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耜
一
如果要對現實生活中的王本道先生加以準確介紹,其官員身份自然無法省略。作為“40后”和“老三屆”中的一員,本道雖然經歷過上山下鄉,當過記者、教師,但更長的三十多年的職業生涯,卻是在黨政機關度過的。
然而,現實生活中的王本道又不是一種官員身份、一個領導職務就可以完全概括和確切定位的。事實上,無論從生命實踐看,抑或就社會影響講,他身上都還有另一種角色和質地,這就是作家和文人。長期以來,本道一直堅持在本職工作之余,見縫插針,鍥而不舍地從事文學創作,且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他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新民晚報》《人民文學》《十月》《隨筆》《長江文藝》等數十種報刊發表大量的散文隨筆作品,總計近200萬言;陸續推出《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感悟蒼茫》《云水情懷》《人間有味是清歡》《生活因此而美麗》等6部散文集;其作品多次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轉載,先后入選數十種權威選本和多種語文教材,并相繼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遼河散文獎等獎項。本道的文學創作贏得了多方面的贊譽和認可,作家本人則成為文學世界和作家隊伍的重要一員——他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遼寧省作家協會第七屆理事、第八屆副主席,迄今仍擔任省作協顧問、中國作協和遼寧省作協盤錦創作基地主任等職,并具有文學創作一級職稱。
從新時期到新世紀,文壇之上的官員寫作、“太守文章”,固然已是常見現象,只是其中像本道這樣視文學創作為生命,且持續之久、成果之多、影響之大者,畢竟還是少數。因此,研究和總結本道的文學之路與創作得失,不僅可以為官員作家的角色轉換以及在創作上揚長避短提供有益的借鑒,同時對于我們探索和認識散文隨筆的藝術特征,梳理并把握其創作規律,亦具有顯而易見的積極意義。
王本道出生于哈爾濱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家中長輩多有高級知識分子。父親接受的新式教育雖是航海專業,但因小時候讀過私塾,所以文史功底很是扎實,這方面的藏書亦算得上富足。如此彌漫著家庭書香的文學教育,由于是“從小抓起”,且伴隨著心靈成長不斷延伸,持之以恒,所以,它把豐富的中國古典文學知識很自然地注入本道的內心,使其成為一種有“根”的文化積淀和學養儲備,這無疑構成了他散文創作的潛在優勢。與此同時,這種起步早、不間斷的古詩文閱讀,也逐漸培養和強化著本道的文學興趣,直至在其心底成為一種難以忘懷,無法割舍的文學情結。這種情結在本道身上頑強而執拗的生長發育,即使經歷“文革”、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等巨大社會變故和命運周折,亦不曾丟棄和消弭;而當歷史重新回歸人間正道,改革開放和思想解放的春風終于吹拂華夏大地時,它立即化作一種內在動力,促使本道拿起筆來,同繆斯對話,與文學結緣。
本道相對頻繁自覺的文學寫作,始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此后至20世紀九十年代中葉的十多年里,他每年都有一定數量的散文隨筆或雜文披露于報刊。從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開始,隨著散文乃至文學多元格局的日臻成熟與日益發展,當然亦隨著作家個體文學觀念的深化和文學經驗的豐富,本道的散文創作呈現出新的探索與新的態勢。具體來說就是,其題材與話題更趨于廣泛和自由;其思想與意味更接近深沉和豐贍;其結構與謀篇更追求從容和圓潤;其語言與筆調更講究舒展和精美。這樣的努力和這樣一種過程,使本道的散文創作在進入新世紀之后,獲得了明顯的提升,實現了較大的騰躍,從而在揚棄與變化之中,成為當下散文領域有個性且有影響的“這一家”。
二
在本道的散文創作中,得江山之助,寫風物之美的篇章,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游記作品,占據了較大的比重。從題材和門類的角度看,這自然算不上新穎,相反,與新時期以來由旅游熱所引發的游記作品的過度膨脹撞了個滿懷。值得稱賞的是,本道筆下的游記,沒有沾染時下某些同類作品所常見的淺表化和時尚化的毛病,而是憑借作家充足的人文修養,以及面對山水自然特有的敏銳的感受能力和高超的駕馭能力,從容地寫出了屬于自己的匠心與個性。其中比較突出的有三個方面:
第一,在游記作品的整體把握上,注重突出其人文色彩和文化含量。本道撰寫游記散文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這就是喜歡把打量和欣賞的目光,投向那些人文傳統相對幽遠,歷史積淀比較豐厚的地方,即通常所說的歷史文化名城以及類似的種種遺跡。這便決定了其筆下的藝術世界,常常是融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于一體,而以狀寫人文景觀為主調,以實施文化發掘為優長。請看《紅塵凈土徽州情》。這篇聚焦“美好的地方”古徽州的作品,自然會寫到新安江的碧波蕩漾、屯溪鎮的市聲鼎沸、古村落的粉墻黛瓦、老庭院的清溪回環,但著墨更多也更有分量的,卻分明是作家立足于眼前景物所進行的歷史回溯與文化開采。于是,我們獲知了儒家文化與徽商之間亦成亦敗的雙重關系;古代徽商由“賈”到“儒”角色轉換的心理邏輯,以及發生在當代年輕人身上的令人遺憾的價值變遷……一篇游記就這樣激活了一方熱土的前生今世。《吳歌軟語常繾綣》聚焦“天堂”蘇州,但作家有意避開園林擷英、曲巷探勝之類的常見套路,而是調動全部文字,繪聲繪色地描寫了青堂瓦舍里一場精彩的評彈演出,特別是渲染了評彈藝術委婉悱惻的聲韻之美,以及其中包含的人性光彩,結果從一個奇異的角度,完成了對江南文化和蘇州神采的生動皴染。此外,《十里秦淮費思量》《大山深處的似水柔情》《抒情的塞納河》等文,均善于采擷人文花絮充實自然風景,從而使游記作品趨于深邃與豐厚。
第二,在游記作品的情境表達上,堅持把寫形與寫神、寫實與寫意結合起來。本道的游記散文有時也會聚焦相對純粹的自然萬物與大地景觀,也會把展現特定情境,傳遞一隅風情作為文章的旨歸。而每當這時,作家則充分敞開藝術的感受力與想象力,調動多種構思與技法,既注重寫形寫實,又講究寫神寫意,努力通過二者的映襯與互補,創造美的畫境與化境。不妨以《彩色的田野》為例。該文寫的是云南紅河哈尼族梯田的絕世美景。圍繞這一對象,作家起筆時先借助閱讀經驗進行想象式點染。繼而在身臨其境的情況下,展開全景式的工筆描繪。接下來再鎖定細節或局部,通過放大某些景色特點,突出和強化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以及哈尼人的敬重天意,順從自然。最后則以天籟般的哈尼古歌,完成寫意性烘托。于是,彩色的田野便生出了如在眼前的鮮活性與層次感。《暮色與晨曦里的日月潭》落筆臺島旅游勝地,作家在這里盡管只停留了短短的一個夜晚,卻以敏銳的目光和巧妙的文心,準確地捕捉到了“暮色”與“晨曦”中情調有異的湖光山色——前者靜謐婉約,后者清幽蕭瑟,兩番濃淡不一的描繪,兩幅虛實相生的圖畫,最終完成了對這一處風景的傳神寫照。endprint
第三,在游記作品的意味營造上,努力做到景色體驗與人生體驗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同所有出色的游記散文一樣,本道的游記散文也注重感受的豐沛,也講究意味的濃郁。只是作家在讓這一切浸透文本時,沒有走一味咀嚼仁山智水,單純作哲理演繹和超驗思辨的路子,而是更多將山水體驗同人生體驗自然而密切地結合在一起,讓二者互為生發,相得益彰。譬如,在《梅花幾度夢里尋》里,作家由自己當“梅客”的經歷說開去,一方面驅動絢麗的筆墨,精心描繪江南梅林的花事紛繁,熱烈火爆;一方面放飛靈動的思緒,透過梅花的自然特征與植物屬性,開采其文化內涵和象征意義,進而抒發人生的識見與感悟。這種詠花與說人的交織與疊加,使作品的境界頓顯開闊,內涵越發豐腴。《血淚凝成的美麗》取材于作家的廣西北海之旅。其筆墨所至,雖然不乏城市與沙灘的面影,但真正構成全篇核心物象并被加以重點描述的,卻是大海中牡貝以血淚孕育珍珠的過程。而這一過程在作家筆下,又絕不是科普意義上的客觀介紹,其字里行間分明承載著復雜痛苦的情感體驗,同時也融入了人與大自然該如何相處,人的欲望該怎樣節制的深沉思考。這時,通篇作品便有了一種言近旨遠、余味綿綿的效果。
三
在本道的生命旅程里,曾有過三年左右的知青經歷。時間雖然不長,但由于它承載了作家十分珍貴的青春記憶,加之又是作家長期的城市生活中僅有的異質性體驗,所以,它很自然會成為本道內心不大也不小的一種情結,同時也順理成章地構成了本道散文創作相對穩定的生活資源與題材向度。不過,同樣是表現知青經歷和鄉村生活,本道的作品較之這些年來屢屢可見的一些同類書寫,仍然具有自己的特點,這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與一些知青散文主張復活歷史場景,還原記憶表象,以求解構乃至重構當年的知青生活明顯不同,本道的知青散文無意在自傳的意義上再現和評價曾經的插隊經歷,而是更習慣于將這一切化作經驗的積累和意象的儲存,讓其伴隨著作家的生命河流與生活契機,不斷地“閃回”和“再生”,就中傳遞全新的精神思考與心靈感懷。請看《漸行漸遠的炊煙》。該文寫作家因看到油畫中的炊煙繚繞而引發了自己的鄉村記憶:當年插隊時,遠離家鄉和親人,是冉冉上升的炊煙,給了“我”心靈的撫慰與紓解,也給了我家的親切感與歸屬感,讓我在農村安下心來。然而,許多年后,“我”舊地重游,竟然發現劇變中的鄉村已經不見了炊煙的蹤跡。這時,巨大的遺憾和失望使“我”不僅格外懷念溫馨浪漫的炊煙之美,而且平生出真切的疑慮與憂患:難道中國鄉村的現代化一定要以文明失衡、傳統斷裂為代價?《懷念牛》落筆于作家與牛的一段緣分:在做知青期間,“我”不但使過牛、放過牛,與牛有過親密接觸,而且為了節省青年點的柴草,還曾一度住過火炕連著灶臺的飼養棚,很了解牛的習性。就生活的真實而言,與牛相伴的日子無疑包含著艱辛與苦澀,只是當這些一旦成為“我”的回憶,同時又與中國傳統文化對牛的崇拜相銜接,一種濃郁的詩意伴隨著一種古典的浪漫,油然而生,令人遐想。此外,《燈如紅豆最相思》《悵望千秋一灑淚》《云中誰寄錦書來》等篇,都屬于作家對昔日知青生活有意或無意地打撈與回望,因而也都具有一種在拉開了時間和心理距離的情況下所產生的亦真亦幻的美感。顯然,這樣的作品留給讀者的滋味,常常是含蓄、雋永而綿長的。
第二,與一些知青散文因無力走出主體與客體的雙重暗影,以致使整體基調趨于壓抑和灰暗明顯不同,本道的知青散文在表現作家的插隊生活時,更喜歡采擷那些溫暖的、柔潤的、亮麗的人物和事物,加以開發與描繪,進而告訴讀者:即使在貧困、艱難,甚至不乏丑惡、荒謬的知青歲月里,依然有美好的東西頑強存在,熠熠生輝。譬如,一篇《雪天的回憶》捧出了作家久藏心中,揮之不去的一幕:罕見的大雪從天而降,身為公社報道員的“我”正在觀賞雪景,而黨委書記景洪明卻敏感地意識到這是一場嚴重的雪災,必然會威脅群眾的生命安全。于是,他立即組織機關干部自帶干糧,分頭深入山村抗災救人。當時,“我”隨景書記下鄉。一路上大雪紛飛封蓋了溝壑,景書記不僅總是走在前面探路,而且還告訴“我”許多人生的道理和雪天自救的方法,從而給“我”上了印象極深的一課。同樣以景書記為主人公的還有《心中的紫丁香》。這篇作品雖然只是著重記敘了景書記和知青們在丁香樹下的一番談話,但由于這談話既包含了由樹及人的哲理闡發,又承載了推心置腹的經驗傳遞,所以不但使“我”念念不忘,終身受益;而且充分呈現了景書記的思想成熟與目光長遠,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殊為難能可貴。《熬伏》和《百納情》講述的是發生在“我”和農村姑娘之間的溫馨而感人的故事。當年插隊時的“我”身單力薄,被好心的老隊長分派到婦女隊參加勞動。隊里的姑娘們對“我”十分關心與呵護,不但幫我干活,催我休息,還拿來當時極為珍貴的面條、雞蛋,讓“我”改善生活;找來鄉下很少見到的報紙,滿足“我”的閱讀需求。有一次暴雨驟降,我們跑到天然石棚里躲雨,兩位姑娘竟用自己的身體作了“我”的雨衣。后來,“我”奉調回城,十幾位姑娘依依難舍,所贈的禮物竟是一件由她們分別購買毛線、共同編織而成的雜色毛衣。這時,作品所展現的已不單單是農村姑娘的熱情、善良與實在,同時還有一種更具有普遍意義的真摯而純潔的人性與人情之美。
四
大致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伴隨著文化保守主義的大面積回潮,重新打量和估價中國傳統文化成為熱門話題。反映到散文創作領域,便是歷史文化散文的異軍突起,空前活躍,并逐漸成為散文創作一個新的聚焦點和增長點。本道一向傾心中國的文史傳統與文化典籍,且在這方面博覽泛讀,腹笥充盈,于是,立足于當今社會現實與觀念意識,透視歷史現象,品評歷史人物,燭照歷史暗角,抒發歷史感懷,便成為本道散文寫作的又一重要題材和常見主題。這當中有兩方面的特點頗見作家的個性。
第一,在藝術表達上,本道的歷史文化散文善于將歷史資源和社會現實聯系起來,做跨越古今,打通語境的觀察與言說,力求為現代人的生存與發展,提供有益的啟示與積極的借鑒。撰寫歷史文化散文,說到底是作家借助時代饋贈所進行的對歷史材料的重新發現、認識與評價,即克羅齊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正因為如此,在歷史文化散文創作中,作家是否具備現代意識便顯得至關重要。而在這方面,本道自有得益于長期精神認知與豐富社會實踐的天然優勢,反映到創作上,便是他筆下的歷史文化散文,大都保持著與現實生活的對話關系,體現了一種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的可貴努力。endprint
請看《甲午思緒》。這篇作品落筆于近代史上的中日甲午戰爭,只是作家沒有像時下某些同類創作那樣,一味在戰爭過程或細節上作瑣碎的糾纏,而是以主要筆墨來探究這場戰爭中國之所以失敗的緣由,特別是深入清理和反思了當時流行的那種“只見物,不見人”;只學習先進技術,不改變人的精神面貌的“體用”之學,進而嚴正指出:制度創新、體制創新、精神啟蒙、人性發展,才是民族振興之本。這樣的發聲無疑具有顯見的當下意義。《韓柳的為官之道》歷數韓愈、柳宗元曲折的命運,坎坷的仕途,褒揚他們或“道濟天下”,或“官為民役”觀念、操守與行為,但真正構成全篇文眼的,卻是作家從韓柳二人身上引申出來的一種當今官員應有的品質:“為文不說空話,為官不說假話,為政務求實績。”《憂思常憶范仲淹》以較多的筆墨,介紹了北宋名臣范仲淹一生立德、立言、立行的情況,特別是推崇其“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崇高品性。不過,作家顯然不想僅僅做歷史人物的書記員,他在作品的后半部分對當下某些官員的行為與心態予以抨擊,便不僅將歷史上的范公化為有益的鏡鑒,而且使通篇作品頓生呼喚乾坤正氣、官場清風的意味。此外,《千古興亡多少事》由清代八旗兵制的衰退,引申出王朝更替、民族興衰的教訓;《良辰未必有佳期》透過李商隱的遭遇,談論當代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都從歷史中提煉出現代滋養,因而也都賦予了歷史以新意。
在堅持以現代意識與歷史對話的過程中,本道的散文創作還每每呈現一種題材向度的偏好或習慣:喜歡選擇一些具有傳奇色彩且廣有影響的歷史人物和愛情故事,啟動獨特的視角和觀點,加以探照與闡發,就中或傳遞閃耀著永久魅力的人格側面,或揭示打上了歷史印記的人性缺失,力求以新的內涵,豐富和擴展人們的精神認知。這構成了本道歷史文化散文的第二個特點。
不妨來看以晚明青樓才女柳如是為審視對象的《鵑聲雨夢悼英魂》。由于主人公是一個被野史傳聞一再誤讀和屢屢歪曲的人物,所以作家下筆不得不先來一番正本清源:講述柳氏不幸的身世、多舛的婚姻、超群的才藝、高潔的詩情。但所有這些都只是一種載體和鋪墊,作家真正傾力張揚的,是主人公貫穿于生命旅程的憂國傷時的俠肝義膽,是她不屈強敵、寧折不彎的抗爭精神。陳寅恪稱自己的《柳如是別傳》是“痛哭古人,留贈來者”。在這一意義上,本道庶幾算得上是后來的知音。《誰念西風獨自涼》聚焦滿族詞人納蘭性德。作家起筆先介紹了納蘭“多情而不濫情,傷情而不絕情”的性格特點,以及其柔潤自然、婉麗凄清的詞風,對清代第一詞人進行了從人到文的整體勾勒。接下來筆鋒一轉,立足歷史和文化視角,指出納蘭人格的重要缺陷:缺乏男人所應有的勇敢的擔當精神。這使得他的詞作無論怎樣凄凄慘慘,情真意切,最終不過是“雨過送傘的投入,明日黃花的情感”。這樣的評價倒也堪稱言之有據的一家之言。《一曲虞歌唱到今》——單看這個題目,就知道它鎖定的是楚霸王項羽和虞姬的故事。不過作家在重新演繹這個老故事時,沒有像以往的某些作品那樣,更多圍繞項羽落筆,表達英雄末路的感喟,而是選擇從虞姬切入,強調了她的善良、明智與自尊,特別是突出了她“以自己的毀秀色于戰塵,激勵項羽用血性豪情做最后一搏”的勇敢與果決。這樣一種真美和大美,無疑具有歷久彌新的生命力與震撼力。
五
時至今日,空前的觀念更新和大膽的文體實驗,使散文創作擁有了極大的自由性與更多的可能性。不過,在這極大的自由性與更多的可能性當中,從個體的經驗與感受出發,表達作家在日常生活中的所聞所見、所思所想,因為聯系著散文貴有“我在”的本質屬性,所以迄今仍是散文創作中最常見的藝術路徑和言說方式。本道顯然了解和認同這一點。在他的散文世界里,固然有過多樣的探索與嘗試,但將日常生活對象化、陌生化和審美化,努力表達身邊的驚喜與平凡的詩意,始終是其最基本的寫作取向和最穩定的文體形態,因而也構成了其顯著的藝術側面與重要的創作特點。
毋庸諱言,文學寫作正面對取消差異、主張解構的后現代語境。在這樣的語境里,作家以散文記敘日常生活,實際上面臨天然的陷阱:幾乎無處不在的小時代氛圍和碎片化思維,使散文家很容易在感覺的泛濫或語詞的狂歡中失去應有的深度與重量,以致使筆下場景淪為杯水風波乃至雞毛蒜皮。而本道有關日常生活的散文書寫,很好地擺脫或跨越了這一陷阱。翻開作家的這類篇章可以看到:映現其中的日常生活是那樣的百態千姿,林林總總,但它們很少屬于表面現象的描摹和瑣碎細節的堆砌,而是滲入了作家的目光與情致,并最終被作家的思考和感受所統領、所照亮,成為有意味的藝術視景。
譬如,《都市望月》表達作家對月亮的一份感情。其筆墨所及寫到“我”因月而生的日常生活經驗:童年時喜歡披著月光聽大人講嫦娥奔月的故事;成年后習慣在萬籟俱寂的子夜觀賞中天皓月等。而凡此種種都只是一種襯托、鋪墊和蓄勢,它們最終引發的,是作家望月“望”出來的一聲嘆息:在高科技使大自然日益“祛魅”、物質欲使人類日趨浮躁的今天,還有多少人保持著仰天賞月的情致?這時,望月的遺憾實際上包含了對現代人和現代病的反思與體認,可謂尋常之中見奇崛。《鳥兒飛向何方》由作家眼中的小鳥破題,起筆先寫了“我”清晨散步時觀鳥雀躍、聽鳥鳴唱的愜意,繼而引入“我”對鳥語的一番見聞與認識,接下來言及人類在對鳥的態度上曾犯過的錯誤,最后則正面闡述人鳥之間應有的和諧相處的關系,以及走向這種和諧迄今尚存的挑戰與考驗……所有這些,無不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但又無不聯系著人類自身的生存與發展之道,亦屬寓大義于微言的妙文。還有《今天吃什么》《自行車詠嘆調》《冬日絮語》《窗外的白楊樹》等等,或披沙揀金,或見微知著,均體現了于日常生活中撿拾新穎或營造理趣的特征,有一種平中見奇之美。法國雕塑家羅丹有言: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在我看來,本道是有這樣一雙眼睛的。
本道的散文創作之所以能夠實現日常生活的陌生化、審美化,從根本上說,自然取決于作家較高的觀察生活和提煉藝術的能力,只是如果單從行文表達的角度看,則又主要得益于作家很好地處理了感性與知性的關系。余光中先生曾將散文寫作的全部元素,劃分為感性和知性兩大部分。他指出:“文章的風格既如人格,則亦當如完整的人格,不以理絕情,亦不以情蔽理,而能維持情理之間的某種平衡,也就是感性與知性的相濟。”他還說:“許多出色的散文,常見知性之中含有感性,或是感性之中含有知性,而其所以出色,正是兩者之合,而非兩者之分。就像一面旗子,旗桿是知性,旗是感性:無桿之旗正如無旗之桿,都飄揚不起來。文章常有硬性、軟性之說:有桿無旗,便失之硬性;有旗無桿,有失之軟性。”①我不知道本道是否研究過余光中的散文觀念和創作主張,但他筆下的作品卻將這樣的觀念和主張落到了實處。endprint
請看《生活處處皆風景》。該文旨在提醒現代人,擺脫物欲羈絆,享受從容人生,而引出這一話題的則是作家在城中邂逅一間咖啡屋的經歷。為此,作品先是調動充分感性的文字,書寫“我”在咖啡屋里的見聞與感懷;然后啟動趨于知性的筆墨,表達由此而生的思考與議論,于是,通篇作品形而上與形而下水乳交融,把濃郁的藝術磁場留給了讀者。《草木總關情》也是一篇感性與知性既互為條件,又互為補充的作品。文章圍繞作家的草木情懷撒開筆墨,時而以感性之“憶”描寫“我”與草木的緣分,時而以知性之“思”講述草木對“我”的啟迪,二者相輔相成而又相得益彰,結果使作家筆下的草木世界既繽紛搖曳,又意味深長。諸如此類的篇章在本道的散文創作中屢屢可見,如《歲月之約》《秋天的信箋》《生命之河》等等,讀來都有一種虛實相生,遐想無窮之美。
六
經過30多年的辛勤跋涉和不懈追求,本道的散文創作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就,同時也逐漸形成了相對成熟與穩定的藝術風格,這就是:一種以清雅婉約為基調的融通復合之美。
本道的散文通常以清雅婉約為基調。關于這點,我們可以從兩個層面加以領略和認識:第一,就文本建構而言,本道的若干作品注重詞匯的典雅、語象的精致、細節的靈動和意境的優美;而在情思表達上,則講含蓄,講沉潛,講節制,講內斂;在謀篇布局上,講迂回,講曲折,講留白,講照應;同時善于調整句式上的長短穿插,安排語調上的輕重搭配,盡量發掘漢語的音樂效果。所有這些匯聚一體,使得這些作品更接近中國傳統的“才子之文”,具有唯美、空靈和雋永的特點。第二,就對象描寫而言,本道筆下盡管氣象萬千,隨物賦形,但其中最為得心應手,當然也最見文心才情的藝術形象是兩類,即風物中的水韻和人物中的女性。前者可舉出《水性江南》《京城水韻》《凝望紅海灘》《抒情的塞納河》等篇為代表;后者不妨以《月滿西樓》《西湖船娘》《三月里的小雨》《但愿人長久》等篇為例證。這些篇章都屬于本道散文創作的上品。而無論是波光粼粼的水韻,還是柔情繾綣的女性,傳遞出的都是一種清雅、婉約和低回之美。
當然,在本道的散文世界里,并不是只有單一的、純粹的清雅婉約,除此之外,有時也可以看到一些或剛健、或睿智、或鋒利、或沉重的風景。唯其如此,竊以為,在整體梳理本道的散文風格時,還應當在清雅婉約之外,加上一個融通復合之美。關于這點,讀本道的另外一些作品,如《敢有歌吟動地哀》《放飛生命》《房價成本的B面》《巴黎的輝煌》《期盼天邊那顆星》等等,自會有深刻的印象和清晰的認識。而在本道散文的藝術風格里,如果說那種清雅婉約的基調更多來自作家溫潤細膩的性格基因和生命天賦;那么,其融通復合之美則植根于作家建立在經歷、閱歷、知識、學養基礎之上的自覺的生命追求,或者說是作家一向秉持的一種人生態度與人格理想的外化。對此,本道在自己的作品里曾有過深情表達:
我十分喜愛云與水的屬性和內涵,在世風浮躁的今日,云與水在塵世間的各種喧囂之中,顯得既宏大又微弱,既剛勁又柔軟。云與水所形成的靜與動、柔與剛、恬淡與深邃、清麗與飄逸,都是令我癡迷的境界。我希望自己能具有云與水那樣的情懷。②
應當承認,本道所喜愛所追求的這種云水情懷,瀟灑而不失睿智,從容而不失進取,輕盈而不失深沉,是一種有張力、有蘊含、有光彩的生命形態。而體現了如此生命形態的散文風格,當然也自有美麗可愛之處。
正像任何優秀的作家與作品都不可能盡善盡美、天衣無縫一樣,本道的散文創作同樣存在一些缺憾和不足。這里,我只提出作家在當下創作中應當引起重視的一點,供其參考——對于本道來說,相對順遂的創作途程和堪稱豐富的創作成績,孕育了其藝術自信,但同時似乎也催生了其思維和心理定勢,反映到創作過程中,便是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從主題到場景再到結構的自我重復。如果說這種重復在前些年,作家尚可通過題材和題旨的轉換,在客觀上加以弱化和抑制,那么從晚近的情況看,則有習慣成自然的趨勢,使得依舊漂亮的語言表達在效果上打了折扣。這樣的自我重復在本道筆下,恐怕主要是一種對成功經驗的迷戀,對有效慣性的依賴,但它影響作品質量,尤其是影響作家的持續前行,卻是顯而易見的。在不久前的一次散文研討會上,李敬澤先生提出散文家要追求“有難度”的寫作。如果說這種對“難度”追求,可以理解為對經驗的揚棄,對慣性的變革,可以看成是大膽的“變法”和執著的攀緣,那么,這正是本道散文創作目前需要正視的課題。
注文:
①余光中:《散文的知性與感性》。《余光中集》第八卷第335、337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
②王本道:《云水情懷·自序》。《云水情懷》第1頁,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