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氓研究,勒龐的《烏合之眾》與弗洛伊德的《群體心理學與自我分析》為開山作,但最可讀也最震撼的,竊以為當數美國碼頭工人、思想家埃里克·霍弗(Eric Hoffer,1898-1983)的《狂熱分子》。該書研究群眾運動中“言辭人”(煽動群眾造反的知識分子)、“狂熱分子”(the True Believer,直譯為“忠實信徒”)與“行動者”(利用運動的牟利者)三類人的心理。這三種人的分析,以狂熱分子最精彩,所以編輯把原名“論群眾運動的本質”換為副標題,改正標題為“狂熱分子”,這一改,“大題小做”,但點明了精華所在。書一出,轟動歐美,銷行五十萬冊,譯為十二種文字,成為社會心理學的經典。
霍弗,一介碼頭工人,為何能寫這樣一部著作?

一、迷霧中的前半生
《狂熱分子》的中譯者梁永安這樣介紹霍弗的生平:一九○二年生于紐約,雙親為德國移民。七歲時,眼睛莫名其妙瞎了,由德國女仆瑪爾莎照顧,從未上過學。十五歲,眼睛又莫名其妙好了,他怕再瞎,如饑似渴地讀書。瑪爾莎說,霍弗家人都短壽,他估計也活不過四十歲。一九一九年,瑪爾莎離美返德,再無音訊,但霍弗始終掛念她。翌年,父親去世,剩下他孑然一身。這時霍弗已十八歲,心想生命近半,又無前途,便前往洛杉磯,到貧民窟一住十年,“直接從育嬰室走向貧民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美國大蕭條,霍弗輾轉漂泊,打零工,廣泛接觸各色人等,逐漸形成自己的思想。一九四二年落腳舊金山,加入工會,當碼頭工人,寫成《狂熱分子》,一舉成名。
這段介紹,轉述自霍弗第一部傳記《埃里克·霍弗:美國奧德賽》(Eric Hoffer:An American Odyssey,1968年),作者湯姆金斯(Calvin Tomkins),全本霍弗自述,并無旁證。這段生平,讀來如先知的“神跡史”,云山霧罩,難以置信。霍弗的思想,清晰犀利,但其生平,影影綽綽,如在霧中。后讀霍弗的第四部傳記,貝賽爾(Thomas Bethell)的《埃里克·霍弗:碼頭工人哲學家》(Eric Hoffer: The Longshoreman Philosopher,2012年),才得知:對霍弗前半生大惑不解的大有人在,包括其密友。

事實是—他的生平,最早的可信史料是一則筆記。一九三四年一月,身長六英尺的霍弗孑然一身,“發現自己站在加州的圣地亞哥,身無分文,無望找到工作”。而一九三四年前,霍弗在哪?家境如何?父母兄弟怎樣?做過什么?無人知曉。甚至生年都成謎,一說一九○二年生(梁永安從此說),一說一八九八年生,兩種說法全是霍弗給的,并無旁證。他自稱在紐約長大,但朋友發現,他并不熟悉紐約,名滿天下后,也未見早年親友來訪。這在二十世紀的美國可謂異乎尋常。他的復明,醫生詫異莫名,認為聞所未聞。至于“感情深厚”的女仆瑪爾莎,貝賽爾發現,他最早談及身世的信里,只字不提,倒說父親去世后,跟姑媽住過一年,成名后才提的。
對此,熟人猜測—霍弗其實不是美國土著,而是非法移民,未經歷歸化程序,所以撒謊。
這個猜測,正可解釋霍弗離奇古怪的前半生:為何眼睛失明又復明?因為這可解釋,為何他在美國沒有熟人,為何沒有進過學。至于德國保姆,則能解釋他為何有濃重的德國口音。這個猜測也能跟霍弗的許多事跡相印證:除了去過一次墨西哥,從未出國,因為沒護照,怕回不來;不熟美國歷史,卻對歐洲歷史了如指掌;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九年間,百萬非法移民涌入美國,多數從墨西哥越境,前述筆記提到的圣地亞哥,恰恰毗鄰墨西哥。
那霍弗來自哪里?
親友猜測是德國。如在美國出生,英語當是美國腔,但霍弗有濃厚的巴伐利亞德語腔,越老越明顯。事實上,他的德語很流暢,勝過英語。從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學英語卡片看,霍弗甚至不掌握許多簡單的英語詞。貝賽爾還指出,霍弗熟悉魏瑪德國的通貨膨脹,甚至能舉出細節,對正經歷大蕭條的美國人,這有點奇怪。更重要的是,霍弗把希特勒視為自己最重大的思想背景(而非推行新政、改造美國的羅斯福),說要沒希特勒,自己根本不會搞研究。納粹正崛起于巴伐利亞,很可能,霍弗曾目睹納粹的狂熱行徑。
二、思想之矛·肉身之盾
霍弗忌談生平,常說“我的生平無足道,不值一提,思想才重要”。這話倒啟發我們—“思想”是理解他這人的“一手材料”,將其 “生平”與“思想”結合,沒準能窺見他情感世界之一二。

霍弗前半生,最核心的情緒,是漂泊無依,形影相吊。
一九四一年,他寫過一封信,草稿今存,提及家人皆亡,孑然一身,而且,家族沒一人活過五十歲。這時他尚未成名,所述當可信。按一八九八年生計算,他寫《狂熱分子》時正在五十歲左右。可見,霍弗是抱著“雁過留聲”的絕望來寫這書的,大限在即的憂懼,想必如硫酸時時腐蝕他的心。“形影相吊”的李密有祖母,處境比霍弗還強些,只有“獨影自命”的川端康成跟他相近。我們知道,袁世凱決定稱帝,一大動因是家族男丁無人活過六十歲,自己看看就六十了,這才妄想“只有真龍之氣,才能破了這家族魔咒”。死亡逼近的憂懼,兩人一樣,只不過,袁世凱的憂懼,最終讓他身敗名裂;霍弗的憂懼,最終讓他一舉成名。(按,他后來改稱家人都活不過四十歲,或許是不想讓人看出這個心理背景。)
霍弗前半生,談過戀愛嗎?晚年,他回憶五十年前僅有的一次“戀愛”,眷戀不已,對方叫Helen,大他五歲。但貝賽爾懷疑,那是霍弗單相思,對方只是幫他的熱心人而已,霍弗五十三歲前,可能一次戀愛都沒談過。我看霍弗壯年照片,其貌不揚,這也不是不可能。他也不隱諱,自己的性欲,全靠打工掙錢嫖娼解決。
孑然一身,大限將至,沒有愛人,霍弗如何熬過青春,再熬過中年?抱著何等絕望,在一日又一日的辛苦勞動后,在旅館的昏燈下孤零零寫《狂熱分子》?霍弗承認,自殺過三四次,都沒死成。千古艱難唯一死,死何難哉?沒死成,說明心不甘,情不愿。
有位美國女子克拉拉·戴爾(Clara Pearl Dyer)這樣寫道:
我的童年記憶由疾病、死亡和葬禮構成,從四歲到十一歲,失去了六個親人,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兩個姐姐……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覺得上帝一定有特別的任務交給我,否則不會只讓我一人活著。
最后,她投向上帝的懷抱,“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來華傳教。
但霍弗這個大老粗不同,反“逆流而上,保持憤怒”,“走向心理學上的真”,以一己肉身死扛,冷酷剖析包括自己在內的失意者:“理想的潛在信徒,應是獨來獨往,不屬于任何集體,無法泯滅自我,無法靠團體來掩蓋自己的渺小、無意義和寒酸”,“群眾運動不需要相信有上帝,卻不能不相信有魔鬼”……這實為“抉心自食,欲知本味”(魯迅語)的自厭自戕,“有如黃河魚,出膏以自煮”,“冷酷”中熬煮著“絕望”。正因此,身為底層失意者的霍弗才能這樣鮮血淋漓這樣動物兇猛這樣栩栩如生地撕出同類們的凄慘面目,暴露于眾,也就無怪乎有人責他“冷酷入髓”了。
但是,散兵坑里沒有無神論者,《狂熱分子》的無神論,霍弗也只能扛一時。他的歸宿,最終還是如克拉拉,也如他冷酷解剖的狂熱分子,一樣是民族、上帝與國家:民族是猶太人,上帝是耶和華,國家則是美國。
霍弗是猶太人么?情人也不確定,只能說大概是。聽這話,霍弗當出身不怎么虔誠的猶太家庭,沒行過割禮(呃,你懂的)。霍弗有時說自己是無神論者,但從未有一刻忘懷上帝。貝賽爾拜訪他的宿舍,發現書架上基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卡爾、《圣經》等宗教類著作。不過,他在意的不是基督教,而是猶太教。事實上,他幾乎從不批評猶太教,還寫詩頌揚耶和華“是我的神。/他陪伴我,滲透我的所有思想”。以色列建國后,他歡呼雀躍,宣稱:“猶太人絕對獨一無二,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最欽佩的五個人,有兩名是以色列開國功臣。直到臨終,他還在關心以色列的前途。由此推斷,霍弗當為猶太人,甚至,家人沒準就葬身于納粹之手。
至于美國,霍弗也容不得任何批評。左派的喬姆斯基批判美國,他怒火中燒,認定喬姆斯基這類“公知”攻擊美國是出于私欲,而非公心,視為吃里扒外的市儈。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霍弗在電視節目里大聲謳歌美國,贏得一片喝彩,成為公眾人物(《埃里克·霍弗:美國奧德賽》的出版正沾了光)。臨終前,他還認為美國該占領沙特,搶它的石油—“我們怕誰?”

霍弗講,狂熱分子膜拜集體,源于自卑,實為“心理代償”。霍弗如此崇拜猶太人,如此捍衛美國,也是一種“心理補償”嗎?可以推斷,這跟他的孤苦離群、自卑自厭當有關聯。事實上,這些情緒(特別是自卑),不但催生了霍弗的集體狂熱,還激活了霍弗的另一個面相—反智傾向。
思想家還反智?說來奇怪,卻是事實。一九六七年,他出版《我們時代的脾性》(The Temper of Our Time),把原先冷酷審視的“狂熱分子”贊美成“脊梁”,又把“知識分子”進一步丑化為“蠹蟲”,簡直是“希特勒”的代名詞。身處“文革”的中國知識分子要知道這話,估計哭笑不得。其實,這種反智傾向,《狂熱分子》里就埋伏著,其中霍弗引托克維爾的話批“言辭人”(即知識分子),但立場跟托克維爾不同:托克維爾以貴族自命,批知識分子是就事論事;霍弗則是“大老粗”鄙夷“臭老九”,洋溢著一個知識草根對知識精英的“羨慕嫉妒恨”。
霍弗,草根到何種程度?答曰:自學成才,連介紹黑格爾的冊子都讀不懂,經濟學更一竅不通,思想家里夠稀罕。不過,他說自己的思想主要源于生活,并且,除了尼采和海涅之外,未受德國影響。這就是牛皮話了。只論二十世紀,他就深受兩大派德語思想的影響,而且都是學院派,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一派是精神分析。希特勒崛起,是猶太知識分子的大挑戰,精神分析也不例外(精神分析的早期成員,幾乎全是猶太人),晚年弗洛伊德由此開創“群體心理學轉向”,寫《法西斯主義的群眾心理學》的賴希(Wilhelm Reich)和寫《逃避自由》的弗洛姆(Erich Fromm)都是重要代表,后者對霍弗寫《狂熱分子》正有直接影響。不過,他極厭惡弗洛伊德,罵他是“墮落分子”,“用他的病傳染我們,再來推銷精神分析”(按弗洛伊德,這叫“弒父情結”)。另一派是韋伯開創的社會學。二十世紀的知識分子,韋伯是少數幾個得霍弗青眼的之一,特別推崇韋伯的“價值中立”,還讀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要知道,他沒專門讀過弗洛伊德的任何一本書,說“拿起來就累”。事實上,正是韋伯的存在,使霍弗有了寫《狂熱分子》的樣板,既當“約伯”,又當“韋伯”。
或許是以自身為營養,思想家與藝術家的神奇,是能預言自己的未來。壯年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結尾,皮埃爾成了名人,致力社會改革,自以為是、自吹自擂乃至固執愚鈍,而妻子娜塔莎仰慕他,成了名副其實的醋瓶子。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完完全全預言了晚年的自己。霍弗也如是。他在《狂熱分子》里講“靈感枯竭的過氣的作家、藝術家和科學家,遲早會墮入狂熱愛國分子、種族主義販子和某種神圣偉業的鼓吹者的陣營”,也預言了二十年后的自己。進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霍弗成了狂熱保守派,支持美國政府介入越戰,反對黑人民權運動,鼓吹美國白人對黑人無須負責,倒是黑人自己該反省。美國總統約翰遜介入越戰,名聲不佳,但霍弗力挺他,譽他為“二十世紀最優秀的總統”。約翰遜投桃報李,成立全國民事動亂委員會時,任命霍弗為委員,參與調查種族沖突。他在會上怒目圓睜,揮拳高喊:“我窮了一輩子,撿棉花時,黑人吃的比我好,穿的比我好!”這就過了。
才華這東西,我以為,如讀書人的視力,最難保住。艱難困苦,玉成了霍弗。但是,一旦他從“人性解剖者”轉向“集體代言人”,又放棄“韋伯”與“約伯”的二元平衡,倒向狂熱,其“社會能見度”也就大受損害了。詩人楊鍵,寫過一首《來由》:“一觸即發的欲望/造就了我和你—/
在長久的相對里生活,/我們得到了尖銳的矛和抵抗的盾。”這里的“我和你”,如果不拘泥字義,理解為“分裂的自我”,正適合理解霍弗:他的“尖銳的矛”與“抵抗的盾”,就是這樣以自身血肉為戰場“自相殘殺”的。
這真真是霍弗的悲劇。
三、“三人行”的后半生
在《狂熱分子》出版前夕,霍弗結識了一對夫妻—塞爾登·奧斯本(Selden Osborne,1911-1993)與莉莉(Lili Fabilli Osborne,1916-2010),私生活出現了重大轉折。
當時,霍弗在碼頭忙碌之余,堅持讀書,引起工會干部塞爾登注意,上前攀談,驚其見識,邀到家里做客,介紹他認識了妻子莉莉。從此,他每到周日都去塞爾登家做客,這家人成了霍弗后半生僅有的親人。
霍弗仇恨納粹,也不喜蘇聯,這對夫妻卻是堅定的左派。一九二九年,歐美爆發經濟危機,很多知識分子轉向社會主義,他們便是其中成員。莉莉是意大利移民后裔,畢業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組織過工會;麥卡錫時期,因為拒絕宣誓忠于美國,丟了工作。塞爾登更激進,他出身中產階級,讀斯坦福大學時接受了馬克思主義(他讀到了研究生),堅信共產主義將在美國獲勝。為確保革命爆發時能站在最前線,他加入由著名馬克思主義者哈利(Harry Bridges)領導的舊金山工會,在那結識了霍弗。
霍弗半生漂泊,總抱怨沒空寫作,加入工會后,才獲得了穩定生活,足以一面工作,一面思考,寫了十一本書。成名后,他照舊在碼頭工作,干到退休,說:到哪都覺得是外人,只有到碼頭工作后,才有了家。其中原因,既是遇見了塞爾登一家,也是工會為他提供了穩定生活—也就是說,霍弗后半生,最親密的人,是馬克思主義者;為他提供穩定生活的,也是馬克思主義者。但是,霍弗不贊成他們的思想。身為馬克思主義者的哈利,精明能干,美國政府視為眼中釘,卻無可奈何。霍弗私下欽佩哈利,雖然偶爾叨咕,說“我的飯碗是美國給的,可不是工會”,這話也通,但多少流露出一絲氣餒;但公開場合絕不夸獎對方,反含含糊糊攻擊之。工會上層呢,也淡化他的存在。雙方關系,尷尷尬尬。塞爾登為霍弗抱不平,給工會領導寫信,要求承認他的存在。哈利專門過問此事,打了一個大大的“no”。
塞爾登,老好人。他犧牲前途,加入工會,但哈利不怎么信任知識分子,其實不受重用。他熱愛蘇聯,霍弗則不以為然,兩人爭論一輩子,卻為生死交。霍弗去世后,貝賽爾去采訪七十多歲的塞爾登,他要求先提個問題,答對了才接受采訪。貝賽爾以為是什么尖銳問題,結果,他問:“你不贊成對蘇聯打核戰爭的吧?”可見此公的老天真。
霍弗以“大老粗”代言人自居,但其實跟工友都無深交,僅有的幾個友人全是欣賞他的知識分子,關系最好的,是塞爾登。塞爾登熱心幫助霍弗,是他事業的助力者(后來他到大學講課,是塞爾登牽的線),但霍弗對待塞爾登,顯然沒塞爾登熱情。其中緣由,想來是天才往往自我中心,不怎么體恤旁人(霍弗承認自己有這毛病);何況他內心未必瞧得上視為“研究對象”的塞爾登。塞爾登未必不清楚霍弗的想法,但欣賞其才,也就不介懷了。
前述兩部傳記,其實差別很大:《埃里克·霍弗:美國奧德賽》是歌頌霍弗的,把“群眾冷血錄”的作者搗鼓成了“國民雞湯文”的作者;《埃里克·霍弗:碼頭工人哲學家》呢,不時拿霍弗的世故比對塞爾登、莉莉的勇敢,顯然對其人品有微詞。但我以為,貝賽爾苛求了。霍弗是非法移民,莉莉與塞爾登為美國土著,處境不同。人離鄉賤,霍弗流離異國,底層拼搏多年,沒點滑頭,如何生存?更何況,直線條也出不了霍弗這種思想家。作為思想家,霍弗的一大特色是推演慈悲變殘忍、自卑變自大、自私變無私這類“心理辯證法”(他稱為“心理化學反應”),勒龐、弗洛伊德、弗洛姆等倒沒這種敏感。我估計,這多多少少折射了霍弗本人的情感模式。杜甫詩云:“顧惟螻蟻輩,但自求其穴。胡為慕大鯨,輒擬偃溟渤。”這是詩圣一根筋了,“螻蟻”與“大鯨”也未必沖突。霍弗講,最自私者,也可能極無私。這種“心理化學反應”,雖然匪夷所思,卻吻合人性。比如:康有為的自私,理所當然;他的無私,自以為真。兩者其實相得益彰。我懷疑,康有為要沒偽造密詔殺徒行騙的“厚黑學”,是否還能寫得出慷慨無私的《大同書》?霍弗自然沒康有為厚黑,但他自己的前半生,連對塞爾登與莉莉也守口如瓶,可見心曲之深。而他的反黑人民權運動,幾分真心,幾分博名,也只有他自個兒清楚了。塞爾登也想著書立說,努力過,沒成功。一個原因,恐怕是他太過良善,對人性的復雜隱微缺乏體會。(按,霍弗關注狂熱分子的“無私”,對狂熱分子的“狂熱并算計著”強調不夠,竊以為也有不足,人太自私,朋友就少,難免孤立無援的恐懼,有時候,恐懼到了極點,就不得不以狂熱情緒來抵擋,但狂熱歸狂熱,算計的自私本性還是不變的。)
貝賽爾指出,霍弗雖為塞爾登老友,卻不怎么了解對方,一直把他視為狂熱分子的“典型”,認為他加入工會,意在求名圖利。這說明,霍弗囿于自身性格及經歷,對其他階層的想象充滿了“無利不起早”的套路。雖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這樣簡單化塞爾登、格瓦拉這類“中產的孩子”,恰恰暴露了霍弗作為“本色思想家”的局限,也難怪他逃脫不了“代表作即處女作”的命運了。從后來的著作看,霍弗不怎么理解一九六八年革命,因為這場群眾運動主要由“中產的孩子”發動,而非他諳熟的底層失意者。(按,霍弗后半生住在舊金山,這里是垮掉派的大本營,嬉皮士的發源地,莉莉的姐姐就嫁給了垮掉派詩人—霍弗不用說是反垮掉派和嬉皮士的。)
結識沒多久,霍弗跟莉莉成了情人。
這事,塞爾登何時知道的?不清楚。但他默許了,沒怪霍弗,始終是好友。其中原因,一是塞爾登不愛莉莉了,二是他經濟困窘,難以支持家庭,也就樂得霍弗插足。一九五五年,莉莉生下第三個孩子,取名埃里克(即霍弗的名),雖然隨塞爾登姓,實為霍弗之子。十四年后,塞爾登夫婦離婚(但塞爾登始終有莉莉家的鑰匙),霍弗向莉莉求婚,但莉莉擔心婚后得離開三個孩子,拒絕了。兩人就這樣保持情人關系,至死未婚。霍弗還是周日才去莉莉家,平時一個人住,過著斯巴達式生活。到過他住所的,最深印象是家徒四壁,除了書和讀書卡片,什么也沒有,像荒漠中的老怪物。
雖然塞爾登沒怪霍弗,但這事不光彩,到底影響了孩子們。塞爾登大女兒唐婭已經懂事,不滿霍弗,很早離家,不幸早逝。后面兩個兒子喜歡霍弗,特別是埃里克,一直懷疑霍弗是親生父親,成年后,他向霍弗求證,但霍弗未正面承認(莉莉偷偷承認了)。霍弗得子時,年屆花甲,喜悅之情,自然難以形容,但他顯然不太懂如何跟大男孩相處,埃里克進入青春期后,跟他關系緊張,最后離家出走(埃里克后來回憶往事,說愛霍弗,也愛塞爾登,但塞爾登更像好爸爸)。
只有莉莉,是霍弗在這世間的最愛,他在一則日記里寫道:“我時時提醒自己,我愛她,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完了。”另一則日記則說:
鳩占鵲巢,奪人之妻,這是我的錯。我不覺得這有多冒犯父親,只是對唐婭和埃里克這兩個孩子心懷愧疚。埃里克相信自己是我親生的,卻同我和他母親斷絕了關系。我和他爸關系倒不錯。唐婭已不在人世,埃里克跑到阿拉斯加跟一個愛斯基摩姑娘過活,生了個兒子Joshua。我對這個家也并非一無是處,我不吝惜錢,也肯竭心支持。實際上,當時塞爾登已經不愛莉莉了,我的插足剛好讓他解脫。昨天他跟我說,我雖然不請自來,但也給了孩子們更好的生活。哪天我走了,一切都會留給孩子。三十三年了,我對莉莉的愛一如往昔。
這日記,后來莉莉讀到了,在下面激動地寫道:“親愛的,親愛的埃里克!永遠最愛的。”
莉莉小霍弗十八歲,但這絲毫沒影響她與霍弗的感情。《埃里克·霍弗:美國奧德賽》提到了莉莉,沒點明兩人的關系,但講了個饒有興致的細節。霍弗愛看電影,特別是日本武俠片(想來是黑澤明之類),常帶莉莉和小埃里克去影院。一次,他跟莉莉去看電影,看著看著,突然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座位怎么這么熱?!”莉莉一看,他的雪茄把座位的墊子點著了,正冒煙呢。她趕緊把自己的座位讓給霍弗,跑到后臺要了桶水,把火澆滅,再回來坐在濕漉漉的墊子上繼續看電影。霍弗呢?抱怨完后就只顧看電影,爺們的頭也沒抬。由此可見,兩人的相處模式,主要是莉莉照料霍弗,照料得“甜蜜蜜”。
霍弗自殺過三四次,都沒死成,活到八十多歲,住進醫院,跟醫生感嘆:“干嗎浪費時間弄活我呢,讓我死了算了。”對方說:“或許上天有它的目的。”霍弗回答:“我不相信目的。人生沒有目的。純粹偶然而已。”這時,輪流到醫院照料他的,沒別人,只有塞爾登與莉莉,都六十多歲,風燭殘年了。一天晚上,塞爾登陪床,霍弗突然醒來,要上廁所,塞爾登起身去扶,又怕他跌倒,自己也身孱體弱,可支持不住。還好,霍弗安全回了床,沉沉睡去。塞爾登也跟著睡了,一兩個小時后,他醒來,發現霍弗已經停止了呼吸,默默走了,跟誰都沒道別。
二○一四年五月十九日一稿
二○一六年二月十八日五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