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一
我與城市,一直是疏離的,從未真正抵達。
經常是這樣,我一頭扎進樓群預留的深淵,把軀體掩埋在人和車的潮汐里,心卻離開了我,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我發覺我的心開始背叛,不再完全聽命于我。不止一次,我站在某一個十字路口發呆,在熟悉到厭倦的喧囂里,我產生一種漂浮感,我感覺我漂浮在深水之上,繁華之上。我的身體軟綿綿的,一點也不真實,似乎被某一樣東西牢牢地卡住,動彈不得。等我明白這只是我瞬間的幻覺,又回到現實中時,心里竟會響起一聲冗長的嘆息。
我住的地方叫圭齋路,緊貼著大街,街上車來人往,有時候深夜醒來,聽到窗外的車呼嘯著來去,我很久都睡不著,黑暗從窗外升起,我掉進這無邊的黑暗。我在心里告訴自己,城市是A型血,我是B型血,我和城市,不是同一條血脈。
有一個朋友,親戚從鄉下給他送來一條土狗,朋友很高興地向我說著他的打算:我給它做了一個寬大的籠子,每天喂三頓肉,一周洗兩個澡,把它侍候得神仙一樣。等到膘肥體壯的時候,把它殺了,我請你吃正宗的綠色狗肉。朋友臉上洋溢著光彩,邊說邊打手勢,像在構思一個偉大的夢想。我聽得隱約,在想另外一些事情。我發現自己不斷被擠壓,日子以一種更快的速度向冷硬與刻板靠攏,連朋友這樣率性的人也在忙著編寫生活的程序。
后來,這條狗果真養得很剽悍,只是朋友對它有了感情,再不舍得殺它了,散步的時候帶著它走街穿巷,人和狗亦步亦趨。有天晚上,朋友給我打來電話,說那只狗跑了,就在帶著它去公園溜達的路上,一回頭不見了。
很長一段時間,這條狗都沒有回來,我驚訝于一條幸福的狗的消失,沒有任何預兆,突然就離開了它的新主人,蒸發在茫茫的人市燈影里。它去了哪里?是什么驅使它義無反顧地離開?據說,狗有著持久的記憶,是不是它已追隨它的記憶而去?我總是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夜晚,想起這件沒有結局的事情。
幾年前,對面的樓里新搬來一戶人家,聽說剛從鄉下來到城里。我經常在接近深夜的時候,看到這家的女主人搬把椅子坐在陽臺上,把燈打開,對著鏡子往臉上抹各種各樣的膏,擦一層層的粉,擦完又洗,洗完再擦,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重復,如果不明內情,以為在舉行某一種儀式。我猜想,她白天應該在忙著生計,只有晚上做完家務后才有時間,她想改變自己的臉,去掉太陽暴曬過的顏色,抹去莊稼甚至是牛糞留在上面的氣味。我并不覺得她這樣做有什么不對,盡快地融入這座城市,成為一個地道的市民,能讓她在親戚朋友面前贏得臉面,給她帶來更多的方便,甚至還有利益。這應該就是她進入這座城市的初衷。
我是在一個俗常的冬天進入這座城市的,像一滴水跌入更大的水,沒有聲響,以一種很快的速度。只是事先我尚不知道,水系是一種可怕的屬性,有時候,水并不一定融入水。我以一滴水的形態,逐著城市的洪流沉浮,一直在尋找我和城市的感應,我這樣做,并不是為了抵達和融入,我只想證明我的存在,回到我自己。
二
不上班的時候,妻子收拾好家務,最喜歡做的事情是看日歷,日歷像平常一樣,打開在那里,她拿一支筆在上面涂涂畫畫,一邊畫一邊念叨,昨天是多少號了,今天是星期幾了,明天是小滿了,后天是立秋了。這也是城市里的人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情,他們往返于繁華,日子早已定格,同樣的街道,同樣的高樓,今天的面孔,色調和氣味,都是昨天的還原,對于節令的變化,就靠掛在墻上的日歷來掌控。
我不習慣看日歷,流動的意蘊凝固在一張干枯的紙上。節氣不是一個象征,它溫潤,柔軟,飽滿,賦予大地多義的內涵,無限的暢想,它輕輕一笑,或者眨一下眼,便是楊柳風,杏花雨,是泛著桃花的水,是農人青青的斗笠,是一雙孩子的赤腳。它懷著農夫對土地的忠誠,用自己的經文喚醒大地之上的事物。而一身油墨味的節氣,不再是節氣本身,它抽象,單調,干癟,失去了色彩,味道,變成一串僵死的數字和符號,毫不費力地烙痛我的神經。
我習慣去北正路。其實北正路有很多地方讓我不喜歡,處于這座城市的中心,醫院學校銀行超市一樣不少,水果販子,板車夫,測字算卦的,收破爛的,賣老鼠藥的,都往那兒擠,車經常堵得讓人眼冒金星。那是城市中的洼地,一個最像城市的地方,一本村莊的反面教材,所有的喧囂和繁華都從一條條小街小巷流出,匯集到這里,泛濫成一片汪洋。各種聲音像一臺絞肉的機器,連人們留給城市唯一的一絲暖意都被攪得粉碎。裹挾在其中,騰挪躲閃,走走停停,感覺自己約小于一粒塵埃,變成一個影子或者一種虛幻的存在。
不過,我還是愿意去那里,它吸引我的,是街兩邊那古老的法桐,那些法桐已有了年頭了,比臉盆還粗,長長的兩溜,綿延好幾公里。到了盛夏,它們盡情地打開自己,撐起一條“綠色通道”。其他的街道是看不到法桐的(被老年大軍攻占的公園里也看不到),種著清一色的香樟,香樟是一種近乎麻木的樹,一年四季捍衛著同一張面孔,時間對它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數字。很容易讓人想起人,人到了七十歲以后,時間就對他們不起作用了。你今年看到,和去年一個樣子,你明年看到,和今年沒有區別,你后年再看,和明年還是沒有兩樣,仿佛時間的車輪就沒有從他們的身上碾過。年屆古稀,早已淡忘名利看透生死,發現年輕時心心念念的愛與恨,也只是一縷飄散的青煙,自然就找到了對付時間的辦法,任你來去,我自巋然。時間奈何不了他們,索性掉轉頭去眷顧孩子,欺負中年,將力使在他們身上,幾乎每一天都能看到這種力的效果,讓人驚喜而恐懼。
我是從心里反感那些香樟的,我之所以偏愛法桐,是它天生具備了雍容的氣度,懂得寬容一個世界的折騰,用枝枝葉葉淘起風雨,儲存于年輪和脈絡,慢慢發酵,然后配額釋放,在城市之心層遞日子的序列和豐饒。
我經常走過那些法桐的早晨和黃昏,我從它們的眉眼里,相逢節氣的影子。節氣是一群候鳥,它們遷徙的時候經過城市的上空,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好不容易看到這些法桐,像長途跋涉者日高人渴時邂逅了一個長亭:真是個好去處,我就在這歇個腳,抽一袋煙,喝幾口水,再趕路吧。結果,我就清楚地看到了它們,芽要爆了,立春來了;葉嫩得招人愛了,該是雨水了;葉子褪色了,差不多白露了。不敢說百分百的準確,絕對八九不離十。二十四個節氣,一個接著一個,來來回回。它們在枝葉上駐足,喧嘩,直到默然無語地關閉自己充滿宿命感的色彩。節氣的實質,是經驗與智慧,每一個節氣都是對應著物候和農事的,城市里不種莊稼,沒人關心農事,但它們總是充滿耐心地復述我的記憶,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我常常會忽視身邊的紛擾,陷入一種恍惚,走近一片青碧的秧苗,看到燦爛的稻子,牛和羊,高高堆起的草垛,一棵結滿霜的樹。我能聽到我平靜跳動的內心,感受一種源自土地深處的氣息,把我喚醒,推倒和重建。
三
在內心里,我抗拒夏天的到來,尤其是進入城市以后,這種抗拒愈演愈烈,雖然我的抗拒不起任何作用。
一到夏天,每一條街道都像在燃燒,房子著了火一樣,連行道樹都像一個個高擎的火把,讓人的心里也燒起一把莫名的火來。我想,有我這種感覺的人應該不在少數,要不,人們不會給夏天取一個充斥貶義的名字:苦夏。
我和妻子相反,排斥空調,清涼之夜固然容易打發,但一大清早爬起床,鉆進滾燙里,這種巨大的溫差,往往會弄傷我身體的構件,一塊肌肉,一根氣管,或者另外一個我自己都說不清的什么地方。就像我的人生,習慣了平淡,清簡,經不起冰火兩重天的折騰。
有天晚上,入睡時下起了雨,滴滴答答的,本以為能享受一個難得的涼爽之夜,但后來還是被熱醒了,爬起床來,發覺身上黏糊糊的,只能到衛生間沖涼,緩解渾身的不適。我剛打開水閘,便聽到了青蛙的叫聲,我以為睡眠不好,出現了幻聽。等我細聽,確實是蛙聲,一聲接著一聲,像對陣時的鼓點密集地傳來。
衛生間對正著一棟“一”字型的七層樓房,房子過去本來也是一片房子,但在去年便號上了大大的“拆”字,早已人去樓空,剩下一具具等待化作泥土之后東山再起的空殼??辗孔拥暮竺?,是一座小山。仔細想一想,應該是小山上的青蛙長期置身城市的重重壓迫,其中的某一只無意間發現了這么大一片空曠,欣喜之余,便呼朋引伴,毫不客氣地占為己有了。
在這個炎熱的夏夜,在燈火渺茫的城市臟腑,蛙聲從空無一人的高樓下響起,穿透燈影,夢囈,鼾聲,最后越過對面蓋著灰瓦的屋頂,如一圈圈的漣漪撞擊我獨立的影子。它們無意之中筑起一條時光的通道,把我推回少年的村莊。
村莊從來都不是寂寞的,蟲子,鳥,牛,羊,雞和狗,還有各種獸類,組成一支浩蕩的樂隊,獨唱,合唱,二重唱,表演唱,不在乎形式,也不講究唱法,美聲,民族,通俗,一齊上陣。不管花樣如何翻新,都有一種頑固的穿透力,像一枚楔子一樣釘入你的心靈。它們從未想過讓你迷失,而是讓你分明地感覺到,你和聲音是隔開的,你是你,聲音是聲音,你存在,聲音也存在。
在這個高手云集的舞臺上,青蛙總是擔任著主角。特別是夏季,早稻剛剛收割,稻田還沒來得及翻耕,夜晚,一場暴雨剛剛停歇,一只只青蛙像約好了一樣,從樹底下,河洲上,草甸里,撲通撲通地跳出來,把雪白的肚皮偎在新割的稻茬上,兩條后腿埋在亮汪汪的水里,露出青青的脊背,昂起頭開始了盛大的演唱,它們是出色的歌唱家,不需要作任何準備,張口就來。呱——呱呱——呱呱呱——不時變換聲部和拍子,沒有人去攪擾它們的雅興,都知道它們唱累了就不會再唱了。其實平時也一樣,人們任其在村莊里自生自滅,把蟲子變成自己的食物或者把自己化作一條蛇的營養。
它們為什么歌唱?土地?村莊?季節?豐收?一場驟雨?或者什么也不為,就是高興了,想唱就唱?我不知道,蛙們沒有告訴我,告訴我也沒用,我沒學過蛙語。天空剛剛洗過,藍得干凈,深情,月光的碎片洋洋灑灑,追逐著雨的尾聲落滿小路,田野,屋頂,山巒,夜風在各種事物之間兜兜轉轉,把螢火逗弄得一閃一爍,空氣中流播著稻草新鮮的清香,吸一口氣,感覺每一片肺葉都清清爽爽。
城市就更不寂寞了,從來沒吝嗇過聲音,汽車的轟鳴,人的歡笑,吆喝,嘶叫,吶喊,哭泣,喇叭的喧鬧,鋼鐵的撞擊,房子的傾塌,構成聲音的總和,它們綁架你的聽覺,輕而易舉地把世界架空。我從未被掩蓋和吞沒,但我常常感覺到自己被掩蓋和吞沒,我失去的不止是方向感,還有自己的影子,以及我積累起來的對周圍一些事物的簡單的認知。
我的家人,和這座城市一樣,已經沉沉地睡去,只有為數不多的幾盞燈和我醒著,在未進入城市以前,我以為做一盞城市的燈也是不錯的選擇,可以徹夜不眠,睜大一雙眼睛,閱盡鮮衣怒馬繁華傾城,完成一盞燈的夙愿。后來我才想到,城市的燈和鄉村的燈一樣,命運的弦索從來都不在自己的手里。至少,此刻,我比一盞睡著的燈幸運,淪陷在一片蛙聲中,竟忘了起來是沖涼的,噴頭上的水還在沙沙地飛灑,聽起來像空山新雨的呢喃。我發覺身上那種黏稠感消失了,化作一層薄荷般的清涼。
四
因為職業的原因,我的周末并不像人家那樣悠閑。
不管忙到什么程度,我總要擠出一點時間去菜市場。我去菜市場,純粹是瞎逛,沒什么目的,就像我做很多事情一樣。我甚至都記不起來,是什么時候,我與這個亂糟糟的菜市場一見鐘情的。
這座城市有很多菜市場,我常去的是新村的那一個,那是個位于城郊的蔬菜批發零售市場。經常能看到不同色彩的時令蔬菜在這里集會,白菜,蘿卜,絲瓜,茄子,南瓜,芹菜,還有野生的梔子花,竹筍,蕨菜,只要是地里長的,能當菜吃的,一樣不少。它們像剛剛犁開土地的河流,一路經過小鎮,煙村,人家,攜著灰塵,夾帶著泥土、鳥聲、爬蟲的鳴叫還有菜農們的笑聲,汗臭,流到這里后戛然而止。田野是它們的源頭,事實上,這里也不是它們的終點,只是一個避風的港灣,歇一歇腳,整理一下衣襟,拂去滿面的霜塵,再美美地睡上一覺,等待著大小販子的到來,然后,分乘不同的交通工具,順著誰也說不清從何處飄來的霧霾,以及汽車尾氣的臭味,女人的衣香,源源不斷地流入城市的腹地。
很快,菜販子們和買菜的主婦一個接一個來了,菜市場掀開了面紗,露出真容,終于還原了菜市場的味道。不過,不管表面如何的吵鬧和擁擠,它的情懷永遠是傾向蔬菜的,身份再高貴衣著再華麗的女人,一旦來到這里,照樣和其他人一樣,彎下腰精挑細揀,為幾毛錢爭執不休,變成市井中庸常生活的一員。在這里,高貴富有與卑微貧賤沒有任何區別,因為蔬菜從還是種子的那一天起,就拒絕高昂的頭顱,它們只選擇與彎著的腰對話。
城市是典型的實用主義者,連買菜也講究實用,哪些是清熱的,解毒的,壯陽的,哪種是補維生素的,哪種是降血壓血脂的,什么是抗癌的,都已貼上了隱形標簽。好像無意間走進了一個中草藥市場,買的不是菜,是中草藥,買菜者早已在家里做足了功課,開好了方子,不需冥思苦想,只要照單下菜。
在我經驗型的生活里,從來沒想過蔬菜有這么繁復的功能,我在菜市場里胡亂地走著,只看見它們躺在車廂里,板車上,老婆婆的籃子里,少婦的背簍里,或者一塊塑料布上,地上,攤位上,它們靜靜地躺著,早晨和黃昏,風和雨,陽光,雪,人和車的糾纏,好像都和它們沒有關系。我從它們身邊走過,它們依然閉著眼睛,呼呼地睡覺,沒有看我一眼的意思,我只得放慢腳步,不驚擾它們的好夢。它們大概以為,菜市場還是那個偌大的菜園,它們就躺在大地的母腹之上,享受著自然的恩寵。
母親還健在的時候,我家也沒有菜園,其實我很想有個像樣的菜園,圍著高高的竹籬笆,里面一年四季青蔥蕩漾,可惜沒有。我家的菜地是東一片西一片的,這里一片辣椒,那里一畦黃瓜,另一個地方一塊莧菜,某一處田頭一架絲瓜,一蓬扁豆,那些菜地,離家都很近,要炒菜了,臨時到地里掐一把,用泉水沖一沖,熱鍋熱灶炒了,吃到嘴里清爽甘甜。我逢年過節回家,臨走時母親總要在我車上放幾把菜,并反復交待,這是沒放化肥的啊,也沒打農藥的啊。母親并不知道,這種菜在瘋狂擴張的城市里早已有了另一個好聽的名字:綠色食品。
菜市場里的菜,自然是用農藥和化肥喂出來的,自然不如母親親手種的味道好。但我依然流連其間,心存感激,是它們,用自己的文字,以白描的手法向我透露節令的行藏,我沿著它們的張弛疏密,通向一條連著季節的路,從一枚拱動新泥的筍芽出發,直到聽取一棵大白菜上的冰雪。
五
經常聽到身邊的人說,等我老了啊,回鄉下買塊地,修幾間房子,然后養幾頭豬,養些雞鴨,再挖口塘喂些魚,就這樣老死山林算了。儼然一種厭倦紅塵退隱江湖的語氣。
說這些話的人,有的剛剛老去,有的早已老了,但他們并沒有回去,仍然龜縮在城市的一隅。沉埋在想象中的路口溪橋,竹外桃花,總在疏于防備的時候偷偷鉆出來,撩撥他們新添的白發。
在城市的虛妄里,我們被很多的東西切割,瓜分,忙著收拾破碎與支離,我們是自己的存在還是存在的自己?我經常在想,在這個多維的空間里,不單單是我們,萬物都在尋找著對應的脈息,尋找屬于自己的坐標,像男人在尋找那根丟失的肋骨。我們這些村莊里的出逃者,一直都在追尋一個隱秘的村莊,那是最后一處沒有結痂的柔軟,一塊無限大的版圖,住著我們的祖先,我們的過去,現在,還有不可預知的將來。我們經常能看到,我們的靈魂在那片空曠里來來往往。
接近深夜的時候,我還是會望向對面的陽臺,我希望看到那個女人,安靜地靠在一把椅子上,藍地子嵌著白花的衣裙襯著薄薄的燈光,一雙手不停地在臉上摩挲著,只是,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