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人詮釋“身土不二”

王元濤

在韓國大街小巷，確實很少有日本車。偶爾能見到，也都是高檔的凌志，與奔馳、沃爾沃、寶馬、別克出現的概率差不多。這些外國車都是有錢人坐的，與中國一樣，是身份與地位的象征；而滿坑滿谷的現代車和起亞車，才是一般工薪階層的代步工具。

剛到韓國時，我問過一位教授朋友：“韓國人為什么不買日本車？”教授一愣：“這也是問題嗎？”我也跟著一愣，這怎么不是問題？后來我承認，這確實是個假問題，就好像我有一段時間經常問韓國朋友“你們為什么不吃豆角”一樣。在我看來，韓國人和中國北方人相仿，吃蘿卜土豆白菜大蔥大蒜豆腐，偏偏就缺了一樣豆角，不是太奇怪了嗎？可在韓國人看來，他們祖祖輩輩就不吃那東西，有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一個非洲土著問中國人“你們為什么不吃烤猴子”，你會覺得誰奇怪呢？

也就是說，在韓國人不買日本車這件事上，我們的理解與韓國人的實際情形是有差異的。

對韓國人而言，韓國車質量不差，價格不貴，服務很好，買它是很正常的事情，與愛不愛國無關。相反，如果韓國車毛病多多，價格昂貴，不管是誰再怎么喊愛國的口號，大家也不會買的。

那位教授朋友說，他注意過中國的媒體宣傳韓國人怎么愛國怎么只買韓國產品之類的，他覺得，那是中國人在按自己的觀念來解讀韓國人，韓國人一般不那么泛政治化。如果非按這個邏輯來說，韓國人開韓國車是愛國，那么韓國總統坐美國產的專用飛機是什么？當然是不愛國了。愛國的韓國人選舉這樣的人當總統，豈不是又太不愛國了？

過度解讀，還真就是咱們的一個小毛病。當年，中國乒乓球隊首次獲世界冠軍，國家體委提供總結材料用以發表，內中稱：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當時的中宣部部長陸定一是個明白人，明確反對說：你們能保證每次都贏嗎？萬一下次輸了，難道你就說是毛澤東思想的慘痛失敗？這樣自我欺騙的后果，只能是自掘陷阱，自尋煩惱，一個搞不好，還可能后患無窮。

前一段時間，我去江原道看朋友，不巧遇上韓國農民鬧事，被堵在路上大半天。后來看電視新聞知道，農民在抗議韓美自由貿易協定，與警察嚴重對峙，把江原道政府的大門都給燒了。真是農民下的手嗎？未必，很可能是職業運動家，他們是韓國的一群專業人員，為各個團體所雇用，擔當示威抗議的生力軍。到香港去搗亂WTO的是他們，抗議小泉純一郎參拜靖國神社切手指的，也是他們。

農民當然是反對韓美自由貿易協定的，這不是基于愛國或不愛國的意識形態理由，而完全是出于利益考量。如果自由了，美國廉價大米源源涌入，農民就不好活了。可是，與我一起被困在公交車里的其他韓國人，對農民的舉動卻頗多煩言，有便宜大米可吃，對他們來說是好事；而農民鬧事，則直接影響了他們當下的生活。利益分化，立場就不同，這才是真實的韓國。在韓國超市買大米你一定要留意，米袋上印著漢字“身土不二”字樣的，是本地產品，價格要貴一些。但他們并不是從愛國米來詮釋的，而是強調健康概念。“身土不二”的意思是說，你這個身體，不能和你這片土地分開，否則就二了，不利于健康。怎么算不分開呢？吃這片土地產的米、菜和肉，就對了。在東亞，這類樸素的飲食哲學，歷來不乏廣泛的民間支持，所以他們也不難得手。

如果我想揶揄韓國朋友，會這樣說：“你們是經濟動物。”他們反唇相譏：“你們是政治動物。”在韓國，經常占據報紙頭版頭條的，不是國家領導人接見誰，也不是議會吵架，而是這樣的數據：韓國對日本貿易逆差已達227億美元。對此，韓國成年人的態度，也不是義憤填膺，而是面有羞澀：技不如人，很多電子產品的核心部件還要依賴進口，對不起大家！他們不會只為泄憤而徒勞無益空口白話地呼吁抵制日貨，更不會在自家酒吧門口寫什么“日本人與狗不得入內”，他們不和錢過不去。他們天天盼著裴勇俊和東方神起表現得再有魅力一些，能把全日本大大小小的師奶和女優通通吸引到韓國來旅游。

在咱們一般印象里，日本人但凡有個風吹草動，中韓往往互為掎角，聯合發聲。這是不錯的。只是，我們不應該忽視和忘記一點，當韓國人跟咱們一起大聲嚷嚷的時候，人家手上的活計，可是一刻沒停。在國際交往層面，利益永遠大于腎上腺，連韓國的出租車司機都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對日本游客，可能還要更客氣一點。

（摘自《我要帶你去韓國》 清華大學出版社 圖/黃文紅）