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年十二月外出半個月,月底回到所住的泰康之家,桌上放著一部文稿,是我不在時一位中年人專程送來,并附了一封信。寫信人自稱“打工者”(我后來才知道,他是一九九○年來北京的,一直在北大附近的中關村一帶漂泊,現在全家人都在為硅谷電腦城一位老板打工),在為生計奔波的同時,又為精神的苦悶不能自拔,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了魯迅,立刻被吸引,并沉迷其中,而且有了自己的體悟。心有所感,不得不發,于是就有了這本書。我打開一看,書名“我們還需要魯迅嗎?”,心怦然一動:這也是我一直在追問的問題,還專門寫了文章(李國棟的書里也曾提及)。看看這位“打工者”如何回答吧。剛看一兩章,就被抓住、鎮住了,而且引發了許多的回憶和聯想。

四十多年前,我也寫過這樣一本書,題目是“向魯迅學習”,是手寫的,請朋友代為裝訂成冊,那時還沒有條件像李國棟這樣打印成書。那是“文革”后期,我在貴州山區的一所師范學校教書,三十多歲,正是今天的李國棟這樣的年齡。一九九六年我寫過一篇文章,回憶當時的情景:“也許是出于教師的職業習慣,喜歡和年輕人來往。于是聚集起了一批人。有工人、知青,也有少數在校學生。我們當時的個人處境都不太好,但憂心忡忡的,卻是國家的命運,以及世界發展的前途,我們最熱衷討論的題目是:‘中國向何處去’與‘世界向何處去’。現實生活中有太多的問題,逼著我們去思考,去探索。我們內心有太多的痛苦,要尋求可以向他傾訴的朋友和導師。于是,我們找到了魯迅。”記得差不多每次聚會,都要讀魯迅作品,一般是由我先講,然后自由討論。我自己更是每天讀到深夜,寫下了許多筆記。這樣的講稿與筆記積累多了,就編成了一本《向魯迅學習》。當然無處發表,多次想寄給大學的老師、研究魯迅的專家看看,卻又顧慮重重,既有自卑心理,不敢打擾專家學者,又自知自己的思想有點異端,怕惹出麻煩。最后獻給了老伴,算是找到了最好的去處。
我的回憶文章最后說:“魯迅,正是在那個不尋常的歲月里,在中國老百姓(特別是中國年輕一代)處于空前的迷茫、饑渴的時代,走進了我們心中,并和這一代人的生命融為一體了。”“文革”結束以后,我終于有了機會通過讀研究生成了魯迅研究者,圓了自己的夢。“盡管人們把我叫作‘教授’‘專家’,但我卻一直以‘精神流浪漢’自居”,“因為我與魯迅的關系,絕不是學院里的教授與他的研究對象之間那樣的冷漠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純客觀的)關系,而是兩個永遠的思想探索者之間的永無休止的生命的熱烈擁抱、撞擊,心靈的自由交流”(《知音在民間》,收《走進當代的魯迅》)。這大概就是我與李國棟還沒有見面,就“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原因:我們同是“精神流浪漢”,我們需要魯迅,是因為精神的需要,內心的需要。
問題是:四十年后的今天,中國還有沒有精神需要?又是怎樣的需要?
不錯,今天的中國已經不是“文革”后期貧困落后、危機重重的中國了。李國棟在他的書里也說:“我們的國家,已經是世界第二了,據說很快就要超過美國,變成世界第一。看一看國民的餐桌、衣著和無限擴張的城市邊際線,鱗次櫛比的樓房,應該說,我們是富裕了。”當然,也還有貧困地區,但總體而言,全面奔小康,已經是一個大的發展趨勢了。
怎樣看待這樣一個日趨富裕與強大的中國,下一步中國應該向何處去?這是放在每一個關心中國發展和未來的人面前的問題。而且應該承認,不同的人群對問題的回答是截然不同的,甚至是針鋒相對的:民意的分裂,也是當下中國社會的一大特點。在我們討論的問題范圍,與對魯迅的認識有關的,在我看來,有兩個方面的分歧。
首先是有人說,中國的日趨富裕和強大,就證明了中國現行制度正確,中國文化優越,我們的任務,就是要把中國制度、道路、文化、發展模式普及推廣,拯救危機重重的世界。當務之急是增強民族自信,講好中國好故事。像魯迅這樣批判傳統文化,批判國民性,起碼是不合時宜,說嚴重點,就是擾亂人心,有礙穩定團結。這種觀點在當下中國,是占主流地位的,這其實就是李國棟和許多人為之憂心忡忡的中學語文教育中魯迅作品教學被竭力淡化的內在原因。李國棟深惡痛絕的那些以批判魯迅為榮的學者、教授,不過是深深領悟了有人不便明說的意圖。
其二,在認識甚至深感中國危機的人群中,對中國危機在哪里,如何解決中國危機問題上,也存在分歧。這也是本書第六章《制度與人》所討論的問題。其實,前幾年盛行一時、今天也還頗有市場的“捧胡(適)貶魯(迅)”風里,提出的理由,就是胡適關注制度問題(主要是引入美國制度)就比魯迅空談批判國民性要深刻、重要得多。本來,強調制度的變革本身并不錯,在當下中國政治體制的改革更具有極大的迫切性;問題是不能把某一具體制度絕對化,更不能以為只要建立了好的制度,中國的問題就解決了,那就會進入誤區。這就是本書作者一再強調的,制度是要人去執行的;這也是本書多次引述的魯迅的觀點:“現在的強弱之分固然在有無槍炮,但尤其是在拿槍炮的人”,“凡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材料和看客”。我也想補充一句魯迅的話:“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么?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華蓋集·通訊》)。本書也談到“貪官于今為烈,跟我們每一個人的送禮文化、行賄慣性有很大的關系”,可以說當下中國的官場腐敗與全民腐敗是相互影響、糾纏為一體的。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政府的問題,也是國民的問題,政府是有一定民意基礎,“代表”國民的。不解決甘于“做穩了奴隸”的國民奴性問題,就絕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政治,即使有了,也會如魯迅所說,“反而容易倒”。

在“制度與人”問題的背后,其實還有一個更為根本的,我們幾乎已經講爛了卻始終沒有想清楚的問題:我們需要怎樣的“現代化”?這也是上一世紀初,也即一百多年前,魯迅開始面對中國問題時所提出的,當時叫要建設怎樣的“文明”?魯迅在一九○七年所寫的《文化偏至論》里,反駁了幾種文明觀,即“以富有為文明”,“以礦路(科學技術)為文明”,“以眾治(議會民主制)為文明”。在魯迅看來,這幾個方面,都是實現現代文明的必要條件,但卻不是根本;他提出:“根柢在人”,“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因此,在他看來,中國要成為現代文明國家,“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這就是李國棟在本書里一再強調的,作為魯迅思想核心的“立人思想”。他寫這本書,就是要闡釋魯迅“立人思想”的當代意義。他最感憂慮的是,今天大多數中國人,包括知識分子,仍然像當年魯迅批評的那樣,僅以物質富裕、科技發達和議會民主為中國改革,實現現代化的目標,而嚴重忽略了人的問題,人的自覺、個性和精神問題。他對當今時代提出的富裕與強大的中國將“向何處去”的問題的回答,是回到魯迅的命題上來,“首在立人”,只有中國國民有了人的自覺,“立”起了精神獨立、思想自由、個性解放的中國“人”,作為“人國”的中國,才有可能“屹然獨見于天下”,要想依靠經濟、科技、軍事的實力“引領”世界,是一條行不通的危險的路。這就是他認為今日之中國“需要魯迅”的最基本的原因,也是最引起我的共鳴,“于心有戚戚焉”之處。
而本書的最大特點,就在于,作者并沒有將他這些內在理念和盤托出,而是隱藏在他對現實的中國精神問題的鞭辟入里的剖析之中,但也不忘在關鍵之處點題。這就充分發揮了他自己就是普通百姓,生活在中國社會底層的優勢。如他所說,就是“以小民的心,從小民的視角,看一看,想一想,魯迅這位醫生,對于我們這個民族的肌體及精神的診斷準確否?我們身上那艷若桃花的紅腫還在否?倘若按他開出的藥方去治療,能痊愈否?”而他這一看一想,就揭示了當今中國國民性、中國人空前的精神危機和道德危機:全民性的瞞和騙,人文精神的全面淪喪,社會空氣的全面敗壞,知識分子的全面墮落,以及全民性的腐敗,全民性的“吃人”與“被吃”—真是驚心動魄!我之被“鎮住”,即在于此:盡管我對這一切也都有所認識,但畢竟宅在書房里,實際狀況接觸不多,現在被身在其中的李國棟一一道來,一樁樁,一件件,活生生,血淋淋,讓人渾身不自在。不由得又想起魯迅那句話:“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兩地書·八》)—當今的中國,正需要新的思想啟蒙運動!因此,我們今天特別需要魯迅。看來,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或者說感覺到了這一點。魯迅將永遠是一個“現在進行式”(而非一些人希望的“過去式”)的存在。
因此,李國棟對當代中國國民性的觀察與揭示,在魯迅那里早就有了概括,這絕非偶然。這就是李國棟所說,魯迅當年說的話,是有“預言性質”的,到“現在正紛紛變成現實”,“用我們老百姓的話說,像神仙一樣,咋就算得那么準捏!”魯迅話語的預言性,是由他的思維與話語方式決定的:他關注的也是現實生活里一樁樁、一件件具體的人和事,但他卻能以其明銳深邃的眼光、廣博深厚的知識,看到其背后的歷史文化的最深處、人性的最深處、國民性的最深處,將其揭示出來,概括為某種社會、思想的類型。從“這一個”看“這一類”,“這一個”是具體、現實的,“這一類”就能超越時空,預言未來。當然,也如魯迅所說,他的言說的生命力,也反映了社會、思想的無進步:“凡對于時弊的攻擊,文字須與時弊同時滅亡”,“它的生命的存留中,也即證明著病菌尚在”,魯迅說這正是他“所悲哀的”(《熱風·題記》)。我們今天的讀者,在引述魯迅八九十年前的話批判現實時,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悲哀呢?
我感到吃驚的,還有李國棟對魯迅著作的熟悉。他書中引述魯迅的話,幾乎是隨手拈來,可見他已經將魯迅的著作爛熟于心,甚至是融入生命中了。而他書中每一章后面附錄的魯迅生活里的人和事(這構成了本書的一大特色,大概是為了增強讀者與魯迅的親和力吧),更是顯示了作者對有關魯迅史料的熟稔,其中有些細節是我都不知道的。在我看來,這也是李國棟的另一大優勢。這樣,既接地氣,又熟悉魯迅與之相通,在我看來,這就進入研究魯迅的最佳狀態了。
這再一次證明了我的一個觀點:魯迅是屬于大家的,每一個讀者都可以對魯迅的闡釋與研究作出自己的貢獻。而且“魯迅的知音在民間”,或者說,“凡有思索的地方,就有魯迅的知音”。“在中國,不僅有我們這些被承認的‘魯迅研究專家’,而且還有許多不被承認、沒有得到表現機會的民間魯迅專家。這兩類專家當然不是對立的,而是可以互補,以至轉化的。我自己,每當寫作時,總是感到身后這些民間的專家的無言的存在,這是一種鞭策,也是一種鼓舞,甚至是一種精神的支援。”(《知音在民間》)現在,我就從李國棟的這本《我們還需要魯迅嗎?》里,得到鼓舞和精神支援,而且我要說,這本書不僅可以幫助當代青年走近魯迅,而且在魯迅研究上,也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二○一六年二月十九至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