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英培、范振鈺有段相聲,叫《破鏡重圓》,講一對夫婦的分與合。兩人結婚二十多年,和睦恩愛,下面有子有女,誰見了都羨慕。然后,有一天早起,兩人在衣柜的大鏡子前穿衣,妻子比丈夫矮一頭,丈夫隨口就說:“嘿,你只到我肩膀。”妻子立刻頂了一句:“嫌我矮?你找個兒高的去呀!”
互相沖撞了幾句,倆人就此不說話,直到鬧到分居。后邊如何和好的事且不提了,過去的相聲也許不很有笑點,但作者和演員常常有一顆愛人之心。你有了點經歷,你就明白《破鏡重圓》寫得多么真實,需要何其豐富的閱歷和敏銳的感覺,多少親密關系死于“一言不合”,多少自以為知根知底的人,突然發現原來兩人之間的隔閡那么深。
隔閡,也是契訶夫小說里最穩定的主題。但這是一個深刻的心理現象,需要一定的條件才能體會。對二十來歲的人而言,世界尚是一個沒有邊界的概念,生活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冒險,每一天都可能出現新的人、新的奇遇,碰了釘子沒關系,換一個方向掘進即可,總能指望有人聽進去自己的聲音。
然而,一旦你的生活格局穩定下來,隔閡的困擾就出現了:當你有了朝夕共處的人,如果他或她突然變得完全不能理解你,你肯定要痛苦死的。
這種痛苦是最無力紓解的。生活對你最大的考驗不是給你安排了多少個敵人(哪怕你把在朋友圈里所有曬優越的人都視為你的敵人),而是讓你發現,自己沒法跟正常的人、跟朋友、跟親人溝通。越是年深日久的友誼親情,越是脆弱——這一點,在契訶夫之前,沒有誰真正把握住,并寫成耐嚼的故事過。
他的小說獨一無二,偏離了俄國傳統,跟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距離遙遠,要說其中富有詩意,但又同俄國詩圣普希金有很大一段距離。普希金寫過的經典故事《黑桃皇后》,或想一想莫泊桑最有名、爭議也最大的《項鏈》,還有歐·亨利之類,他們的故事都建立在一種謀劃之上,效果是謀劃出來的:鬼神摻合,機緣巧合,人物突然發瘋,項鏈突然被宣布為假的,諸如此類。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人物押下了一大筆賭注,結果事與愿違,輸個精光——作家就以此取悅讀者和觀眾。
在契訶夫小說全集重裝發布的時候,我若有所思地想到,這不是個適合契訶夫生存的輿論環境,因為,這個環境已經完全刷上了媒體的顏色。媒體希望制造給公眾的飼料,最好擁有《項鏈》那樣的結尾;媒體讓人整天關心的就是所謂“神轉折”,培養了一批緊盯懸念、期待轉折的看客,一堆“分析人士”在新聞事件里尋找逆轉的可能,津津樂道地分析。如果沒有轉折,那么交鋒也是必需的:必須有兩方人士圍繞一件事情“辯論”,這樣,靜態的事才能動起來,發生在特定人身上的事情,才會顯得和其他人相關。
契訶夫寫的卻是內心戲,例如隔閡。隔閡這種東西,從外在是看不出來。新聞里說一對金童玉女分手,你能看到他們的隔閡么?不,你看到的只是“般配”這種膚淺的東西,你意淫著那個男人/女人,出身好,情商智商超高,我喜歡,讓給我吧……對不住了,契訶夫不來調動或滿足你的這種幻想。比如說,一篇《睡眠》,說一個孤兒照料一個嬰孩,嬰孩晚上哇哇大哭,吵得她睡不好覺,她就把孩子給悶死了——也很像一條社會新聞,可是他讓讀者看到,在殘酷和愚蠢行為的背后,是孤兒怎樣的人生經歷。比如《安紐達》,主角是一個無家可歸,靠著給公寓里的大學生做情婦度日的女孩,她脫掉上衣,給她的第n任男友,一個準備解剖課考試的醫學院學生做活體標本。她心里明白,男孩一畢業,他們的關系就會了結,他會進入一段體面的婚姻,而她只能繼續尋找下一個能收容她的人——不敢奢求愛。
在表面平靜如水的現實過程下捕捉住內心的“一動”,這是契訶夫厲害的地方。他不是莫泊桑能比肩的。你過去若對契訶夫有個印象,頂多只覺得他是個揭露社會冷漠的行家,可你在體會過那種無法歸咎于誰的孤獨之痛之后,才慢慢明白,人的內心戲,遠比外在的聚散離合、嬉笑怒罵復雜得多。
在《復活節之夜》里,主角坐一條擺渡船去聽彌撒,船夫是個修士,一路上一直在念叨一位剛剛早逝的同事,說他給教堂寫的贊美詩有多好,說他多少次聽到泣下。從教堂回來,主角發現,那個修士還在撐船,他心里一動:這個復活節之夜,為什么還沒有人來替代他?為什么不派一個不太敏感的人來替代他,而讓他毫無牽絆、無拘無束地沉浸在知音的幸福之中呢?
如果你一直不去體察別人的內心活動,你就會覺得別人沒有內心活動,就不會感覺到別人有細微的情感需求。遲鈍的大眾,從來是以類別代替具體的人的,把自己看不順眼的東西籠統地視為“不正常”,把悲劇的發生看作人之惡在作祟。但契訶夫對簡單的惡不感興趣——他總是在冷漠與殘酷之間劃出界線:冷漠意味著同情的喪失,或者,一個人出于種種原因沒能表達他的同情。在契訶夫的小說里,最壞的并不是作惡多端,而是兩個人沒能“交換”他們的感情,兩個人,各自都斷定對方自私,從而愈行愈遠。
契訶夫不是要人們遺忘惡,也不是要人們在惡中看到善——像虔誠的基督徒那樣鼓吹“要愛你的敵人”。他是個農奴的孫子,一位暴戾父親的兒子,而且早在二十多歲時,就知道肺結核病不會讓他活很久。可他從來不信上帝,也不信轉世投胎福禍報應之說。他是世俗的,屬蒼生的。之所以每個人都會有一些失落,一些喜悅,一些嫉妒、悲傷、痛苦、瘋狂需要回應,是因為若非如此,每個人都將只有孤星一樣的命運。我們唯一的希望在于和其他人類的關系之中。如果世界是個地獄,那是因為我們把它變成了地獄;如果我們想要快樂,就必須和身邊的人在一起。
契訶夫小說的“點”,神經稍微粗放一點,就get不到,或者問出一個“so what?”的問題。他的小說挑戰讀者,也培育讀者,磨他們的心。你想想,在契訶夫所處的19世紀末,沒有互聯網,沒有購物商場,沒有空調,沒有足球聯賽、電影、電視,在那之前的幾百幾千年,以今天的標準來看都是“無聲”的,人們根本沒有即時表達自己的機會。你再想想俄羅斯,冬夜苦寒,除了圍坐在火堆邊上互相說故事外,人們別無娛樂方式;那些故事當然大多數是離奇驚悚,怪力亂神,突然之間,有一個叫契訶夫的人,用大眾都能懂的語言,敘述身邊每天都在發生的事,別有匠心地露出了其中被人忽略的動人之處,他在26歲上就已發表了將近四百篇前人從未寫過的故事……這是怎樣的一種文化現象?
他寫的都是俄國小民的故事,裁縫,理發師,面包師,廚師,學生,小公務員,小律師,學徒,黃花閨女,修士,馬車夫,船夫,搬運工,仆人……大多數人的生活半徑都短得可憐。但是巴巴拉·W.塔奇曼卻說,契訶夫是那個時代“最偉大、可能是最接近普遍真理的作家”。
什么是普遍真理?咫尺天涯,人心兩隔。
我的孩子死了,我講給你聽,你說,啊,你別跟我講,那么我講給一個青年馬車夫,我們是同齡人……完了,他也不聽,那怎么辦?我講給馬聽。這是《苦惱》中的隔閡。小萬卡在莫斯科的裁縫鋪受盡折磨,寫信給他唯一的親人——爺爺,要他把自己接到鄉下去,他用1戈比買的信封,信封地址欄里寫“給我鄉下的爺爺”。這是《萬卡》里的隔閡。這些隔閡,因為技術革新,因為互聯網,因為電話、傳真、鐵路、公路而打破了嗎?你會因為在第一時間聽到了別人的表達,收到了發過來的表情,而懂得并回應他/她的需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