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子：我與現代舞

馮秋子，出生于內蒙古。1983年大學畢業。中國新散文代表作家。出版《寸斷柔腸》《生長的埋藏的》《圣山下》《朝向流水》《塞上》《丟失的草原》《舞蹈的皺褶》等多種散文集，其中《寸斷柔腸》獲首屆冰心散文獎，并有《圣山下》獲首屆中國西部散文獎，《朝向流水》獲第三屆在場散文獎，作品獲《人民文學》年度獎、《北京文學》老舍散文獎、在場新銳散文獎、《散文選刊》年度華文最佳散文獎等，并先后三次入選全國十佳散文排行榜。主編多種散文隨筆年選、代表作家個人選集及國內文學刊物新生代散文專輯或散文隨筆專欄。曾擔任第一、二、三、五、六屆魯迅文學獎評委，擔任多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評委及第9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評委。現供職于中國作家協會創聯部。多次參加國際藝術節、舞蹈節、戲劇節，并應邀赴歐美亞國家舞蹈中心或劇場演出舞蹈劇場作品。與生活舞蹈工作室合作創作演出的《身體報告》，2004年獲第25屆蘇黎世國際戲劇節一等獎。近年曾在北京展出繪畫作品。

我一直記著皮娜？鮑什說過的“我跳舞，因為我悲傷”。她是如何把對人、對所處世界的荒誕，困頓，憂慮和悲傷，印刻到每一部作品中的？我曾以《我跳舞，因為我悲傷》為題，寫過一篇較長的散文，描述了初聞這句話時帶給我的撞擊：“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話，也是我一輩子也說不出來的話。從那一刻開始，我與現代舞像是有了更深、更真實的聯結。皮娜？鮑什質樸的光，在這一天照進了我的房子。我聽到了許多年來最打動我的一句話，說不出心里有多寬敞。”

我排演的第一部作品是《生育報告》。是導演文慧和我從1998年開始，一點點探索、磨礪的現代舞蹈劇場作品。到1999年中后期，另三位優秀的專業舞蹈員陸續加入進來，歷經三個多月緊張艱苦的排練成形。

這部作品，在國內外的舞臺上，演出了上百場。第一場演出是1999年12月，在北京人藝小劇場。其中，我盤坐在一張一米多高、鋪著幾層棉絮的大床上，奔跑著，越跑越快，但聲音平緩地講述丟失孩子那場戲，我流下了眼淚。我尋找孩子的影像打在舞臺正后方懸掛的用四張大被的棉花套子拼接出來的屏幕上。

我們的練習進行到四十多天以后，文慧意識到，她想做的這個現代舞作品，只能在開放的空間里，在實踐中，在身體和心靈的融會中生產出來。因為當時文慧和參與這部作品排練的演員并不十分清楚這部作品究竟要表達什么，以什么樣的形式來表現，大家有不少困惑，也有探索的強烈愿望，可是身體狀態還不是那種能表達所需和所求的準備。只能從演員現有的身體條件和基本情況出發，嘗試訓練，在訓練中發現每一個演員的身體里具備什么東西，能夠表達什么，怎樣表達出來，那個身體還有哪些可能性；從哪里入手，去激發，去感受，去培育，去發掘。我們的思想和肢體的靈動，我們對思想和肢體的引申和控制，便是在構造這部現代舞作品。在新的意識和訓練方法幫助下，每個人的身體慢慢蘇醒和覺悟，它的表現潛力和表現空間，逐漸被自己發見，被文慧發覺，被大家認同，然后加以彰顯。我們的全部努力，旨在尋找和完成每一個自己。參與這部作品排練的演員，有了不同以往的成長體驗。

我感覺到自己獲得了解放，不再被捆綁著去寫出一個又一個文字腳本，在紙面上“探索和發現”。我全身心投入到舞蹈作品里，我能做什么，我曾經做過什么，我怎樣成為“我”，并成為與大家協作的舞者——我這樣理解，一個舞蹈演員，和文慧想要他做的舞蹈。這個過程，我得以重新認識自己。文慧規定我以另一種方式，即以敘述語言和敘述內容的以及舞蹈等幾種形態貫穿整個作品。語言及其實質性的內容，生長在生活舞蹈里。語言敘述生活，身體敘述舞蹈，舞蹈融合舞者，生活和舞蹈引述語言、發展內容。

也許正是在這些練習中，我不知不覺但是比較徹底地接納了現代舞，可能因為它是以我喜歡的方式進行的。

我知道，了解和創作現代舞，不知不覺中，也成了我心里的需要，它也是我不想說話，尚可以選擇進行的一種創造和表達。至于現代舞能不能夠說出我的心里話，仍然需要去嘗試，去發現我與現代舞能夠牽連起來的東西，尋找自己對那個作品、對舞蹈劇場這種方式的可能性。就像多年前我選擇寫作，是因為總能看見活著的缺漏，總想把存在的東西，理出讓人看見繁復、思考混沌、探望靈魂的一些渠道，寫作能夠讓人想到彌補，想到盡力，想到長進。現代舞和寫作一樣，都是在沉浸、寂寞的時空中去完成內心的覺悟。

我喜歡現代舞的無規定性，這是吸引我的地方。內心的余地和力量，為思維的伸展，開辟出通過熾熱氣流的線路。它尊重所有摸索中的方式，不以簡單的概念論斷對錯，而尊重它形成的真實過程，看重真實過程的方向、高度、審美趣味，和在那個方向上承載的重量和質量，看重它所選擇的方法，是否能夠準確地、人性地表達出人與事物（或是那個作品）。它更遵循、尊重自然規則。

現代舞的精神自由，在泱泱的表象中蕩漾，被人痛苦地抓到。它是生活，又不完全是，是再植了的真實生活，灼曬日久，漚斷了枝蔓，終成為凝練的“人真實地活著”。但是人真的能夠面對真實存在的領域，正視“人活著”的事情，有足夠的準備，去接納“活著”，而不僅僅是打開“活著的場面”，做一個作品拿走，拋下“活著”？說真的，人們不是每一次都能夠直接到達適當的位置，練習和思考一段時間以后，終會做出一些調整，努力接近或者到達那個位置。這個現代舞生活空間，對于“活著”的尊重，所占的比重大過浮躁，而且因為大家的努力，尊重“活著”的比重越來越大。這也是大家很看重和珍惜的方面。

我在舞蹈中，同樣感受到心靈的自由和思維的寬敞，感受到沉默的存在，或是在生活中，或是在冥想中，或是在閱讀和寫作中，也或是舞蹈中，都能擁有這個世界給予我的寧靜、安詳、尊嚴和長久。多少年來，我一直不想多說話，寫作也不夠勤奮，皆因為我的想法，因為對身在其中的這個世界難解的懷疑和憂慮，對于世事存有悲傷哀痛。人是和緩地存在著的，勞動，或者冥想。許多朋友對我說過要多寫一些，說我寫的東西具有一些意義。而我固執己見，不以為表達具有多少樂趣，不覺得人能夠表達什么，表達本身有多少意義。

十二年間，我和文慧、吳文光的生活舞蹈工作室合作，創作、演出了《生育報告》《與民工一起舞蹈》《身體報告》《時間 空間》《37度8》《裙子》《回憶》（一小時版）以及《回憶》（八小時版）等舞蹈劇場作品，并多次參加國際藝術節、國際戲劇節、國際舞蹈節及歐洲、北美、亞洲其他國家的舞蹈中心及劇場演出。其中《身體報告》獲蘇黎世國際戲劇節金獎。我也由一名非職業舞者，成為有職業精神和職業空間的藝術家。

即使將來跳不動舞了，不想跳舞了，我還會以真實的人的方式活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