一年四季,溫情中帶有讓人絕望又不可捉摸的命運闡釋。
從80年代到90年代,鄉村世界急轉直下,通向崩塌邊緣。不管是冷峻的批判,還是溫情的回憶,不同的文本向我們揭示了一個類似的命題:如何重建故土家園。
趙月斌:土崩瓦解的家族與命運

爺爺死亡的漫長過程中,家族的矛盾和沖突暗流涌動。“爺爺奶奶”式的權威“死亡”時,一切便土崩瓦解了。
趙月斌,山東滕州人,青年評論家、作家。作家張煒評價長篇小說《沉疴》:“他以真摯的情感和深刻的思辨,為我們呈現了一幅人性的斑駁圖畫。”
一個人死亡的文化史意義
“一個人死亡的過程其實那么漫長,他不是在生命結束的那一瞬間就立刻死去了,而是在人們的生活中逐漸死去。”
——爺爺去世三年后,何斯體會到了爺爺真正死去的時間。
1999年,趙月斌寫了一篇中篇小說。這個小說寫的是爺爺的死亡過程,親人們的悲傷和絕望。很多朋友看了小說的第二句話(即本文開頭何斯的體會),感到很震動,于是,他開始了第二次書寫。
“爺爺死亡之后的事,可能比死亡本身更重要。”第二次書寫之后,他覺得還有一些東西沒表現出來,又進行了第三次書寫:父親和母親的口述。“我的生活當中經常會接觸到這樣的人,包括我的父母,我的一些親人,他們經常用這樣的語言來描述我們身邊的人對他們所做的事情,尤其是不滿的事情。”
小說中涉及大量魯南方言,還有一些當地特有的禮俗,他又進行了第四次書寫,對前面的三個文本進行注釋。“注釋有些地方是隨意的,甚至可以忽略掉,但有些地方可以和其他文字有更重要的互補關系。”
小說整體分為九章,每一章有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爺爺死后的故事,第二部分是爺爺死亡的過程,第三部分是父母的口述,第四部分是注釋。
小說以上世紀90年代的魯南農村為背景,圍繞一位老人的病、死亡、安葬,敘寫了由此引發的親情糾葛、人性之痛。作者用多個人稱視角、多種文體樣式,以多聲部的方式呈現了千瘡百孔的眾生病相。
評論家馬兵指出,這部小說中,“三、二、一、零”的結構方式新穎獨到。“作者關注農村的變異,‘我看’是對以往的追述,在‘我看’的同時還有讀者在‘看我’,這就使該作品呈現出雙向效果。小說家在為讀者提供一個中立的視點,注釋部分是在深層次上進行文本補充,例如小說中的方言補充,方言寫作不僅僅是體現文本的鄉土化色彩,而是要將文本可以擴大到整個鄉土文化范圍中。‘方言’是區域文化的個性所在,其有暗語的成分,是區域存在達成默契的一種方式。”
獨特的方言運用,使小說在鄉土性和先鋒性之間找到了存在的基點。比如“管”字,在小說里出現了很多次。大舅姥爺和父親商量一個事情,父親說:“這個事我不管了。”舅姥爺說:“你不管就管了嗎?”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外號,就叫‘老管’,是說這個人很厲害、很出名。”趙月斌指出,“管”的多重意思,顯示了鄉土文化的多面性。
惡奶奶與神嬤嬤暗影下的鄉村
小說的主人公之一,是“我奶奶”。
莫言小說中的奶奶,是高粱地里的女豪杰。更多作家筆下的奶奶,是溫情的童年想象。然而,趙月斌筆下的奶奶,卻是一個惡人。
這個奶奶,一輩子“都無理”,把兒子女兒當自己的私產,“她索取、占有、擠榨著”他們,情緒變幻無常,成為這個家族沖突的“點火索”。“他們僅從一己之私出發,希望別人都百依百順,甚至容忍他們的過分和過錯,一旦稍有偏離,他們便覺得受損失了,被冒犯了,于是撒潑、發瘋,撕破了原來的偽裝。”
心靈的隔閡構成了文字背后的因素,“我們一落筆往往就出現所謂好奶奶、好爺爺,但是在我心目中恰恰隱藏了一個壞奶奶形象,可能每個人心目中都可能隱藏著這么一個形象。”趙月斌說。
小說中的奶奶,大概和現實生活有著復雜的對應關系。“我奶奶90歲去世,我們之間的關系在那幾年已經緩和,甚至很好了。她去世之前,住在醫院,那時候她大概已經知道自己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我帶著從深圳來的小侄女一起去看她,她是第一次見那個小侄女,但是她抓著我侄女的手,嚎啕大哭。那個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繼續寫這個小說的下半部,寫我奶奶活著這一段時間。當我寫時,奶奶就要正式發言了。”
小說里還出現了一個姨奶奶,就是神嬤嬤、神婆或巫婆。今年春天,趙月斌回老家,在爺爺的墳旁邊看到了一個新墳。父親告訴他,村里那個神嬤嬤死了。“這神嬤嬤才60歲剛出頭。我就問,怎么會死了呢?我媽說,她得了一身病,什么肺病、胃病、肝病,什么高血壓、糖尿病,最后不治而死。”
“我很遺憾,一個村莊如果沒有神嬤嬤,可能很沒意思。”母親告訴他,這個不用擔心,現在她老公頂了她的班,就是神漢。后來趙月斌在微信上寫了一段話,說這是“近神則神”。“在城市,一個人的死亡是和別人沒有關系的,他只是病房里的一具肉體,死了就死了。但是在鄉村,他可能跟‘神’有關系,農村還有‘巫’的傳統。”
中國版《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
親人間之所以難以溝通,是因為內心過于貧乏。我們更愿意去關心那些遙遠的大事件、大災難,哪里有水災,哪里有地震,一下就激起我們的愛心來,但是對身邊需要關愛的人,我們卻形同路人。
趙月斌曾寫過一篇隨筆,談到一種“零距離的感情冷漠”——為什么我們距離越近,感情反而越淡薄?
虛虛實實,到了最后,他已不知道小說里哪些地方是虛構的,哪些地方是真實的。“我覺得寫作的效果已經達到了,它讓我自己混淆了真實和虛構的關系。”
在評論家魏建看來,“沉疴”有兩個特點,久治不愈的病才叫沉疴,能治好的不叫沉疴;普通的病不是沉疴,“沉疴”的范疇中,病態是常態。“這個小說寫的沉疴,是中國國民性里病態東西的一個濃縮與象征。魯迅先生提出來的命題,經過那么多年,不僅沒有解決,好像更嚴重了。魯迅式的母題得到了21世紀的現代敘述和現代闡釋。”
評論家石華鵬指出,如果說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是對中國舊農民劣根性的揭示、沈從文先生的《丈夫》是對鄉村婦人悲哀的同情的話,那么趙月斌的《沉疴》是對鄉村家族親情瓦解的暗示,也是一種對鄉村故事很好的延續。
尼日利亞作家阿契貝經典小說《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描寫了殖民到來之前一個原始部落瓦解的過程。就文本以及思想內涵來說,趙月斌的《沉疴》,可以看作是中國版的《這個世界土崩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